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468節
金盞卻沉聲道:“暫且不要輕舉妄動,為防打草驚蛇,這一黨人,真的只有范質和郭進?” 京娘想了想又道:“政事堂小官給事郎韓達,常出入范質府邸,故內廠專門設二人盯哨此人。昨日政事堂送公文去樞密院,卻是韓達前往,平素并不是他的事兒。但是咱們人手有限,沒能跟進去看他與誰見面,事后打聽,送公文這事兒,一般能見到樞密使王樸……” 金盞聽罷沉思許久,只道:“我知道了?!?/br> 她在雜物凌亂的房屋里來回踱著步子,顯得有點不安。樞密院算是整個朝廷最要害的衙門,可以下達調動軍隊的命令!雖然現在要調集禁軍不止樞密院就行,但整個過程中,最關鍵的還是這個衙門。 符金盞很快離開了蓄恩殿,到了外廷。 她在金祥殿辦公的地方是西邊的幾間殿室,不過郭紹好些日子沒去東殿了,內閣輔政也在東邊辦公。金盞便去了東殿,郭紹常常呆的地方。 她很快就下旨,派人去請王樸到東殿覲見。 金盞坐在養德殿里,注意力被擺在幾案上的圍棋吸引……只因郭紹把玩過的東西。她便一邊摩挲著棋子思慮,一邊等王樸。 不多時,宦官的聲音道:“稟皇后娘娘,樞密院王使君請見?!?/br> “讓他進來罷?!苯鸨K端坐在幾案旁邊。 王樸入內,親眼見到金盞,并未隔著簾子,神情微微有點詫異,上前執禮道:“王樸奉懿旨拜見大皇后?!?/br> “王使君請坐?!苯鸨K道。 “臣謝恩?!蓖鯓憔兄數刈叩綄γ?,小心翼翼地坐了一點。 金盞開口道:“官家以往接見大臣,常在此對弈?” 王樸不動聲色道:“據說官家好博弈,不過臣倒從未與官家博弈?!?/br> 金盞聽到這句話,若有所思:“王使君說話頗有意思?!彼咽掷锏钠遄臃呕毓拮永?,也無心思與王樸下棋,她仔細觀察著王樸,忽然說道,“本宮雖是皇后,卻是一介女子,王使君服本宮攝政么?” 這句話有點刺耳了,王樸更是個說話不順耳的人,符金盞早有領教。王樸淡定道:“宰相范質派人找過老臣,也問過這句話,差不多的意思?!?/br> 符金盞一怔,瞇起眼睛,“王使君如何回答的?” 王樸道:“老臣含糊其辭,想看看他們想干嘛?!?/br> 符金盞道:“那王使君想怎么回答本宮?” 王樸道:“老臣若對大皇后表忠,您信么?不過臣服不服大皇后,都不要緊。官家若不能視朝,掌握朝政最好的人選,只有大皇后,也只有大皇后可能維系大許。 兩位皇子尚幼,往后真正執政的實際是符家或李家。臣不會評判哪家更忠心,忠心這玩意,隔著肚皮,除了他們自己誰也不知道。 不過李家是禁軍大將,根基在東京,取代大許郭家更容易。符家是藩王,其根本遠在河北,實力在外,與禁軍里的人是兩碼事。 若必須選擇,老臣選符家……” 王樸的小眼睛露出精光,光從眼神,金盞相信他此刻的誠摯與情懷。他聲音異樣道:“官家救過老臣的命,這都算小恩。老臣不是在報恩,最愿意忠的也不是官家,更非大皇后,老臣忠的是大許皇朝給天下人帶來的希望!這個國家的子民,想要安定不再自相殘殺,想要吃飽飯,想要光宗耀祖不受異族奴役,想要抬起胸膛雄姿勃發開拓進取,大許朝的國策為的就是這個。如果為了這大抱負,必定要流血,必定要拋卻性命,老夫愿意用全家性命為代價?!?