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414節
金盞道:“父親在家,定要將息身體,安心靜養?!?/br> 符彥卿點點頭。 ……金盞再次離開了大名府,她的一生已不知起落幾次。 大量禁衛和浩蕩的儀仗,大張旗鼓地出城。數日后渡過黃河到達東京,然后車駕在京城萬眾的矚目下進入宣德門。 皇帝傳旨,讓她好生歇息一晚,明日金祥殿冊封大典,授金冊金印,與“東宮皇后”符二妹當年的冊封禮儀規格同。 金盞乘車回到滋德殿,各宮嬪妃女官上百人在那里迎接。杜氏、張氏等失去了封號的前朝嬪妃的表情十分復雜。 驚訝、意外、憂心忡忡、以及討好的樣子,人們神情各異。 金盞卻面帶微笑,緩緩地走上石階,仿佛什么也沒看到。 金盞在眾人簇擁下走進正殿,徑直走上北面臺階上的御座,一拂袍袖正身坐了下來。她坐上那個位置,有一種理所當然的樣子。 一群人見她坐下來,急忙屈膝行禮:“妾身等拜見皇后娘娘,娘娘千壽?!?/br> “都平身罷?!苯鸨K淡淡地說話,每看一個人,那個人便一臉壓力山大的惶恐樣子。其實金盞無論待誰都不暴戾,比較公正寬容,眾人并不擔心動不動就大難臨頭,可忍不住有一種敬畏之心,說不清楚為何。 看到杜氏時,杜氏忙鞠躬道:“娘娘鳳儀,離宮之日,妾身便等著娘娘回來?!?/br> 金盞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什么也沒說。 杜氏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臉汗顏羞愧的樣子。 女官們道,“奴婢們把娘娘的寢宮留著,每日打掃,不敢懈怠?!薄皩m中大小事不能決,大伙兒常念,若娘娘在時,便好了?!?/br> 金盞仍舊沒有吭聲。 宦官曹泰道:“娘娘天生皇后,大許君臣一致……” “曹泰?!边@時金盞打斷了他的話,她覺得有些事兒大家都知道,自己便不用去強調,比如越強調正統的人一般都得國不正,這叫沒有底氣。 宦官忙躬身道:“奴婢在?!?/br> 金盞道:“你和各宮掌事的說說話,把重要的事記下來。本宮明早便把這陣子的內事理一遍?!?/br> 曹泰道:“奴婢謹遵懿旨?!?/br> 眾人一齊答道:“妾身等遵旨?!?/br> “我今日有些累了?!苯鸨K坐了一會兒便起身離位。又聽到一群人道:“恭送皇后娘娘?!?/br> ……因為分立二后,是許多大臣的意思,郭紹只是“勉為其難”納諫,冊立典禮進行得很順利。 連李處耘都滿心地祝賀,金盞特別注意到了這點,后來又聽說事前李處耘也是極力上書的人之一。 當夜萬歲殿張燈結彩,郭紹和金盞名正言順地在這里同寢。 萬歲殿的寢宮,在郭紹看來根本不適合居住,他認為這地方說是皇帝起居宮殿,實際上禮儀作用更大,卻一點都不“人性化”……極其寬闊的寢宮,地方很大,里面一張大床擺在正中間,四面都是窗!關鍵這萬歲殿在高高的臺基上,位于后宮正中,四面的宮人都當這里是上值的公眾場合,周圍不僅無數雙眼睛,還經常有人走動……這睡覺能安穩? 真當皇帝皇后是神,一切都得正大光明,要展示給眾人看哩! 不過今夜同寢確實也是一種象征而已,就在萬歲殿,眾目睽睽之下!象征著郭紹可以正大光明地親近金盞了! 二人坐在床邊,面面相覷,又露出了笑容。仿佛有千言萬語,好似有太多的回憶可以復習,但一時間倆人卻都不知從何說起。 郭紹很自然地握住了金盞的手,捧在手心里,道:“終于修成了正果,挺不容易的?!?/br> 金盞柔聲道:“勿忘初衷?!?/br> 這是她今晚說的第一句話,郭紹聽罷若有所思,點頭道:“金盞指的是……不過朕會記得你的話?!?/br> 符金盞也不解釋,沉吟片刻又道:“這會兒別人應該都沒什么,恐怕二妹心里不太是滋味?!?