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449節
盧多遜的腦子里又浮現出了離京前最后一次覲見,郭紹炙熱的目光、期待的眼神,他說一定可行,世人總是不敢從無人走過的路上踏出第一步! 盧多遜旁邊的桌子上還放著一個羅盤,和看風水的工具差不多,這玩意可以指正方向……但光靠這東西很容易誤差。東海軍軍府還有另外兩個法子輔助航線: 其一,盡量依靠陸地海岸為參照,法子是帶幾個高麗人、日本人為向導,以便語言相通,派人到岸上去打探詢問地方,以搞清楚大致位置。 其二,靠一個司天監的文官。 盧多遜正想到這里,一個兩鬢已斑白的文官便走進來了,盧多遜抱拳客氣地招呼道:“高監正可還受得住海上的風浪?” “尚好,尚好?!惫俾毷潜O正的高守貞淡定道。 從唐朝到許朝,文官基本都是流官,但有一種官是例外,那便是司天監的官。像高守貞這樣的人,一朝進入司天監,就再也不能到別的衙門任職,也不能隨意辭職;官吏來源也多是世襲……大約這種能觀天象的文官,讓皇室感到有神秘的能力,畢竟大伙兒都還有點信神,因此要更嚴的控制,防止士流于野。 高守貞有個本事,除了能修訂歷法、夜觀天象,他對星辰非常熟悉。能通過眼睛觀察各種星辰的方向、高度,以此來估算所在的方位。 許軍便是利用好幾種方法,又盡量靠著陸地近海行駛,以此保證航向。 這時船艙外的韓通也走進來了,三個文武相互見禮,分上下落座。盧多遜率先道:“黑潮向北,吹偏南風,如果日軍在前面攔截艦隊,對我們十分有利?!?/br> 韓通聽罷板著臉點頭:“盧監軍言之有理?!?/br> 盧多遜的監軍頭銜只是差遣,他其實最主要的官職是內閣輔臣、客省使……而且監軍掛在嘴上,好像是隨時監視和告狀的人,一下子就生分了。韓通這人叫人討厭,便是如此,隨便一句話總是莫名其妙地不太順耳! 韓通又隨口道:“行軍布陣不過如此,開戰前設法讓天時地利人和有利于自己,然后以強擊弱?!?/br> 高守貞話很少,此時卻淡然摸著胡須道:“難怪韓將軍不如史前鋒有名?!?/br> 韓通不以為然,又道:“不過本帥擔心日軍不愿意在逆風逆水時與我對陣。他們至少有兩個法子,一是將主力藏于北九州下關水道內(北九州和本州之間的海峽);待我主力北上,再出水道,居上風上水方向追擊。二是繞行九州島,從南面追擊我艦隊,也能掌握順風之利?!?/br> 海上雖然廣闊,但船隊并不是隨意航行,一般都有比較固定的近海路線,不然可能遇到暗礁、迷失方位、未知天氣變化等等更多風險。所以在日本海要攔截尋找大型船隊,有跡可循。 盧多遜道:“日軍若讓開航道,只能坐視我部靠近增援石見堡了?!?/br> 韓通搖頭道:“非也!當此之時,海戰才是決定勝負之地,并非時日長短。日軍若能擊敗我艦隊,石見堡陷落不過是時間長短;否則沒有任何人能阻擋大許懲戒日本國!” 盧多遜聽罷沉吟道:“韓將軍言下之意,日軍會不嫌路遠麻煩,也不管戰機緩急?” 韓通皺眉道:“以本帥看來,明智之舉確是如此。想擊敗對手,豈能心急意氣用事?必得想盡辦法對自己有利!” ……然而韓通只是武將,對別的事猜測往往不準。這次又猜錯了。 數日后的清晨,日本國近海面,忽然有人進船艙稟報:“正北面發現敵船!” 韓通才剛剛起床,一聽這消息,立刻問道:“有多少船只?” 來人道:“不太清楚,海上有霧!” 韓通立刻道:“急鼓,全軍備戰!” “得令!” 