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416節
“臣等拜見陛下,皇子殿下?!币槐娙司瞎獔潭Y。 “平身?!惫B道。 不料這時郭翃有模有樣地說道:“你們都是長輩,坐下罷?!?/br> 頓時下面的人笑了起來:“謝陛下,二皇子殿下?!惫B轉頭道:“翃兒,好好坐著別吭聲,只管看和聽?!?/br> 郭翃一臉無辜道:“大姨教我的?!闭f罷又向郭紹旁邊的郭璋擠眉弄眼,倆兄弟年紀相仿,平時也常在一塊兒玩耍。 這時禮部侍郎盧多遜道:“昨日契丹使者進京,臣先見了一面。契丹人為了遼國宰相蕭思溫之女蕭綽而來,欲贖回蕭綽?!?/br> 王樸立刻道:“這事兒大有可為。據兵曹司上京分司報來的消息,遼國主耶律賢與蕭綽青梅竹馬,關系匪淺;而今遼國與大許互為敵國,蕭思溫能派使者來商議,必有耶律賢授意,方不被攻訐?!?/br> 魏仁浦道:“今夏州黨項不聽朝廷號令,以投奔遼國為要挾。既然遼國主有意交換,不如以拒援夏州為條件?!?/br> 郭紹不置可否,說道:“可與契丹人商議,準他們在東京設遼國驛館,以便日后再議此事?!?/br> 盧多遜拜道:“臣遵旨?!?/br> 這時,郭紹側目看向宦官曹泰。曹泰遂把兩本奏章送下去給諸臣傳視,政事堂的官員是見過奏章的,但武將們一般看不到奏章,現在才能見著。 郭紹道:“這兩本奏章,一本乃戶部尚書李谷所奏‘錢荒論’,一本乃翰林院學士所奏‘戒奢論’。今日諸公都可以評論一二?!?/br> 下面的諸臣有人早已看過了,但沒人急著吭聲。說是評論,可在金祥殿上的言論都會被視作主張,人們比較謹慎。 翰林院學士的言論,一是勸農輕商,輕徭薄賦,倡導儉樸之風;二是精兵簡政,特別要裁減軍隊的數量,削減禁軍軍餉和賞賜,因為現在的軍隊消耗了大量財政。這些主張的目的是為了與民休養生息。 他認為錢財珍寶,在百姓饑餓時不能飽腹,在寒冷時不能保暖,只會帶來奢侈之風,加重盤剝驕奢yin逸。而只有耕織,充實倉廩,才是國家強盛百姓富庶的王道。 這言論乍聽真有道理,頗為符合傳統理念。郭紹也覺得,金銀銅錢確實不能當飯吃。 ……但是實際主持著戶部和軍需調運的李谷,卻主張完全相反的言論。李谷極力上書要增鑄銅錢(并非為了國庫收入,因為鑄錢是虧本買賣),他的理由是從朝廷到地方,到處都在鬧錢荒,已經非常影響正常的收支和交易。 錢荒這事兒從唐末以來并不稀罕,各國都面臨的問題。當年蜀國實在沒錢賞賜禁軍,已經拿鐵來鑄鐵錢了。 李谷的言論從他組織幾次大戰軍需調運的經驗出發,除了軍糧,別的軍需都需要現錢來開支,否則就很不好就地征調、或者讓商人運輸(唐朝時有利用鹽商運軍糧的法子,此時已經敗壞);除非用強征(搶劫)的手段,但如此法子也不方便,一則容易引起反抗,二則會浪費大部分財物,百姓們還會把官軍急需的物資藏起來。 而朝廷的兩稅(夏秋兩季田稅)、商稅,都以實物為主,因為農戶和商賈都缺現錢;這些實物因為比較笨重,一般都是就地建立府庫來存放。而開支時除了滿足本府需要,便是通過戶部就近來轉運調運。 朝廷收了很多稅,但是沒法從各地調集起來、送去前線開銷,東西太多太重。如果有現錢便不同,可以就近向民間購買物資。 最消耗現錢的是軍隊的軍餉和賞賜,總不能從木材商那里收了一堆木柴,便賞將士一屋子的木頭罷? ……終于有人率先表明主張了! 首先站出來的是全部禁軍大將,他們一致反對翰林院學士的“蠢話”。很簡單,居然要削減軍隊開支?! 連史彥超也忍不住吼道:“兄弟們剛剛從戰陣上下來,文官就在后面算計咱們了!” 有文官道:“養兵是為了保土安民,大許將士又不屯田耕地,國庫大半都耗在了里面,不堪重負,如何與民生息?” 李處耘也沒有脫離武將們的立場,捋著大胡子道:“將士們不是佃戶,若長于耕田,如何能長于戰陣?大許軍士,不能像乞丐一樣穿得破破爛爛,吃糠咽菜……” “開國公這話便是昧著良心說了,一個指揮使的軍餉賞賜比一個太守還多,將士若叫吃糠咽菜,咱們豈不是要討口啦!” 郭紹什么也沒說,只是坐在那里由得大臣們爭議,他要等到最后看看情況才表態,因為他的話就是圣旨。