十國千嬌 第473節
后面的馬車里,紅著眼睛臉色蒼白的李貴妃披麻戴孝也被宮女攙扶下來。一眾人道:“陛下萬壽無疆?!薄氨菹虏◇w剛好,應多調養才對?!?/br> 郭紹是中毒,瞞也瞞不住,因為一大群御醫和大臣都知道,但公開說的是有恙。 他沒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略顯無神的眼睛沒有看任何人,只是緩緩抬起手隨意地做了個手勢,什么也沒說。 轎子剛走上高大朱門的臺階,大門敞開,一眾身穿白衣的李家人跪在門內伏拜。李貴妃踉蹌地奔上去,便跪在地上,與一個婦人抱頭痛哭。 郭紹的眼珠子頓時動了,他從一眾人身上掃過,指著一個大約十五六歲的后生道:“小子,到朕跟前來?!?/br> 后生從地上爬起來,走到郭紹的椅子跟前,抹了一把眼淚抬頭看著郭紹。 這后生郭紹見過的,就是李處耘的長子李繼隆,身材還不高但很敦實,臉上皮膚黝黑。郭紹也沒什么精神和他廢話,開口便道:“令尊乃大許朝廷英雄人物,為開創帝國根基立下過汗馬功勞,小子勿丟你爹的臉,喪事過了,就跟著禁軍里叔伯們出去歷練歷練?!?/br> 李繼隆有模有樣地抱拳一拜:“謝陛下?!?/br> 郭紹又不動聲色地說了一句:“你將是本朝最年輕的國公?!?/br> 皇帝輕輕的一句話,立刻讓周圍所有人都側目,連正在抱頭痛哭的婦人都抬起頭來了?;实劢鹂谟裱?,這句話不得了,李繼隆等于已經直上青云坐上了國公的位置上! 籠罩在李府的陰云仿若一瞬間就消散了。 天子尚在病中,叫人抬著趕來李家,說的第一句是認可李處耘一生的榮譽,第二句是讓其長子世襲爵位……臣子得到的恩寵,似乎很難比這更隆厚了。 但凡有識者,早已不相信李處耘是皇帝秘密毒殺。退一萬步,就算是皇帝殺了李處耘,這樣對待李家,殺了也根本不算薄待! 郭紹身體仍舊很虛弱,不過辦事照樣利索,可謂兩句話就解除了自己與李家的猜忌。 他說完就沒有再與李繼隆說話,這后生對他來說,最關鍵只是因為后生是李處耘的兒子。 人們簇擁著郭紹的椅子,這才進府門。郭紹伸出手,往上做了個手勢。旁邊的宦官曹泰立刻說道:“官家讓你們免禮了?!?/br> “謝陛下恩?!?/br> 郭紹被抬到事發的書房門口。兩具尸體仍舊擺在原地,只是身上已經覆蓋了布遮掩。郭紹扶住椅子扶手,緩緩站了起來。 曹泰立刻上前,彎著腰將一塊白布掀開,露出了李處耘大瞪著眼睛的臉! 郭紹看到那熟悉的大胡子和慘狀,心里立刻一酸。他想起了當年與李處耘并肩作戰的默契,現在那死尸上無神的眼睛,叫郭紹不得不想起以前那充滿激情和決絕的一次次戰斗、拼搏! 無論后來是不是有過不愉快,但回憶就是回憶,在郭紹心里難以抹去。 時間便是如此無奈,不斷的悲歡聚散,一回頭早已是物是人非。有的人只??醋詈笠谎?,有的人還能見到卻早已不是當年的情誼……比如現在也在場的羅延環、甚至左攸。 郭紹是那么小心翼翼,在他的內心深處,很珍視那些熱血澎湃的回憶和誓言,并不想為了權力,就隨意觸碰、就付出太多太多代價…… 或許有一天,自己真的會變成孤家寡人么?或許有一天,會只剩下遙遠的回憶么? “陛下!陛下……”侍從急忙扶住他,人群霎時一陣慌亂緊張。 郭紹雙手握緊拳頭。他忽然粗暴地掀開一個侍從,“砰”地一掌拍在旁邊的桌案上。