/br> 符金盞感覺一股暖流從咽喉默默地往下淌,她不是被王樸感動,她是被紹哥兒的一腔熱血感動,王樸不過是理解了皇帝的夢想。 她仿佛看到那強壯高大的身軀,看到他堅毅卻又溫暖的目光,聽到他低沉又時常充滿的歉意的噓寒問暖…… 王樸口氣冷靜地說:“官家將國政托付給大皇后,老臣相信他識人的眼光,因此愿意效忠大皇后,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他說罷跪伏在地,向符金盞叩拜。 金盞端坐在榻上,好不容易才讓翻涌的情緒稍稍鎮定,她緩緩說道:“陛下委重任予王使君,凡事詢問信任,他確實沒看錯人。王使君,請起罷?!?/br> 王樸爬了起來,沉吟道:“范質不是一個人,是一些沒清干凈卻被冷落的前朝遺臣。大皇后不必擔心,以老臣之見,他們早就沒有機會了。 強弱已明;這些年來,得到重用的人已經認同大許。有實力的人不可能再為了復辟前朝,去扶持一個已經弱小的勢力。人往高處走,大多數人會選擇最有實力和強者,而不是搭上自己的一切去同情緬懷弱者?!?/br> 金盞點頭道:“王使君有何對策?” 王樸道:“派人摸清范質一黨的底細,最好坐實了他們真正犯事的實據,然后派中央兵馬連同地方軍隊對其一網打盡!老臣還有一言,舊黨舉旗,必以鄭王為木偶,大皇后對鄭王……” 符金盞知道王樸的意思,她曾是鄭王柴宗訓的養母,按理是有些感情的。不料她毫不猶豫道:“不必顧及鄭王,該如何辦?” 王樸沉聲道:“等鄭王被摻和進來,舊黨才會浮出水面,那時鄭王就沒法救了。不過讓大部舊黨浮上來,比等他們藏在暗處成為隱患要好得多?!?/br> 金盞握緊雙手,頓了頓又道:“郭進本是良將,官家讓他守壽州要地,他卻認為被冷落,心懷不滿。而鄭王居住在潁州,郭進若沿穎水北進,可能會試圖拉攏鎮安軍節度使向拱?!?/br> “向拱……”王樸似乎在回憶往事,忽然露出一絲笑容,“向拱的兒子現在估計還在唱官家寫的歌謠,他若愿意反許復周,除非得了失心瘋!” 金盞聽罷稍安,又道:“現在最要緊的還是救官家?!?/br> 王樸不動聲色道:“干此事的人,既憤恨官家和大許朝,視官家為生死大仇,又應該有很大的勢力。所以老臣認為,不是范質一黨,就是遼國,后者的可能最大?!?/br> 金盞點頭道:“說得有道理?!?/br> 王樸繼續道:“官家乃雄主,誰敢害他,稍有差錯就會付出慘重的代價,一般人沒膽子和能耐干。而遼國就不怕,大許本來就視之為大敵,若能滅之,就算沒有毒害皇帝的仇恨,也不會手軟。而且遼國很畏懼大許的實力,以為心腹大患、國家存亡之關鍵,他們有充足的理由?!?/br> 第八百四十七章 漢天子筆 京娘從蕭綽那里過來,再度細查李月姬的宮闈,因為她們都是來自塞外的人。李賢妃的宮里每一天都有大量的人搜查,被問各種問題。 一群宦官又在里面翻箱倒柜,恨不得掘地三尺! 京娘冷冷道:“李賢妃,如果你干了那件事,應該早已明白跑不出這皇宮。痛快交待了罷,何必裝模作樣?” 李月姬面目憔悴,看著她搖頭道:“京娘,我現在是大許皇妃,以前是平夏郡主。高門之家,從小怎會教女兒做這等險惡之事?” 京娘聽罷倒是一愣,覺得有幾分道理,如李月姬這樣過慣好日子的人,奢靡懶惰者多,善陰謀者少。 ……宦官楊士良則在萬歲殿,帶著一眾內廠的宦官在事發地搜尋蛛絲馬跡。