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377節
原野上,積雪在陽光下白得刺眼,黑壓壓的一大片人馬緩緩向這邊靠近。 涿州外圍的堡壘里,人們都上了墻,瞪著眼睛看著逐漸逼近的人潮。各堡上的火光閃動,烽煙在空中被風吹得像俯沖的長龍。 晴天白日朗朗乾坤,遼軍這么多人大搖大擺地過來,涿州早已準備好了迎敵。土堡群后面,成方陣的精銳步兵陣容整肅,在涿州城外聚集。 良久后,兩軍正面隔著一里余地搖搖相望,遼軍中央的速度愈發緩慢下來。 涿州禁軍主帥韓通騎馬奔到了前方,徑直叫一個堡壘放下吊橋,帶人進了土堡。他不顧眾將的勸說,親自登上了一座簡陋的木頭箭樓。 大將羅延環好心勸道:“韓大帥乃全軍統帥,不可輕易涉險?!?/br> 韓通瞪著眼睛硬生生地大聲道:“本將若死,全軍聽從羅將軍軍令!” 羅延環愕然。 站在箭塔上,和地面上看到的情形已不相同,地平線似乎有點弧度。今日天氣很好,雪晴之后,天上幽藍一片,空氣特別清新,視線也極為開闊! 遼軍仿佛完全不怕被周軍看到軍情。就用眼睛看到的,起碼也超過十萬人!韓通職業帶兵,憑經驗就能從人群的規模估計大概兵力,眼前遼軍諸路靠近,規模是十幾萬,叫人感覺十分震撼……實際動用兵力超過十萬的大戰,韓通不是沒經歷過,但要把十萬人擺在一塊兒的場面,確實很少見! 韓通聚精會神地觀看著遼軍的動靜,他心里繃得很緊。 這種場面人太多、地方太大,無論步騎運動都顯得很慢;但是如同船大不好調頭,一旦作出了動靜,臨時要改變很難很麻煩。 韓通觀察了一番,沒有下達任何軍令,依舊讓步軍主力在城外集中布陣以待……此時決戰,周軍兵力不足。遼軍兩翼展開很寬,韓通認為遼軍不會只從正面上來對峙。 果不出其然,遼軍兩側開始突出,兩翼向左右包圍過來。 “隆隆隆……”敵兵的動靜十分明顯,遠處的馬蹄聲驟然加劇。 韓通握緊劍柄,仍舊讓主力步兵在身后按兵不動。 遼軍西北方幾股人馬率先趨近土堡群,一座堡前,眾周軍將士瞪眼看著前方的場面……一大群男女老少哭天喊地地扛著麻袋和石塊被驅趕過來了! 遼軍騎兵在后面拿著鞭子甩得“噼啪”作響,慘叫聲、哭喊聲遠遠地傳來。一個衣衫破爛的婦人被擠到壕溝前,她往下一看,頓時轉過身來,邊上很多人都轉身過來;但是后面被驅逐上來的人群在往前擠,人群越擠越密。 有人丟掉了麻袋,后面的騎兵不由分手,抬手就是一箭。 人群亂作一團。許多人哭叫著掉進溝里去了,有的人被擠倒在地,頓時被密密麻麻的人踐踏慘叫。 這時兩枚石彈從堡壘里飛到空中,一枚在空中爆炸,一枚掉在了遼軍馬群里炸開,一團人馬向四周驚走。 良久后,兩道壕溝竟被填平,里面堆滿了沙土袋、石頭和尸體,沙石中間時不時有人手伸著,十分恐怖! 遼軍的投石車、云梯都陸續上來了。石彈像冰雹一樣往土堡里落。土墻上的木樁塌得到處都是,里面士卒們住的房屋也是“砰砰哐哐”地亂響,木板和毛氈一片狼藉。 站在墻上的都頭愣愣地看著堡外的景象,被推著緩緩逼近的云梯,抬著木梯子的步兵,以及拿著劍盾、弓箭的遼軍人馬彌漫過來。 “啊……”一個士卒正躺在地上慘叫,在被砸壞的土里掙扎。墻上許多人蹲在地上發抖。 都頭回頭看了一番,見周軍步兵陣一動不動,自己這邊完全沒人馬過來……他心里一片涼意,這場面能守得??? 但是沒有選擇,上頭沒有下達撤退的軍令!就算現在跑也來不及了。 “各隊!備戰!”都頭大吼,又指著烽火臺下面的幾個人,“敲鼓備戰!” 箭樓上的弩兵率先發了一矢,堡上站前面的人也紛紛拿弩射箭,遼軍弓箭手的箭矢往城上拋射,一時間弦聲響成一片,箭矢落在周軍的板甲頭盔上叮當作響,偶有運氣太不好的結合部的皮甲被射穿在慘叫。 周軍士卒十分混亂,這邊的十將也死了,一時間沒人下令。前面的人放了弩矢,后面的便上前放?!芭榕榕椤边B銅火銃也開始爆響,此時遼軍劍盾兵已沖到了城下,下面倒下許多人。 云梯搭在土墻上,有人慌著便仍了兩枚猛火油瓦罐出去,接著那云梯立刻燃起了大火,黑煙滾滾。但更多的遼軍士卒拿著木梯直接搭上了堡壘土墻,后面的人馬蜂擁而至。 都頭見狀嘶聲喊道:“各自為國盡心罷!殺!” 很快無數的木梯已搭在了土墻邊上,另外幾架云梯也靠攏上來了,整個土堡周圍像被螞蟻附著滿了一樣。雪地里火光沖起,空中黑煙彌漫,叫喊聲震耳欲聾。 一個周軍士卒丟掉手里的火銃,從后面的架子上拔出一枝長槍,對著剛剛爬上梯子的一個遼軍士卒猛刺了過去。那遼人急忙拿盾擋,但是在梯子上不好借力,一下掀翻下去,“哇哇”大叫一聲。第二個遼軍士卒縱身一跳,跳上了墻。面前那周軍士卒的長槍夠不著,愣了,頓時被那遼軍士卒迎頭一劍劈了過去,慘叫著捂著臉。那遼軍士卒順勢用盾牌將其按翻在地,拿著鐵劍對著他的脖子往下猛刺。 四面都被遼軍攻上了墻,土墻上殺聲震天,慘叫四起。許多周軍士卒從墻上跳下來了,堡內一片混亂。 都頭本來就是禁軍下營的武將,步戰殺了兩個遼軍士卒,周圍的人都向后朝堡內跑。他見兩邊的遼軍都圍上來,顧不得許多,也雙手抓著墻邊,人朝下面一落,接著跳到地上。 都頭看著城墻上的光景,周圍煙霧彌漫、殺聲從四面傳來,不禁仰頭長嘆了一聲。他想起之前遼人驅趕漢兒填溝的光景,情知是活不成的。他看見一個十將在不遠處,便喊道:“拿旗過來,叫活著的人聚攏,最后拼了!” 幾個武將一通叫喊吆喝,這邊聚集了一群人,那些在墻邊亂跑的被遼軍亂劍砍得血rou模糊!眾軍紛紛聚集過來,還未成隊形,便有遼軍亂兵殺將上來。 頓時混戰一片,周軍立刻被遼軍亂兵擊潰。就在這時,堡門被打開,一群騎兵蜂擁沖來,先是“噼里啪啦”一通騎射,接著馬群便沖殺而來。都頭自知無路可去,大叫一聲提劍反沖,“砰”地一聲,被一匹戰馬躲閃不及撞上,都頭被撞得在雪地里滑出老遠,他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來,掙扎著想站起來沒成功。睜開眼看時,自己剩下的人被騎兵追得雞飛狗跳,全軍覆沒只是時間問題。 韓通看著遠近的瘋狂場面,臉色鐵青。 近處的周軍騎兵在堡壘間進出沖殺,遼軍在騎兵威脅下沒有攻打這邊的堡壘。 這時一員武將騎馬過來,在箭樓下跪倒在地:“韓公為何見死不救?” 