一個病怏怏的人,忽然之間竟拍得如此重,院子里的人們大駭,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 他轉過身來,眼眶里浸滿了眼淚,咬著牙殺氣騰騰地說道:“著樞密使王樸監察,內閣輔政黃炳廉、內侍省楊士良,及刑律有司官吏,必須查出幕后主使者!別管是誰,縱是天王老子,朕也要將其碎尸萬段!” 天子的眼淚,實屬罕見?;实鄣恼鹋?,十分可怕,每個字都代表著無數的流血與死亡! 王樸大聲道:“臣等,遵旨!” 郭紹掩面出門,一眾人扶著他上椅子,前呼后擁中很快離開了李府。 ……曹泰先鑾駕一步溜回了皇城,見了符金盞,將發生的事從頭到尾稟報了一遍。 金盞聽完,抿了抿朱唇道:“官家最后說的那番話,是為我而說,說給李貴妃聽的?!?/br> 曹泰聽罷沉吟道:“大娘娘所言極是,朝中鮮有人相信開國公之死,是陛下授意,怕是李貴妃也全然不信……不過大娘娘的嫌疑……” 金盞微微點頭:“官家如此悲痛震怒,很難叫人相信此事是我所為。我難以瞞著他做這么大的事,更難讓官家如此輕易包庇這樣的事?!?/br> 最少,能極大地降低嫌疑。 過了一陣,又有人到金祥殿稟報,官家已經回蓄恩殿了。 符金盞便離開金祥殿,去見郭紹。 郭紹沒精打采地半臥在木盆里,光頭又弄上了那熱氣騰騰的玩意。既然看起來有效,他仍舊堅持用那法子驅毒。 符金盞微微屈膝行禮:“陛下……” 郭紹睜開眼睛,揮手屏退侍女,嘆了一氣,過得一會兒他問道:“羅延環往前線送過信;與左攸見面,兩次都是他去找的左攸么?” 符金盞緩緩道:“正是?!?/br> 郭紹道:“左攸不一定真愿意與他們合謀,他與羅延環本就交情不淺,羅要去找他,他或許沒有那個心?!?/br> 金盞道:“陛下言之有理,你總是想著別人好的。反正到現在,也很難查出左輔政究竟愿意不愿意了?!?/br> 郭紹又道:“羅延環折騰那些事,肯定以為金盞和我不會知道……現在知道內廠存在的人,還不是很多。 現在事情過去,我看不要再提,讓他們琢磨朕并不知道,糊涂過去了事?!?/br> 符金盞拿起毛巾擦拭郭紹的臉,柔聲道:“我都聽陛下的?!?/br> 郭紹聽得這酥軟的聲音,睜開眼看金盞,只覺得許久沒有親近她,現在看起來更溫柔了。無奈身體不行,他似乎受了金盞的影響,心情也溫和了不少,沉吟道:“人為自己著想,并不算可恥。他們有時候忠心不足,但好在沒干太過分的事?!?/br> 關鍵是現在不宜再擴大內斗了。 ……房間里熱氣騰騰,云里霧里一般。郭紹昏昏沉沉的,恍惚之間,他仿佛回到了滿眼黃土和破爛房屋的河東武訖鎮,一群除了熱血幾乎一無所有的人發出的激昂的斗志和怒吼。左攸那時候也更年輕,揮手之間一道四斬令,落魄的小官卻叫郭紹覺得他才華橫溢。 急促的腳步聲,悅耳的弓箭弦聲,以及熱血沖頭、別無選擇又義無反顧豁出去的感受,好像剛剛才過去。 各種五味雜陳的東西,郭紹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良久他的思緒終于又回到現實,一團亂糟糟的權力爭斗,他忽然感覺十分疲憊,很想安靜消停一段時間。 不過他卻不能就此退縮,擺在面前的爛攤子,無論如何也應該有人收拾,他是唯一能干好這件事的人。 第八百五十五章 一生的執念 皇城內廠派人快馬至壽州,但仍然晚了一步,未能截留住范質派往壽州的信使。此事未能突破,一時間楊士良等人沒有輕舉妄動,只是增加人手暗查壽州郭家、東京范家,范家照常舉喪。 