不多時,外面便傳來了急促的大鼓聲,很快這種節奏的鼓聲仿佛會傳染一般,四下的戰船上都擂動了大鼓,一時間鼓聲響成一片,氣氛驟然加緊。 韓通從親兵手里接過頭盔戴上,系好皮扣,走上甲板,隨之又沿著木梯爬上船尾的船樓。甲板上的將士動作加快,吆喝聲四起忙成一片。 韓通的手掌扶在雕琢了圖案的木欄桿上,望著前面的光景。茫茫起伏的海面上,籠罩著一層在風中涌動的薄霧,遠處果然有船只黑影若隱若現。 “下令各船減速航行,戰船在前、輜重在后,整頓隊形!”韓通又下了一個命令。 旗艦上的三角形紅色旗幟變幻了數量性狀,傳令兵吹響號角聲提醒別的船只。大許在海上形成大股兵力戰陣還是第一次,吸納了原來虎賁軍的一些軍令傳遞規矩軍法,旗語就是其中之一;不過暫時只能下達諸如進攻、后退、嚴陣等待之類簡單的軍令。 平素不需要軍令,諸艦船也會跟著旗艦保持好距離,韓通的旗艦十分醒目,一則船體很大,二則上面掛著蛟龍軍大旗,黃色的龍形圖案,上面寫著“大許”字樣。 韓通一面等待著諸軍備戰,一面時刻關注著前方敵船的動向。他著實有點納悶:難道真的是日本國水軍主力?那對方的主將也太痛快了,干脆地尋上來拼命,如此對手,果然更讓韓通省心,反正就是比拳頭硬! 第八百一十七章 有序之力 半個時辰后,許軍近七十艘大小戰艦組成了七列縱隊。韓通回顧四周,只見海面上風帆如云,嚴陣以待! 太陽與偏南風驅散了迷霧,或許是雙方距離愈近了,韓通的眼前,敵船風帆也是浩大的一大片!仿佛整個海面,都充斥著船帆。 此刻他心懷最多的,不再是擔憂,而是激動! 浩瀚的波浪一望無際,壯觀的艦隊上,火炮黑洞洞的炮口在張揚著某種力量!秩序、規矩、破壞力,那些不可捉摸的感受,卻強烈地刺激著韓通和將士們的情緒。男人對這一切似有本能的狂躁! 韓通站在船尾木樓上,渾身肌rou繃緊昂首站立,瞪圓了大眼感受著此刻的興奮。他難抑心情,大喊道:“報效皇恩的時候到了!” 一時間木蘭艦上的“萬歲”呼聲隨風而起,吶喊蔓延到整個海面。 忠,也是這個時代最重要的秩序,此時的兒郎并不愿輕易反抗,反而會自覺維護這樣的等級秩序,正如孝。 韓通鄭重其事地把佩劍從腰間抽了出來,金屬在劍鞘摩擦出“絲”地特別的聲音,殺氣騰騰卻充滿了質感。雖然劍對韓通水師來說幾乎沒有什么用,但是他卻在心靈上握住了兵器。 “傳令!”韓通大喝一聲,享受著發號施令,數千將士受他號令的快感,“各船全速,列隊進攻!” 海面深處,隱隱的陸地上初升的旭日在薄霧之中籠罩這光暈,一排士卒吹響牛角號,雍容大氣的鼓吹之聲緩慢而有力地響起。木蘭艦上的黃色龍旗迎著紅日在海風中“噼啪”直響,三角令旗也改變了排列形狀。 厚重的木蘭巨艦破開波浪,白色浪花的“嘩嘩”聲音與人們的吶喊聲相互呼應,仿佛一場浩大的交響樂。 順著黑潮水流方向,也是順風! 雖然敵軍半個時辰以前就進入了視線,但真正要靠近又花費了許久,這個長久過程漸漸磨掉了韓通情緒高漲的時刻,漸漸冷靜下來。 日軍大片船只并未有轉移方向或調頭的跡象,他們的戰術也很痛快,全部在逆風中曲折緩慢地迎面而來。 韓通不動聲色地說道:“是怎樣的武將,會以這等不利的局面來表現勇氣?” 良久后,雙方船隊漸漸靠近了!日軍橫面展開的戰船是許軍的無數倍,因為許軍是七列縱隊,橫面只有七條船!日軍完全在左右翼形成了壓倒性的兵力優勢,實際上他們的船只數量也是許軍的十倍。 中間前方,兩艘并排的木蘭艦率先順風沖入日軍戰船群中!少頃,無數的敵軍戰船就從左右、前方迎面沖近許軍縱隊。 “嗖嗖嗖……”許多近處的日軍戰船放起箭來,最近船只上一些頭上包著頭巾、或戴著涼帽的敵兵拿著鉤繩躍躍欲試,不過木蘭艦船體高大,接舷佯攻恐怕有些不易。 箭羽噼里啪啦釘在了一艘木蘭艦的船舷、甲板上。下層船艙側面,一排炮身亮錚錚的銅炮正在調整方向,黑洞洞的炮口露出了殺氣。 忽然之間,“轟”地一聲巨響!火光在白煙噴出,十斤重的鐵球猛地從一艘敵船頭上飛過,穿透船帆而去,上面的敵軍嘩然,有人受了驚嚇摔倒在甲板上,看上去好似被炮彈的勁風刮翻的一樣。 “砰”地一聲,一艘日軍戰船的甲板上出現了個大窟窿,木片亂飛,眾人驚呼,甲板下面傳來了慘叫和叫喊聲。一些人呆若木雞,還沒回過神來,發現船體正在傾斜。有人用日語大喊:“船底破了!快……快堵??!” “轟轟轟……”木蘭艦右舷十余門銅火炮陸續開火,外面整個海面都仿佛被硝煙籠罩。 船艙里雷鳴般的炮聲方過,便響起了“嘩啦啦”鐵鏈拽動磨蹭的聲音,沉重的銅炮向后滑動,后座沖上鐵皮木軌,炮口向下傾斜,片刻后后座力才消停下來。船艙內已是一片嗆人的硝煙味。 武將大喊:“清理火星,立刻裝填!”船艙里人聲鼎沸,嘈雜一片。 上面的子母炮也砰砰砰爆響,水軍士卒頭上的木板都在震動!炮聲十分驟密,左舷的大炮也震耳欲聾地開火了,船艙里除了武將的大聲吆喝,人們的嘈雜也被掩蓋下去。 木蘭艦打頭陣,直沖敵群縱深,前方一艘日軍戰船躲閃不及,木蘭艦順風順流已快速靠近!“啊……”舵手和幾個將士瞪圓雙眼,看著前方。船樓上的指揮使大喝:“撞!” “哇!”日船上的人驚恐地大叫起來。一群人連弓箭也顧不上了,有的人拿著長弓的手都在發抖!所有人都在叫喊,瞪著前方那巨艦快速靠近……船頭下方包著鐵皮,裝著仿佛犁頭一樣的鋒尖! 桅桿下的兩個日本士卒一面轉頭看,一面手忙腳亂地拉著船帆上的麻繩。但已來不及了,少頃,“砰”地一聲巨響,劇烈的震動和“咔嚓”木料斷裂的聲音一起傳來,甲板上一些人沒站穩徑直摔進了海里。 日艦完全失去了控制,重量和木蘭艦根本不在一個數量級,立刻就被巨大的船體慣性帶動著向北倒飄,船體漸漸被木蘭艦往海里壓,斷裂的船板、倒塌的帆布,日軍士卒驚慌大呼。有個武士從傾斜的甲板上跪坐起來,徑直扔掉了手里的弓箭,手忙腳亂地拔出懷里的短刀割盔甲上的繩子…… “砰砰砰……”子母銃很快再度開火,碩大的鉛丸擊打在側翼日軍戰船上,木屑飛濺,甲板和船體都被密集的鉛彈撞擊開裂破損,被鉛彈擊中的人在甲板上慘叫掙扎。 木蘭艦剛行駛過去,緊跟其后的輕舟艦又靠近了這艘受傷的敵船,“砰砰砰……”輕舟艦上硝煙橫沖,鉛丸呼嘯而來,打得那日軍木船上一片狼藉,船板多處開裂漏水。船上的日軍已失去反擊之力,他們還活著的人忙著拿木桶舀水,搶修船體。 但是,隨后又到的輕舟艦在十步外抵近向他們發射了第三輪炮擊!船上慘叫四起,血水橫流,弓箭、工具丟得到處都是,船體浸水已經沒救了!僥幸存活的人趕緊卸下身上所有的金屬配件,準備落水逃生。 大海水面上,此時壯烈的場面前所未有! 空中的硝煙和霧混在一起,在風水涌動,大片的風帆如同云層?!稗Z轟轟!”“砰砰砰!”煙霧繚繞之中,各處一陣陣的閃光,如同雷電在云層里閃動。 這仿佛不是凡人們在活動,而是創造了自然神力的場面,無數的人在轟鳴閃爍之中無助地掙扎、叫喊。 海面上漂浮著破碎的木板、帆布和雜物,很多腦袋在水里起伏叫喊,好像是地震洪水之后的難民。 韓通看著周圍的景象,無法評判日軍究竟是不堪一擊、還是勇猛善戰……因為他們的弓箭幾乎對許軍毫無威脅,幾乎像被抵著面門炮擊。