/br> 郭紹沉默下來,這倒是,畢竟符二妹是他明媒正娶的結發妻。 金盞又道:“我有一事相求,將來陛下若有心立太子時,可多考慮翃兒,你知道我的心么?” 郭紹“嗯”了一聲,先答應下來,因為一則金盞沒把話說定,二則郭翃本來就是嫡長子,肯定最可能地考慮他為皇儲……會少很多阻力。 “紹哥兒,你再抱我一次罷?!苯鸨K輕咬著朱唇,紅著臉道。 郭紹趕緊擁抱她,忽然之間,他覺得這句話似曾相識,仿佛回到了第一次接觸金盞的身體,當時抱金盞的后果很嚴重,那顫抖的心記憶非常深刻,緊張又虔誠…… …… 李處耘在宮中宴席上喝了些酒回來,本來臉色就紅黑紅黑的,人稱“李關公”,喝了酒更紅。他一回來便叫人泡了一壺茶,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不料他的族弟李良士又來了,在邊上出謀劃策。 李處耘忽然之間很心煩,好不容易才忍下來沒有罵出口!他娘的,你一個謀士,出的全是餿主意,見識還沒老夫深,做什么謀士?! 這謀士根本沒用!唯一的用處不是策劃謀略,最多就是查漏補缺,干些交待他的事……畢竟是同族,至少還比較能信任。 李處耘心中隱隱有個長遠的深慮,但卻不知從何作手,也沒能理清其中具體的關系……只是一種直覺,若坐視這樣下去,以后他們這些軍功勛貴以及后代,可能地位、說話分量都會越來越輕! 要是沒有大仗打(小打小鬧根本不需要大將),一群武夫謀略見識又不如文官,說話能管用?恐怕真的只能坐享富貴,就這樣聲色犬馬混日子了。 但是從何布局? 李處耘覺得自己需要一個謀士,真正有見識的、深謀遠慮成竹在胸的人,而不是這些為了眼前一點蠅頭小利、嘰嘰喳喳惹自己煩的濫竽充數之輩。 第七百五十九章 一曲廣陵散 李處耘問開封府周圍有什么名士,李良士便說王樸、魏仁浦、李谷等人,都是名士。 可這些當了大官的,李處耘卻無興致。因為就算他們有見識,也不會和一個武將說掏心窩的話,站位不同、牽扯太多。 李良士又引薦了幾個名士。李處耘都只見了一面,便不再想見第二面。這些人或引經據典高談闊論,或深諳琴棋書畫……李處耘當年在關中時便喜結交名士,見得多了,談幾句就知道別人擅長什么。 良士見主公都不滿意,也很犯難,沉吟道:“主公所求之人,不讀書者不行,經史通者,則明理;光是學識淵博恐怕也不成,得熟知官場戰場,方明實;還得見多識廣游覽天下,方明道。有此資歷者,若天資聰慧,必有所見?!?/br> 李處耘聽罷點點頭,覺得這么些年來李良士說了不少,這番話卻最讓他贊同。 不過還有一點要求,天下道理萬千,那道理得正好是李處耘需要的才行,要與他的主張吻合……比如現在有人在李處耘面前說文官治國天下太平的好處,就算說出花兒來,李處耘能滿意么? “咦?”良士恍然道,“我倒想起了一人?!?/br> 因為他剛才提了諸多挺不易的要求,然后具體到一人,李處耘頓時有了興致。不料良士又皺眉道:“不過……” 李處耘脫口問道:“不過甚么?” 良士沉聲道:“不過此人做過叛將李筠的幕僚?!?/br> “哦……”李處耘回憶片刻,“你是說仲離?” 李良士詫異道:“主公知道此人?” 李處耘點頭道:“略有耳聞。老夫雖從行伍,年少時卻喜交士人,志向欲為儒將,只可惜……”他一本正經摸了一下大胡子,展開袍袖低頭看自己五大三粗高大魁梧的身材。 良士見他的動作,一不留神差點沒笑出來。因為李處耘的外貌看起來確實像關公和張飛的合體,但他卻說要做儒將…… 良士憋紅了臉,瞪眼看著李處耘,良久才開口道:“那仲離什么來歷尚不清楚,聽說他曾隱居終南山,‘隱’出了些名聲,后被李筠聽到大名便請出山為幕僚,頗為倚重。此人飽讀經史,又做過道士游歷四方,多年在李筠麾下效力,據說精通易經,會卜卦??