韓通不認識這武將,但看衣甲應該是鄉軍武將,他一言不發。 下面的禁軍武將張令鐸冷冷道:“戰陣之上,豈有你說話的份?” 那武將卻磕頭道:“砍我俺的腦袋,請韓公增援兄弟們!” 韓通瞪著眼睛道:“禁軍人太少,現在分兵,一旦被遼軍突破了外圍、撕開大豁口,禁軍會被分割包圍!” 武將仰頭看著遠處的煙霧,太陽xue青筋鼓起,咬牙說道:“那咱們駐扎在堡里是為何?難道就是為了送死么……” 張令鐸又道:“不讓你們在堡里,滅得更快!” 韓通沒好氣地瞪著張令鐸:“土堡防線不是為了死守!是為了步騎攻守兼備!可涿州這么點野戰精兵,沒法打!” 鄉軍武將還是不服,說道:“那韓公為何不早些叫鄉軍兄弟們早點撤進城里?!?/br> 韓通道:“固安縣有禁軍五萬騎精銳!咱們若立刻被堵進城里,還能有什么作用?” 他深吸一口氣,冷冷道:“傳令各堡死守!” “得令!” 不一會兒,一隊背上插著各色三角旗的傳令兵便分散從附近的馬隊里飛奔出去。 韓通看得見一些土堡已經很快被攻陷了,但也有一些被攻打的堡壘組織得當還在抵抗……會死很多人!但遼軍要攻工事,也不可能不付出代價。 韓通心里盤算的是,等遼軍攻得差不多了,再調動禁軍大營集中到一個方向,把丟失的堡壘再反攻回來……城里還駐扎有大量鄉軍人馬,重新補充損失的守軍兵員。 當然這種戰法不能持續太久,鄉軍的士氣會迅速跌到底!但李處耘的騎兵大隊也總不會磨蹭太久! 韓通轉頭看向東邊,若是李處耘反應得快,前鋒半天內就能到涿州的。 第七百零一章 決戰不易 “涿州韓通部告急!”左攸急匆匆地走進大堂。魏仁浦等大臣頓時抬起頭來,有的人急忙把筆擱下了。 郭紹道:“急報拿上來?!?/br> 他正在上面的公座上手里拿著一枚圍棋子,棋盤上黑白子交錯,卻不是擺的棋局,而是奇怪的圓形。他也沒有像之前那樣淡然,此時眉頭緊皺、一臉緊張,旁邊的紙上還寫寫畫畫了很多潦草的字跡和圖案。 大堂上辦公的官吏都屏住了呼吸,一時間更加安靜了。 左攸道:“李都點檢在固安縣,主力騎兵數萬都在那里,李都點檢西出能增援韓通?!?/br> 魏仁浦道:“可能現在李處耘的人馬已經去增援韓通了?!?/br> 魏仁浦沉吟片刻道:“只要李處耘出騎兵增援,遼軍攻不下涿州?!?/br> 郭紹當即便點頭稱是。他看著棋盤上用黑子代替的堡壘群,反復推策各種戰術,認定步騎協同、又有工事,或許進攻兵力不足,但要防住涿州戰場并不難。 左攸又道:“據報,遼軍主力圍攻涿州,動用了大量攻城器械,是否想在涿州決戰?” 郭紹脫口道:“遼軍并不愿意與大周軍決戰?!?/br> 左攸道:“如果遼軍這次要走,步兵和輜重會遭受重大損失……” 郭紹再次細讀了一遍韓通的奏報。確實遼軍并非只有騎兵,他們這次也沒能動員起十幾萬騎兵人馬,其中有不少步兵、以奚族人為主;當然想大規模攻打堡壘工事,輜重也不會少。 如果周軍在涿州正面擊敗了遼軍,對遼軍的騎兵或許無法形成實質打擊,但他們的步兵和輜重人馬照樣不容易跑掉! 這時魏仁浦沉吟道:“咱們若要調動步兵向涿州聚攏,會不會半道被遼軍打援?” 