但是日軍仍然在沖殺,弓箭、接舷,一股腦兒涌上來! 一只敵船成功地鉤住了一艘輕舟艦,但是在甲板上的一群日軍處境簡直慘不忍睹,先是被輕舟艦甲板下方的舷炮轟得不成陣型,然后臨近縱隊的艦船向這邊用子母銃、火繩槍齊射增援?!鞍““ 币粋€日軍士卒剛想跳上許軍輕舟艦的甲板,背上便是血珠飛濺,手里的武士刀也脫口飛到了空中,整個身體撞到船舷上,滾落進海里。 遼闊海面上,許軍七列縱隊閃爍著火光,勢如破竹,順著潮水直接打穿了日軍艦隊的中部。然后接著東南風,全軍調轉方向,向西面日軍橫陣突破。 接戰尚不到中午,日軍船隊已經完全失去了隊形和控制,其大將恐怕再難號令這么多船,海面上亂作一團。西側的大量日軍戰船潰逃,向遠離九州陸地的方向航行。 許軍追擊半個時辰,見日軍只顧逃跑,沒有船只湊上來拼殺,遂又調轉方向,回到起初的戰船。韓通欲殺回馬槍,對東側船隊再度進攻。 但此時日軍剩下的船只跑了大半! 戰場海面上全是人,許多人抱著木板飄在水里呼喊。 許軍船只駛過,很多人先是向船只游來,一面面向甲板上大喊。許軍將士根本聽不懂他們說什么,只好一排火繩槍出現在甲板上,“噼噼啪啪……”海面上水花飛濺,落水者到處慘叫。許軍火器輪番齊射,銃聲絡繹不絕,日軍海里的敗兵到處叫喊嘈雜一片。 浪花之中,無數的人在狼藉雜物和如雨鉛彈中撲騰。海面上仿佛雷電交加、大雨傾盆的錯覺,實際上云層內朦朧的陽光正在普照大海;又仿佛大海被燒開了水,水面正在沸騰。 許軍旗艦上,文武默默地看著面前的光景。韓通惱道:“日軍統帥自個要這么干,休得怪我,以為老子會手軟么?!” 盧多遜道:“本官以為日軍并非希望咱們手軟,而是以為決戰能贏!” 大伙兒便渾渾噩噩地在荒誕之中漸漸結束這場大戰,準備了數月,半天就結束了。 第八百一十八章 最后一夜 “稟小野君,日本水軍已戰??!”一個騎馬的人用力勒住坐騎,迫不及待地說道。 站在營外觀戰的小野好古和楊袞臉色都是一變。來人從馬背上翻身下馬,走上前來。 小野好古的目光從遠處高大的云梯和白煙彌漫的戰場收回,轉過頭來,鐵青著臉問道:“什么時候的事?” 來人鞠躬道:“三天之前。我國水軍聚集一千余艘戰船,在下關水道附近攔截迎戰許國水師,決戰失利,傷亡慘重,半數戰船沉沒、損毀、不知所蹤……” 小野好古和楊袞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不太可能罷……”楊袞愣愣道。 小野好古腦袋里“嗡嗡”直響,他忽然仰頭“哇……”地大吼了一聲。遠近不知狀況的日軍將士紛紛側目,詫異地看著主帥發瘋了一般。 這,并非只是戰敗的恥辱! 小野好古此時覺得世間最痛苦之事,并非賭輸戰敗,而是付出了慘重代價之后,發現毫無意義……圍困這座該死的土堡多少個日夜!付出了多少心血、努力和鮮血,完全是用人命去消耗敵軍的彈藥軍需;現在前功盡棄,得到了什么?難道一條人命就只值幾枚小小的鉛丸那么卑賤? 他吼叫之后大張著嘴,良久后忽然站正了身體,神情也仿佛恢復了冷靜。楊袞驚訝地看著他。 小野好古冷冷道:“決不能放棄!今夜,主力聚集于北面,分別輪流強攻,不計代價攻破此堡,殺光所有的活物,將他們碎尸萬段!” 楊袞覺得他瘋了,心下琢磨這樣做也毫無作用……無論勝敗。就算真的攻破了堡壘,也就殺死幾百許軍,援軍已到、海上失勢,最終也不能阻止許軍重新占領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