一個官宦正拿著皇帝平常用過的茶杯細看,眼睛都幾乎貼在杯子上了,還放在鼻子前嗅;另一個宦官則在檢查一把象牙梳子。墻邊戰戰兢兢站著一群宦官宮女,都是時常在萬歲殿當值的奴婢。 楊士良也在四處察看,他從寢宮走出來,在一張案前到處瞧,順手又拿起堆放在案角的一本《左氏春秋》翻了一下,沒發現異樣,他有點茫然,隨手又拿起一本線裝《易經》,翻動時,忽然見紙上有很淡的指印。 楊士良的目光一亮! 他心道:萬歲殿隨時有幾十個當值的人專門服侍官家,官家在這里不會干任何活,手怎會臟?而這本《易經》屬于很難讀的書籍之一,除了官家,不信有奴婢會翻。 楊士良把鼻子湊到那淡淡指印上聞,忽然毫無預兆地猛地轉過頭!目光迅速從站在墻邊的一群人身上掃過,忽見一個宮女急忙低下頭。 楊士良冷冷地盯著那個有動靜的人打量一番,他鐵青著臉一言不發,繼續在書案上下細看。他的目光留在筆架上一枝碧玉色的毛筆上……那是“漢天子筆”,模樣和野史描述的差不多,不過應該是贗品。 這樣的東西擺放在萬歲殿,楊士良判斷應該是官家喜歡用的東西。他拿起筆對著窗戶的光線細看,一邊端詳一邊嗅,聞到了一種難以描述的寡淡味兒,與書頁上的氣味相同! 楊士良微微閉上眼睛,仿佛看到一個場面:官家獨自坐在案前,把毛筆放在硯臺上,一邊入神地看書,一邊把手指放在舌尖上沾一點唾沫,翻動書頁;于是涂抹在筆管上的毒藥,同時沾到了官家的舌頭上和書頁上,書頁上才會積累下指印。 楊士良把“漢天子筆”小心放到筆架上,轉身走向墻邊的人群,徑直站在那宮女面前。眼前的宮女臉上還帶著稚氣,恐怕只有十幾歲,若不是楊士良精明,恐怕他也不會懷疑這個小小年紀的小娘。 宮女渾身都開始抖了,是眼睛看得見的明顯抖動!她肯定不想,不過此時恐怕難以自控。 楊士良猛地抓起她的雙手,仔細看了一會兒她的手指,雖未發現蹊蹺,卻不動聲色地瞪了她一眼,忽然下令道:“拿下!” 宮女聽到這里身體軟了下去,一句話也沒說,只聽到“咯咯咯”牙關碰撞的聲音。楊士良忽然發現她的裙下淌出水漬,便不動聲色地從袖袋里掏出手絹,按在鼻子上,“狗膽包天,竟敢干這等事,你知道要死多少人嗎?!”隨即轉身走到李尚宮面前:“這里的宮女,是你在管罷?” 李尚宮臉色煞白,撲通跪倒在地:“不關我的事!我對官家忠心耿耿,官家比我爹還親……” 楊士良聽到這里冷笑了一下。 李尚宮又急道:“那奴婢叫李二娘,雖姓李,卻與我沒半點關系!對了……有一件事,當年就是這賤婢在浴池想勾引官家,我打了她一頓,正要趕去刷馬桶以儆效尤;不料官家主動問起她,因憐憫之心還親口下旨讓她留在萬歲殿當值,誰知道這賤婢竟是心懷大禍之人! 楊公公明查,若我是同黨,又怎會想把她打發走?” 楊士良道:“你的話,雜家自會查實?!?/br> 旁邊一個宦官提醒道:“楊公,小的帶人去這奴婢的住處搜查,必能人贓并獲!” “不可!”楊士良斷然道,“這等天大的事,還要什么證物?謹防打草驚蛇?!彼^察小宮女的膽小表現,用肯定的口氣道,“必有同黨!光靠這么個奴婢,哪能成事?” 幾個宦官已拽住小宮女,拿一團布塞住她的嘴,不由分說就拖著走。楊士良跟了上去,又回頭指著剩下的人道:“誰都不準走!” 一眾人腳步凌亂地來到萬歲殿的一間堆放儀仗的屋子,弱小的小宮女立刻被一群人綁在了一把椅子上。