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322節
在轟鳴嘈雜的炮聲中,連人說話都要大聲一點才能聽得清楚,郭紹使勁揉了揉太陽xue,盯著掛在上方的大圖。 雙方總共近十萬騎兵(實數)的大戰即將爆發!郭紹的注意力也不由得從同樣十分重要的攻城戰中轉移到了這場即將到來的騎兵大戰中。 王樸在身后道:“遼軍可能會跑,馬兵作戰,他們要跑也不好攔住?!?/br> “嗯?!惫B吭了一聲。拿著毛筆在圖上畫了三條箭頭弧線。 如果遼軍北遁,倒影響不了戰局。但遼軍若是決戰,其實并不算落于下風……周軍部署在左右兩路的騎兵總兵力五萬三千,能投入溫渝河北岸之戰的騎兵兵力與遼軍援兵幾乎勢均力敵。 但戰略上周軍處于上風,李處耘、羅延環兩路相距不遠,不存在被各個擊破的可能,一旦接敵能很快形成夾擊之勢。 郭紹此時心里對這場戰役很有自信,但又有些忐忑。 王樸的聲音又道:“大周軍的勝算還是很大的!” 郭紹頭也不回地說:“王使君言之有理?!?/br> 但等待的過程還是很難受,等待最是磨人。一件準備充分的大事,可它又是由無數的細節組成,在結果沒有揭曉時,郭紹會擔心在哪一個方面萬一出點錯、而影響全局。 他轉身在粗糙的木案前坐了下來。 耳邊“轟轟……”的炮聲震得耳膜作響,空氣中一陣難聞的硝煙味;郭紹的腦子也嗡嗡的,在隆隆的巨響中,他仿佛看到了萬馬奔騰,聽到了馬蹄聲轟鳴的巨響。 這不只是想象,此時此刻,羅延環部正沿著地圖上的箭頭在奔騰,李處耘部也在同時北上迎戰。 郭紹深吸了一口氣,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心里七上八下根本控制不住。 第六百一十二章 變化 天剛蒙蒙亮,料峭春寒之時氣溫仍舊很低,但帳篷里的郭紹卻滿頭大汗。 他忽然驚醒,猛地坐了起來。只覺得胸口“撲通撲通”直響,他隱約記得,夢里自己變成了個有錢人,讓jiejie過上了好日子;但似乎是因為利益犯了命案,一直在提心吊膽掩蓋罪惡,然后為了預防事情敗露好像又干了壞事! 大概是這么回事,夢境里大部分東西已模糊不清。 “陛下……”一個漢子的聲音響起。 郭紹循聲看去,只見一個頭上梳著發髻穿著圓領古裝的古代人,這才漸漸回過神來。很快身在何處、在干什么事才回到了心里,自己正在幽州前線軍營的帳篷里! 昏暗的光線,床邊有個火盆,里面快燒盡的木炭露出暗紅的光,好像龜裂的巖漿。 他回過神來,前世根本沒干過什么大的壞事;而現在自己是皇帝!殺人算個什么事,發動一場戰爭下來,死無數的人……此時殺人當然不嚴重,嚴重的是戰敗和失去權威! 郭紹沉聲道:“軍營里濕氣重,下半夜睡得不太好?!?/br> 那侍從忙道:“卑職明早找些毛氈墊在地上?!?/br> “罷了?!惫B道。他隨即披衣起床,掀開垂掛在門口的厚簾子,門口燃著篝火,一群披堅執銳的將士立刻站直了身體,抱拳面對郭紹。 天空剛剛泛白,天地間籠罩在灰蒙蒙的霧氣中。 此時不同于白天,四下里至少沒有那么大的噪音?!肮竟竟尽焙鋈灰宦暯新晜鱽?,郭紹抬頭望去,只見兩只鳥兒向北飛翔。 郭紹久久看著空中的黑影一言不發。那不是野鳥、是鴿子,鴿子的叫聲郭紹還是分辨得出來。而且多半是傳遞軍情的信鴿。 