郭翃和郭璋時不時轉頭,用好奇的眼睛看著自己的爹。郭紹并不教他們,他覺得這些作風是言傳身教,自己怎么做,時間一長孩子能學著。 左攸起身拜道:“臣支持李相公的主張。錢荒于國于民皆不利。有糧者,或缺衣;有糧又有衣者,若無欲求之物,可能不會把衣裳換給有糧者,但可以把多余的賣錢。 世上缺錢,萬物皆不能通有無,倉廩實者,則不耕,如經脈堵塞……” 就在這時,郭紹開口道:“通貨緊縮?!?/br> 眾人不解,但隱約能猜到這個詞大概什么意思,因為可以聯系上下文的言論。 郭紹不太懂經濟學,但見識肯定與古人不同,他反正知道一些常識。通貨緊縮肯定不利于經濟發展,無論在什么社會。 很簡單的一個思路,正如左攸所言,自給自足的狀態下,需求很少,滿足之后就失去繼續生產的動力了……這也是事實,大部分百姓農閑時候,除了服徭役就基本無所事事,或者做一些效率極低的瑣事;甚至七姑八婆沒事就扯長短消磨時日。這根本是在浪費勞動力和生產力。 如果干活的報酬是貨幣,而世上又生產出了足夠的物質誘惑,就會提高勞動積極性,為了獲取貨幣而為了能輕易交換到貨幣,人們也會去生產和獲取世人需要的東西……比如饑荒時的糧食。 而中國古代長期處于通貨緊縮狀態,每朝都缺貨幣。一則因為重金屬稀缺,二則鑄銅錢是賠本買賣,完全是朝廷為了治天下的一種善政,和興修水利一樣的活。 郭紹當即表態,說道:“朕準李相公所奏,戶部可議定鑄錢之事?!?/br> 就在這時,李處耘沉吟道:“陛下若能獲得銀山,開礦取銀鑄銀錢,方是一本萬利之途也?!?/br> 眾人沉默下來,大伙兒忽然發現李處耘此前的“饑荒論”主張,現在又接上了。他當時似乎并非張口胡說,這下子為了銀山,又扯到開疆辟土的話題上……果然但凡是大員,說話都不說亂說的,并非乍聽時那么荒誕。 郭紹不置可否,因為這事兒牽扯更廣。他也不去評論文官和武將究竟誰更窮,這事兒根本沒有真理,各家為了各家的利益罷了。 郭紹沉吟片刻,說道:“兩位皇子和公主到了蒙學年紀,朕想為他們挑個老師?!?/br> 這個話題再次引起了眾人的關注。兩個皇子中,有一個應該是皇儲,做皇儲的老師,可不是那么簡單的事。 郭紹看向左攸道:“左侍郎便教朕的三個兒女讀書識字?!?/br> 左攸忙道:“陛下重托,臣愿鞠躬盡瘁也?!?/br> 殿上有些冷場,因為左攸不是什么大儒,若不論官職,在士林是一點地位都沒有的人……野路子出身,什么功名都沒有,先是做不入流的小官,然后干幕僚。這等人有啥學問來教皇子? 不過左攸是郭紹心腹謀臣,大伙兒估摸著猜測這只是給左攸的一個恩典而已。 郭紹又道:“董遵誨,你教兩個皇子弓馬騎射,讓周通輔之?!?/br> 董遵誨起身拜道:“臣遵旨?!?/br> 這董遵誨是正兒八經的武將世家出身,各種武藝軍禮是規規矩矩,非常端正,郭紹很信他;周通也是很有意思的武夫,當年郭紹射箭就是他教的。 至于左攸,郭紹覺得他教蒙學完全夠了,文章反正比郭紹強。而且郭紹覺得學太深的圣賢思想,當成信仰的話,對做皇帝這份工作有害無益;左攸這個半吊子正好,重要的是左攸的主張并不迂腐。 第七百六十二章 入鄉隨俗 金祥殿議政,京娘也在。散了以后,便有宦官來見京娘,說皇后傳旨召見。京娘被帶到滋德殿,見是符金盞坐在那里。 符金盞端坐在上位,面帶微笑看著京娘。周圍只有幾個侍從,并無其他嬪妃。 金盞的姿態端莊而從容,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京娘便依規矩先作萬福行禮。 金盞開口道:“聽說今天官家帶著兩位皇子去金祥殿了,所為何事?” 京娘聽罷有點犯嘀咕,那宦官曹泰今日也在議政殿瞧著,京娘知道曹泰是金盞的人,問他豈不方便,非要把自己叫進來? ……金盞的目光留在京娘的臉上,把京娘每一處細微的神態都瞧在眼里。 她一回宮,把她離宮后的日子里發生的事都過問了一遍,其中一件便是京娘與李月姬爭吵的事,當時符二妹不能平息,最后是皇帝拿的主意。 金盞便是要試探一下,京娘在自己面前的姿態。 其實后宮里,最讓她頭疼的人就是京娘!從上次的事來看,此人似乎有些驕縱不遜。若是將來京娘當眾忤逆自己,便是她有錯,金盞是懲罰還是懲罰? 