周圍的人個個兇神惡煞。 另有兩個宦官把一張案板搬了上來,將一包尖尖的竹簽放上案板。楊士良看著小宮女面無表情道:“從古到今,酷刑太多了。咱們從最輕巧的開始,雜家保證讓你全部嘗一遍還死不了?!?/br> 周圍的宦官配合默契,把宮女的雙手按在案板上,先將竹簽刺進她的左手五指縫里。不一會兒,她便奮力掙扎起來,綁在一起的雙腿在地板上亂蹬,好幾個宦官吃力地按住,沒想到一介小娘力氣也不??! 楊士良伸手捏住她的嘴,拔出布團,冷冷道:“同黨是誰?” “饒命!饒命……”小宮女滿臉淚水,臉色直白,反復說道。 楊士良不再說話,拿起布團伸向她的嘴。 “我說!我……”宮女大急。 楊士良又拔開布團,問道:“同黨是誰?” “內府局的馮賢,他原來姓李,是我的哥哥……”小宮女說到這里奧啕大哭,“先父原是禁軍指揮使,因受趙匡胤牽連,被現在的皇帝嚴刑拷打而死!” “記供詞,一字不漏?!睏钍苛嫁D頭道,又問,“宮闈進人,有官吏查出身,你們既是反賊之后,怎能混進宮闈?誰幫的你們?” 小宮女一邊失聲痛哭,一邊說:“許州趙家。他們叫我們為先父及先父之兄弟報仇,聽從吩咐,若不答應,就殺我們全家和所有親戚……” “被看管在許州的趙匡胤家的人?”楊士良問。 小宮女點點頭。 楊士良道:“以后你要說是、或不是!趙家的人有專人監管,怎能聯絡到舊部?許州官吏被收買了?誰收買的?”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小宮女臉上像是洗了臉沒擦一樣,拼命搖頭。 楊士良又問:“賊人若只安排了你們倆,又怎知你一定能靠近官家?宮里還有別的人!是誰?” 小宮女不住搖頭:“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楊士良冷冷道:“滋味還沒嘗夠?” 小宮女哭道:“奴婢連哥哥都供出來了,何必瞞別的人……” 楊士良一聽,頓時相信了。 這時后面的一個宦官拿起一張紙小心吹著氣。楊士良招了招手,宦官拿著紙過來放在案板上,楊士良順手抓起小宮女的左手,拔掉食指的竹簽,便聽得“啊……”的一聲慘叫,然后抓住宮女的手在紙上按了個血印。 “立刻送金祥殿,稟報大娘娘!”楊士良道。 ……符金盞在東殿書房里,看完帶著血指印的供詞,強按捺下怒氣,開口道:“傳旨,讓內殿直都指揮使杜成貴立刻來見!” “奴婢謹遵懿旨?!?/br> 符金盞沉下心想了想,又叫屏風外的內閣輔政黃炳廉進來,將供詞拿給黃炳廉看。 黃炳廉看罷,抱拳道:“臣以為,應盡快派人去許州,在趙府就地刑訊那里的官吏,順藤摸瓜,且要快!” 金盞道:“本宮已召見杜都使,帶禁兵輕騎隨你去許州?!?/br> 黃炳廉又道:“除此之外,請內侍省查出宮中犯人是何年何月進宮,并查當年負責甄別選人的官吏?!彼至⒖毯敛华q豫地表態,“那些尚存的余孽,應盡數清算,決不能再姑息!” 金盞聽罷點頭道:“此事,掌刑律者黃輔政、杜都使調兵協助、楊士良查宮闈消息協助,你們三人全權辦妥此事。盡快查實幕后賊人,務必逼問解毒之法!一刻不能耽誤!” “臣遵旨!”黃炳廉深深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