他下意識揣測,被困在牢籠一樣的幽州城的蕭思溫究竟用信鴿傳遞了什么內容。 在這里只有遼軍可以用鴿子,周軍在前線沒法用信鴿。因為鴿子傳遞消息的原理是鴿子飛回“家”,比如天上那兩只信鴿,一開始是在北面某個地方養大的,事先被人關在籠子里送到幽州城;釋放之后,它們自動飛回北邊原來的地方。 現在溫渝河那邊究竟發生了什么事,郭紹還不知道。他望著東北方向,隱約仿佛聽到了如同天邊傳來的悶雷聲音,但細聽又覺得是錯覺。 郭紹觀察了一番東邊的光線,深呼吸一口氣,收住心神快步返回帳篷。侍從忙碌著服侍他穿衣披甲,收拾儀表。 這時盧成勇也趕了過來,郭紹不動聲色道:“你去告訴前營軍府的文官,有任何戰事的消息,立刻稟報?!?/br> 盧成勇抱拳道:“喏?!?/br> 當天有各種軍情報來,右路大軍與遼軍援軍已進入臨戰狀態,郭紹時刻牽掛著前方,卻沒有下達一道圣旨。他只是等待。 次日,羅延環部出動的第三天。軍府的人急匆匆走進了中軍大帳,又有軍情報來;此時王樸也在賬內。 郭紹先看軍報,臉色頓時微微一變,將紙遞給旁邊的盧成勇,讓盧成勇給在場的文武知情。他自己拿出一張別的圖來,鋪到了木案上。 “遼軍從南部過了溫渝河?”王樸也是一驚。 諸將嘩然,議論紛紛,“李都點檢和羅副都兩路那么多馬兵在干什么?怎么放遼軍過來的?”“遼軍繞過咱們的騎兵,想干什么……” 郭紹指著圖上的位置道:“現在立刻想辦法搞清楚,遼軍從這里過河的人有多少人馬!李處耘和羅延環面對的遼軍又有多少?” 王樸馬上轉身對一個文官沉聲交代了幾句,拱手面對郭紹道:“陛下,現在幽州城外諸部應立刻停止攻城,即刻布防?!?/br> 郭紹這時說道:“部署步兵方陣在各處炮營和輜重營,準備列陣防備襲擾?!?/br> “喏?!?/br> 郭紹故意緩了一口氣:“戰場形勢不可能完全按照咱們預定的情況進行,這事不能全怪李處耘部。溫渝河在這一段連綿數百里,李處耘等幾萬人又不能分散,他們本來就不是完全為了河防;遼軍只要鐵了心想突破溫渝河,并不算困難……但過來了的遼軍,便是孤軍,風險很大。諸位不必驚慌?!?/br> 就一會兒工夫,近處的炮聲已經變小,炮營已經按照中軍的意圖做出了反應……這給郭紹一個感覺,一切還是在掌控之內。 他漸漸鎮定下來,遼軍的動靜著實叫郭紹有點驚訝……但遼軍孤軍深入也不是什么高招、就是個高風險的賭博,而且他看不出來遼軍高風險之下、能起到什么決定性的作用。 王樸正色道:“老臣認為,圍城工事的風險不大;因遼軍沒有足夠的時間破壞圍城布局。若遼軍北路主力欺騙性地孤軍深入,李處耘和羅延環就能騰出手從后方追擊;若遼軍只是偏師,兵力不足以對幽州十幾萬大周軍造成威脅,反可能陷入重圍?!?/br> 郭紹不假思索,立刻贊同王樸。至少這樣說能穩定中軍的人心。 王樸道:“反倒是陛下的行轅需要嚴密護衛。幽州城四面,大周軍有十幾萬精兵,但為了圍攻城池比較分散,留在幽州城的人馬也大多是步兵,調動緩慢,不利于抓住戰機快速進攻,得提前部署?!?/br> 郭紹道:“中軍有楊彪率領的虎賁軍騎馬步兵將近二萬?!?/br> 王樸道:“現在不知道遼軍過河的人有多少,更不清楚他們的目的。老臣猜測,遼軍突然襲擊,目標不是幽州城大片的圍城工事,卻是我大周的皇帝行轅……只有這里,才值得遼軍冒險?!?