郭紹沉聲道:“極有可能,若真被抓住了戰機,半路既無工事憑借,又未聚攏成陣,被重兵抓住極其危險?!?/br> 魏仁浦便道:“照軍府的方略,若是為了保守穩當,只需李處耘騎兵主力五萬增援涿州,與韓通配合,可保涿州戰場立于不敗之地!” 頓時有不少官員附和這個方略,既簡單又穩靠! 但是郭紹許久沒有拍板。 確實,這個方略實在過于保守了。郭紹從潦草的紙張里找到一處之前的推斷,這個方略是無法對遼軍造成任何威脅的。 首先僅靠李處耘部騎兵主力野戰不敵遼軍,追出去打不贏;只能憑借涿州堡壘工事、韓通部三萬五千精銳步兵圍繞涿州城附近進行角逐。不可能進攻打贏,大敗的可能也很小……立于不贏之地。 正面不能對遼軍造成威脅,董遵誨若要出擊受到的威脅也就更大。 郭紹站了起來,在桌案前來回踱著步子,他已經沒有心思掩飾此時的緊張和壓力了,沉吟道:“朕以為遼軍的目的不是為了決戰、可能有別的陷阱變數,但若咱們太束手束腳,又會陷入極其被動的局面?!?/br> 郭紹忽然站定腳步,看著墻上的圖。此時周軍第一線四個城沿東西擺開;霸州是大本營位于拒馬河南岸,距離固安縣最近??捎糜谝皯鹫{動的兵力部署:東面新城、津州是劍南軍和江南軍五萬多步騎;西面涿州、固安較近,各有禁軍步兵三萬五千;霸州有步兵二萬……騎兵主力在固安,董遵誨近一萬虎賁軍騎兵在霸州。 片刻后,郭紹說道:“下令,李處耘史彥超率騎兵增援涿州,楊彪留兩萬騎兵在固安;固安、霸州各留五千步軍精銳協助守城,余者四萬五千人南北向拒馬河對進,盡快合并一處。董遵誨部即刻調動至固安,休整一日,照既定方略出擊!” 郭紹頓了頓又道:“禁軍騎兵雙馬,楊彪部不用長途奔襲不必雙馬,將多余的戰馬調配給固安步兵,固安步兵騎馬向南急行軍,迅速與霸州北上之步兵聚攏!然后四萬五千人一起返回固安,再從固安就近向涿州聚集!” 魏仁浦道:“陛下之意,要在涿州聚集大軍與遼軍決戰?” 郭紹沉聲道:“決戰不易,但我軍一旦在涿州聚集了大軍,便能對遼軍造成威脅?!?/br> 眾人議論紛紛。 郭紹沉下心來……這是一種十分微妙的心理戰。在不能確定對方究竟想干什么的情況下,進行積極的攻防部署,內心會感覺到風險。 魏仁浦和左攸看著郭紹久久不語。 郭紹回顧左右,目光因情緒激動而十分明亮:“若是每場都被動,總體就會吃虧。只要實力硬有信心,有時候便要搏一搏!朕倒要看看,遼軍究竟能咋樣?!” 此時,郭紹看向門外時,頓時被雪地里反射的陽光刺了一下眼,外面兩堂堂的、屋子里卻顯得有點黯淡。 氣氛好像安靜的積雪一樣凝固在了一起。 郭紹是皇帝,魏仁浦這時卻顧不得平素的恭敬,再度問道:“陛下下旨了么?” 郭紹正色看著他,微微點頭。 魏仁浦當即對身邊的一個官員道:“寫軍令?!?/br> 這種直接下達給大將的軍令,魏仁浦用軍府大營后,又送到郭紹跟前。郭紹沉住氣,提起硯臺上的毛筆蘸了蘸,認真地在幾張軍令上寫上“準奏”。 這輩子估計沒有如此認真地寫過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