當初皇帝重新授以李處耘兵權,本來是要先準備去平定壽州謀反;不料李處耘死亡,兵馬調令也至此中止。一時間朝廷對舊黨圖謀叛亂之事,什么也沒來得及做。 事情拖了旬日,忽有急報送東京:郭進被殺。 原來范質提醒郭進之后,郭進便有所收斂,想偃旗息鼓靜待時機??墒瞧涿苤\部將畏懼朝廷派兵攻占壽州,進行清算,憂懼之下便突然兵變將郭紹殺死,并將其謀反的密信等物搜出來進獻,向朝廷請功。 從郭進府中拿出了一些范質的親筆書信作為真憑實據。范府的喪事也辦不下去了,因為禁衛很快圍了范府,將其家眷下獄,并搜查府邸。 很快,許多被牽連者也陸續獲罪下獄。 郭紹在養德殿召見王樸、黃炳廉、楊士良,讓他們把范郭等舊黨謀反、趙家密謀弒君、李處耘中毒三件大案合在一起主持大局。 黃炳廉道:“范、郭二人及其黨羽謀反來龍去脈已大致摸清,他們無非是想趁陛下有恙朝政動蕩之時,擁立鄭王(柴宗訓)復辟;而趙家及被收買拉攏官吏密謀弒君大案,乃陛下之仇敵蕭思溫、宿仇趙家等勾結一起所為……開國公(李處耘)中毒身亡,現在已確定乃其幕僚仲離所為,但其動機未能查明,仲離也死了?!?/br> 郭紹坐在軟榻上,身體精神依舊虛弱,恢復得很緩慢。他話很少,聽完只是問道:“這三股勢力之間沒有關系?” 黃炳廉道:“回陛下,沒有任何關系,他們各自的目的都不一樣?!?/br> 郭紹拿手掌摩挲著額頭,皺眉問道:“仲離既然已死,又無動機,如何確定毒害開國公的人是他?” 郭紹雖然身體不好,但還是從一大堆稟報的信息里抓住了關鍵的地方。 黃炳廉似乎有點驚嘆,抱拳躬身道:“臣等從仲離住處搜出了一些借據,乃開國公族弟李良士畫押。臣等立刻捉拿了李良士刑訊,他的供詞已存放在案件之中。從李良士的供狀判斷,仲離成為開國公心腹幕僚,實乃蓄意所為;還有他口中那團意圖栽贓陷害的紙,也是欲蓋彌彰,有意所為?!?/br> 郭紹聽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回頭看桌案上放著的皺巴巴的一張紙。 奉旨命你除掉李處耘,將功補過,求得你的親朋好友太平……奉誰的旨?意思肯定不是遼國皇帝,而是大許皇帝的旨;否則將功補過這句話就說不通,仲離一個從沒去過遼國的人,無所謂“過”,更不需要為遼國立功。 黃炳廉又道:“但仲離為何要害李公,實在叫人疑惑。此人原在終南山隱居修道,遠近略有隱士之名,后被河東李筠請出山為謀士,在河東居住了很多年。李筠謀反之時,仲離多番勸阻;故李筠被滅,清算其黨羽時,因官家寬容,又被釋放。 李筠一黨早已盡數覆滅散伙,彼時官府便查過仲離的底細,并非罪大危險之人。因此朝廷才能放過他,李處耘敢用他也應該考校過身份?!?/br> 郭紹沉吟道:“那仲離為何要以如此極端手段害開國公?” 站在郭紹對面的三個人面面相覷,沒人答得上來。 楊士良小心道:“陛下,死者仲離意圖將李公之死栽贓給朝廷,或許他并非對付李公,而是憤恨整個大許。敢情那老頭還心念舊主知遇之恩,要為舊主李筠報仇?” 郭紹想了好一會兒,微微搖頭:“如此恨意,以至于不擇手段,只因知遇之恩說不通……仲離做道士以后的底細有章可查,做道士之前是干什么的?” 楊士良道:“此前數十年,天下戰亂,流離者不計其數。又因時間久遠,而今無從查起?!?/br> 郭紹聽罷沒有責怪,就算是禁軍武將,有的人做過別家的家丁,有的人做過流民,要真憑實據查實也非常難。