/br> 郭紹點點頭,踱了兩步:“楊彪部有機動力,可以作為預備隊。調虎捷軍、龍捷軍步兵到中軍大營四面接替防務,楊彪部調動到側面,等候調遣?!?/br> 眾人沒有提出質疑,郭紹的意思當即就傳達到兩側的前營軍府辦公大帳,安排軍隊調動。 這時郭紹有些怒意:“咱們先穩住陣腳,等清楚了遼軍的具體兵力,便反擊圍剿!” 第六百一十三章 風急 郭紹等人在焦急中等待軍情,等了半天。這時一個文官終于急匆匆地走進中軍大帳,雙手捧起一份奏報:“李都點檢急報,遼軍約兩萬余騎率先進攻右路;羅副都(羅延環)部尚在北面,正在南下追逐遼軍側翼。因遼軍主動進攻,李都點檢不得不率先與遼軍交戰?!?/br> 文官把奏報放到侍從手里,又道:“李都點檢請旨,抽調右路騎兵救駕?!?/br> 大帳中的文武聽罷個個臉色凝重。 郭紹聽了文官的轉述,也不急著看奏報,他低頭看鋪在桌面的圖。原來的情況是……大周騎兵位于西面,羅延環部在北、李處耘部在南,成呼應之勢;遼軍整體在東北面。李處耘的意圖,羅延環突然從北面長驅直入,率先發動對遼軍的進攻,李處耘再從南部夾擊,兩路進攻遼軍。 但此時的消息越來越明朗。遼軍提早主動進攻,及時抓住了主動權,主力兵鋒忽然南指。大部進攻李處耘,一部從南面涉水過溫渝河,迂回直趨幽州城。 現在的情況是……在溫渝河東岸,李處耘與遼軍大部西東接敵;羅延環還在北邊,有少許時間差趕到溫渝河戰場;遼軍一部在南邊,已經接近幽州。 郭紹摸清了情況,心道:李處耘請旨救駕,不過是表個態度,他上奏的時候,根本抽不開身;李處耘兩萬多騎,遼軍也是兩萬多騎,周軍騎兵不見得比遼軍宮帳軍戰力強,李處耘要是臨陣抽走大部,處境會十分危險,他必須等羅延環趕到后才有機會。何況,等請奏、回復軍令一個過程來回耽擱,時機又不一樣了。 郭紹沉住氣,不動聲色道:“回復李處耘,首要穩住東線戰局。幽州城有大周軍十幾萬,遼軍不足兩萬騎偷襲,能奈我如何?” 王樸道:“等右路李處耘和羅延環擊退遼軍,便可抽身渡過溫渝河,從后方包抄遼軍南路,甕中捉鱉!” 就在這時,中軍營中鼓號聲齊作,那鼓聲敲得十分急,無形中讓郭紹的心緒也緊張急迫起來。 …… 天邊“隆隆隆……”的悶響響成一片,仿佛遠方云層里醞釀的悶雷!視線盡頭,地平線上一條粗粗的黑線,大片馬群向這邊蔓延過來。 周軍這邊同樣人山人海,趙虎抬頭望去,全是鐵盔,人群上方的長槍如同樹林一般。 他緊握著手里的青銅銃,一聲不吭地在隊列里等待著。等待了漫長的時間,今日終于見到遼國契丹人了!趙虎屬于虎賁軍,他所在的周圍全是裝備精良的周軍步兵精銳;神火都也算是騎馬步兵,但此時真正的騎馬步兵是當作機動的騎軍用,他們的火繩槍沒法在馬上作戰,只好與步兵為列。 遼軍的馬蹄聲已經聽得清清楚楚,但等他們靠近的過程仿佛分外漫長。 起了一陣風,軍陣上的旗幟被吹得“噼啪”作響。 沉重的馬蹄聲更是如同踐踏在人的心坎上,一次次敲擊著趙虎的心。他心里仍舊充斥著恐懼,但仍有勇氣面對這一切,他不斷告訴自己,現在自己已不是當年任那幫兇徒驅趕恐嚇的農夫,周圍都是武裝到牙齒的兄弟。 不知過了多久,都頭吆喝起來:“各隊檢查火繩,熄滅了的趕緊點燃!” 過了一會兒都頭又不厭其煩地嚷嚷道:“看前面的拒馬槍!火銃順著拒馬槍的方向,向前微微偏斜;看不到拒馬槍的看這面旗幟的方向!” 