上Я嗣髦榘低丁?/br> 李處耘道:“倒無妨,此人為李筠重要幕僚不假,卻曾多次以占卜為由勸阻李筠謀反。當年他被抓住后,老夫看過他的審問卷宗,因此李筠既死,他就被放了。只是不知見識何如,他在何處?” 良士道:“他當年被逮到東京,后放了。便在東京住下來,上次見他在東市賣羊雜碎,似乎從未成家,也無子女?!?/br> 李處耘:“……” 李處耘沉吟片刻道:“殿前司散了后,老夫反正閑,見見也無妨,你去安排一下罷?!?/br> 良士抱拳道:“遵命?!?/br> 不料到了第二天,李處耘剛從皇城回來,便聽良士說,仲離拒絕了見面!良士還罵罵咧咧道:“他說年歲已高,膝下無子,不愿再勞神。都混到賣羊雜碎的份上了,若是能被主公看上,少得了錦衣玉食?” 李處耘聽罷初有些許詫異,但很快就淡然道:“倒也不奇怪,有點才能的文人總會拿點架子?!?/br> 李良士道:“主公所言極是,估摸著他是想主公親自去請!” “叫人備車?!崩钐幵诺?。 “主公,此人是不是有真才實學尚不清楚?!?/br> 李處耘捋了一把濃密的大胡子,笑道:“若認定他無才,我還見他作甚?若欲見,怎么沒點誠心?” 李良士聽罷拜服。 一群未披甲穿布衣的侍從護著李處耘的馬車,大伙兒去往東市找仲離。 靠近時東市,路面便越發擁堵。東京多年未遭兵禍,市面愈發繁榮,但道路卻有點不夠寬了。不過這等擁擠在人們看來卻是天平盛世的跡象,意味著人口的增多。 “仲離的鋪子便在那里?!崩盍际窟b指一副破舊的旗幡。 馬車在鋪子面前停下來,不料立刻傳來了叫罵聲,因為李處耘沒帶儀仗,別人不認識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開國公,他們把車馬停在路上,堵住了路。 侍衛惱怒,指著后面吵嚷的怒罵。李處耘卻很淡然,道:“你們幾個,把車馬帶走,到不擠的地方等著?!?/br> 李處耘確實沒火。要是在年輕時,便更在乎別人的恭敬與否,因為缺地位,越缺越在意……等真正擁有一種東西時,反而不那么看重了。 就在這時,鋪子里傳來一陣琴聲。李處耘大為詫異……完全不能想象在這嘈雜的市儈之地,會有人愿意彈琴! 他側耳聽了一會兒,便走進了簡陋的鋪面。琴聲戛然而止,一個頭發花白的長者手放在琴弦上,嘴上卻說:“客官,要喝羊雜碎湯么?” 李處耘回頭看了一眼道:“來六碗?!?/br> 一個十幾歲的小二高興地走上來,賣力地擦了幾下板凳道:“幾位請坐?!?/br> 李處耘對這小二不感興趣,看仲離時,他去盛湯去了。李處耘有些無趣,便先與那小二閑扯:“你干活挺賣力,招呼人也很熱乎,怎么沒別的客人?” 小二欲言又止。 這時長者端著碗過來,道:“因為實在太難吃了,連老朽自己也不吃?!?/br> 李處耘笑道:“您這是愿者來吃哩?!?/br> 長者搖頭道:“老朽是用心做的湯,可惜確實不善此道,很無奈?!?/br> 李處耘觀之,那老頭須發飄逸,穿著長衣,樣子都不像是廚子。李處耘琢磨起剛才的琴聲用意,仲離可能是看到自己來了,才彈琴,不然這么個地方,他彈給誰聽? 李良士先以開國公的名義找過仲離,仲離以為自己是個莽夫,想試試能不能交談? 李處耘沉吟片刻便道:“某剛才聽到那曲《廣陵散》,聽說是嵇康臨終時所奏,故曰絕唱??山袢諒椬噙@人,卻少了那般悲壯,廣陵散如此彈奏,便不是廣陵散了?!?/br> “咦?”仲離的興致頓時多了幾分,“客官懂音律?” 李處耘捋著大胡子笑道:“某獨精一樣,但世情之物樣樣都略懂,為的是偶遇知音之時,也好說得上話呀?!?/br> “客官真是有趣,到羊雜碎鋪,不嫌湯難喝,卻嫌琴難聽?!敝匐x笑看著李處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