京娘的底細,金盞是摸得一清二楚。金盞現在貴為皇后,要對付京娘很容易,但以郭紹記恩的性子,肯定不愿意看到京娘被算計對付。 所以符金盞特意關注此人,看情況有兩種比較好的辦法,一種是拉攏和睦共處,一種便是打發到與金盞不容易發生沖突的地方,井水不犯河水。 今日召她見面,金盞身邊沒有嬪妃,便是在摸不準京娘之前,省得當眾尷尬。以便進退有余。 金盞的目光從京娘那高高飽滿的胸脯上掃過,想到她不論公私場合,近身在郭紹身邊,被倚為心腹,金盞心里著實不痛快。但是她不是一個不懂得退讓的人。 就在這時,京娘開口道:“回皇后的話,官家為兩位皇子找了老師?!?/br> 金盞聽到這個口氣,暗自放松了稍許,又繼續緩緩問道:“都是誰?” 京娘道:“戶部侍郎左攸教蒙學,武將董遵誨、周通教武藝?!?/br> 金盞笑道:“官家當年尚在符家時,周通也教過官家,如今又教他的皇子?!?/br> 她專程提到皇帝在符家的往事,也是提醒京娘認清實力對比。京娘其實應該明白金盞和皇帝的關系,當年送密信,京娘也有參與。 京娘拜道:“官家箭術如神,百步穿楊,周通教得好罷?!?/br> 符金盞見她說話鞠躬,更是滿意了,用隨意的口氣道:“還有一事,花蕊夫人與你有舊恩?” 京娘道:“皇后明察秋毫?!?/br> 金盞沉吟片刻,淡淡地說道:“秦國公只是個俘虜,若京娘照應不到之時,花蕊夫人在秦國公府怕是不安生。今時今日吳越國已降,秦國公徒費俸祿。你出宮弄杯毒酒去,讓他死了罷,到時候便說他染疾暴斃?!?/br> 京娘聽罷頓時抬起頭看著金盞,面有驚訝之色。 金盞道:“花蕊夫人既已入宮侍過寢,哪有皇帝寵過的女子,回去還服侍別的男子的道理?” 京娘沉聲道:“秦國公曾為蜀國之主,此事應問問官家?” 金盞搖頭道:“辦了再告訴他。官家此前沒殺孟昶,定有他不殺的道理,或是心仁。這等事別人替他辦是最好的,你便說是我做的主?!?/br> 京娘猶豫了稍許,說道:“遵旨?!?/br> ……郭紹次日才聽說,孟昶染疾暴斃。 他問明白了狀況,心里竟是稍稍松了一口氣。郭紹對孟昶仁義,著實是為了面子,當年攻滅蜀國,可也是調動大軍費力打進去的,讓孟昶死郭紹一點愧疚之心也無。 郭紹頓時對金盞心有些許感激,這事兒誰也不能算到他頭上,因為他不知情! 他又問花蕊夫人怎樣了,宦官道被京娘接進了宮中。 郭紹想去見花蕊夫人,但臨時又打消了念頭……因為他想起宦官的稟報,這事兒是京娘領了金盞的懿旨辦的,倒是有些稀奇。她們之間怎么回事,郭紹想看看再說。 他下值后,便未理會花蕊夫人,先去了陸嵐處,卻是為了見蕭綽。 這回王忠跟著一起,白氏和陸娘子都在。偶爾郭紹會認為,遼國強弱非靠一人能扭轉,他想拿蕭綽去交易,特別是想對付夏州黨項的當口。 但他又一直不能釋懷,心里有種執念,對歷史未來的預知很影響決策,畢竟日后的蕭太后很厲害的樣子。這樣的執念,還有郭紹認定夏州黨項會建立西夏……雖然現在看來這個地區還算恭順。 郭紹看了一眼面有喜悅之色的陸嵐,不動聲色道:“陸娘子閑時,可到滋德殿西皇后那邊多走動,皇后挺喜歡你?!?/br> 陸娘子有些疑惑地應了一聲。 郭紹又打量著十來歲的蕭綽,她戴著一頂小帽子,估計頭頂是剃光了的,她也好奇地瞧著自己。 郭紹隨口問道:“你在宮里住的習慣么?” 蕭綽毫無敵意,用口音生澀的漢話答道:“挺好,白姨娘待我好,皇帝陛下也沒欺負我?!?/br> 郭紹微笑著點點頭,看著她身子挺結實,便道:“在遼國時,你會騎馬打獵么,在這里可能會比較無趣?!?/br> 蕭綽道:“會,不過我也喜歡像漢兒一般讀書寫字?!?/br> 這小娘的聲音還帶著稚氣,不過郭紹一琢磨,覺得她挺不簡單,從逮住她起,蕭綽便從未忤逆自己,說話也些許有討好之意……細心一想,確實只有這樣她才最安全。 郭紹又道:“蕭思溫與朕打過仗,在小娘子心里,你爹是怎樣的人?” 蕭綽的頭微微一偏,眼珠子轉了一圈:“我爹會騎馬射箭,也會讀書寫字。他對漢兒很好,說中原王朝是大遼之外最了不起的國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