趙虎明白這簡單的狀況,因為他們面對的不是前方,而位于一個方陣側面。前面還有方陣,各個方陣成錯落的布局,神火都不在最前面;但若遼軍從方陣之間穿插進來,側面就會受到神火都等部的遠程打擊。 很快馬蹄聲越來越大,前面響起了“哐、哐”的一聲又一聲鑼鼓聲,然后唰唰唰的箭矢一齊飛向天空,戰陣上聒噪聲大作。 趙虎只看到前面的天空上箭矢如雨,一片晃動的槍林之外,起伏的遼軍人頭時隱時現,喊叫聲震耳欲聾。此時隊列中說什么話已經聽不見了,武將們只有吼叫才有用。 都頭吼道:“叫你們干什么就干什么,遠的喊話別聽,聽自家將帥的軍令!臨陣后退者斬!” 這時忽見飛奔的馬匹從前面的空隙里陸續奔進來了!對,就是契丹人,那幫騎著馬cao著弓箭的人,便是在趙樹原燒殺劫掠的暴徒! “準備!”武將的聲音吼道。 趙虎在第二排,等著前面的兄弟端平了火銃,在武將一聲令下后,“噼里啪啦……”的爆響,硝煙頓時遮擋了視線。 “換隊!” 趙虎立刻跟著左右的人向前走了幾步,他已經把這些步驟練得滾瓜爛熟,但旁邊的士卒卻在念念有詞,手都在抖。 剛才騰起的硝煙在風中稍稍散去,前面的馬群仿佛在眼前奔跑一般,幸好有兩層拒馬槍擋著,讓人們心里稍安。兩側的鑼聲一響,周軍的弩兵紛紛放箭,不斷有契丹兵從馬上摔落。 一些遼軍騎兵飛奔著從面前掠過,趙虎剛走上來,就看到一個契丹人在馬背上側身拉弓,恐怕只有十幾步那么遠。他連那個契丹人的臉,和張開嘴時的黃牙都看清了!趙虎的心里緊繃著,腦子里一片空白。 一枝箭矢橫飛過來,趙虎的心里一緊,但根本來不及反應。忽然一聲慘叫,旁邊的士卒丟掉了火銃。 更多的箭矢紛亂地飛過來,趙虎感覺頭上“釘”地一聲被撞擊了下,然后看到一枝箭矢從眼前彈跳出去。 武將在吆喝,趙虎咬著牙和別人一起紛紛抬起火銃,他的目光隨意地捕捉到前側一個正在邊騎馬跑邊拉弓的契丹人。眼睛、準門、目標,三點一線。 少頃,耳邊響起十將熟悉的聲音:“放!” 趙虎心里大罵“打你狗日的”,隨即扣動機關的同時,把臉向左一偏,閉上了眼睛,同時微微張開嘴(據上峰說能避免耳朵被震聾),頓時“砰砰砰……”的火藥炸響在耳邊響起。 至于打沒打中,根本不知道,等睜開眼睛轉頭瞧時,面前白茫茫一片硝煙,前面的狀況又亂,連剛才瞄的那個敵兵都不知道在哪了。 “換隊!”武將吼道。 不料就在這時,忽然“轟”地一聲巨響,硝煙中一騎人馬撞到了前方的拒馬槍!接著就是馬的慘嘶,疾奔的戰馬倒下也沒停下來,沉重地摔在地上向前滑動了一段,撞到了第二排拒馬槍上,那騎兵更慘,正好撲到了拒馬槍上!那尖尖的幾根槍頭直接洞穿了那廝的甲胄和軀干,那廝像是一串rou一樣被叉在上面,血濺得到處都是。 眾周軍士卒一個個都怔了一下,但總算有人清楚剛才武將下達了換隊的命令。趙虎也倒退回去。 但事兒還沒完,片刻后,另一騎又沖了上來,那匹馬被驅馳著向上一躍,似乎想從穿著尸體的拒馬槍上跳過來。趙虎睜眼看到了高高跳起的馬前掌,但那馬腹隨即便撞到了拒馬槍上,又是一聲慘嘶,連人帶馬徑直絆倒落在了拒馬槍上。那人馬是向前沖的,一股猛力帶著拒馬槍向前一撲,徑直撞翻了一大截排槍,沉重的人馬“轟”地砸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