剛剛結束亂世,就是這般模樣。 養德殿里冷場了好一會兒,每個人似乎都在琢磨仲離的事。 郭紹的思維方式和古人不同,畢很早受的教育就不同。他這樣想這件事的:第一,仲離與大許重要君臣的關系,交集只有一處,便是李筠;第二,干出毒殺李處耘這等大事,必然有很深的恩怨關系。由此推測,此時的關鍵原因,在于仲離“消失”的前半生人生經歷,怎么才能與李筠扯上關系。 “仲離,這名字很稀奇?!惫B緩緩開口道,“或許此人曾改名換姓,以前也是李家之人。朝廷以謀反罪滅李筠舉族,故仲離為自己家族報滅門之仇?!?/br> 王樸等三人的神色皆是一變,黃炳廉忙道:“陛下英明,如此便能說得通了??墒恰蹅冊撊绾尾樽C推測?” 郭紹不動聲色道:“到如今這般境地,事實如何或許并不重要了。朝廷最需要的不是事實,而是解釋?!?/br> 大臣們微微點頭。 郭紹的意思是既然無法查明真相,就得制造一個“真相”,給李處耘家特別是貴妃李圓兒一個交代。 就在這時,楊士良一本正經道:“陛下提醒,奴婢想起來,終南山一個道士能證言仲離出家前就姓李!” 郭紹等愣了愣,如果真有這么重要的消息,楊士良為何現在才說?郭紹也不問,佯作沒想到這一節,當下便道:“即刻派人,得到此人的口供?!?/br> 楊士良抱拳道:“遵旨?!?/br> 王樸又道:“仲離不僅暗藏家仇,更與范、郭,以及趙家、遼國jian細勾結一氣,幾方勢力圖謀不軌,這是一個很大的局!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便是幾大暗流勾結,依舊難逃覆滅,大許根基牢不可破!” 郭紹立刻明白了王樸的意思,越把內部謀反的勢力宣揚得強大,越能顯示朝廷的實力……這樣能告訴世人,那么大的勢力都不能成功,心懷叵測者更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多少實力! 郭紹馬上一本正經道:“王使君眼光犀利,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陰謀?!?/br> 只剩下黃炳廉站在那里一臉疑惑,別人都一本正經說得像真的一樣……郭紹觀之,黃炳廉最擅長的還是刑律,政略方便有些不足。不過他一言不發,沒有質疑,可見干了那些年內閣輔政還是有所歷練的。 ……三個臣子告退,郭紹也不處理奏章,在養德殿養了一會兒神,便慢慢地拿茶杯裝水給盆里的植物澆水。 不多時,符金盞從書房里進來了。郭紹放下手里的杯子,在榻上坐下來,拍了一下旁邊的位置,說道:“定案后的卷宗,朕應該主動給李圓兒看看,就是不知道她信不信?!?/br> 金盞坐下來,輕聲道:“只要陛下沒有嫌疑就好,對國家朝政有利?!?/br> 郭紹嘆了一聲,好言對金盞說道:“金盞為我付出如許多,我本想回報補償,不料現在啥都有了,也沒能給你什么,反而讓金盞不斷陷入煩惱之中?!?/br> 符金盞似笑非笑地看著郭紹:“陛下想怎么補償我?” 郭紹道:“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你,讓你尊貴富足,讓你過得很快活,想要什么都有,想做什么都可以隨心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