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311節
他又慢慢扣了一下扳機,發現下木條通過尾部鉚接、推動上木條。上木條是彎曲的,被一推,就像雞啄米一樣向下按動;以觸及“火門”位置,達到點火的目的。 下木條壓在一根簧片上,所以扣動起來很有彈性,一放手就能恢復原位……簧片不是彈簧,其實很簡單,就是一個類似“v”字型的鍛鐵金屬片,輕微的壓力不會讓金屬變形,能恢復原位。 郭紹觀摩了一番,覺得古代工匠做這種機關還是很有能耐的。他們不懂“機械原理”,但是僅憑經驗和手藝,秦始皇的陵寢里也有大量的機關能做出來。 “就照這個模型鍛制機關,實裝火銃試試?!惫B當下就說道。 昝居潤拜道:“臣遵旨?!?/br> 反正北苑作坊區就是試驗火器的,少量制作不斷嘗試,不會消耗太多資源……這機關乍看還像那么回事,但郭紹猜測實際制作火繩槍還會有問題,只能逐漸摸索。因為這幾年來他嘗試制造新的甲胄兵器,按照經驗已經出現了無數的問題,哪怕是最落后的器械,從無到有也有太多具體的困難;實際cao作和想象總是有差距。 郭紹留下了模型,抬頭說道:“軍器監一有什么進展,便上奏稟報?!?/br> 昝居潤聽罷拜道:“臣領旨,拜退?!?/br> 等昝居潤一走,宦官曹泰又提醒按照安排要召見王樸等人,提醒郭紹是商議“兵曹司”派遣細作臥底到遼國的部署。 去年起兵曹司就以商人的身份向遼國派遣了不少jian細;今年北漢之役后又有新的進展。原本混入北漢國的jian細,因為北漢國戰敗一些官吏向遼國逃跑,北漢大量細作也跟著向遼國轉移。 郭紹等著王樸上呈新的具體方案。他拿起模型又把玩了一陣,又埋頭看昝居潤剛才奏報的呼嘯炮設想。 相比之下,郭紹對炮戰寄予更大的希望。 火槍在近期用處不大,記得印象里有一個英國長弓和火槍的爭論,在那時火槍技術和戰術已經比較成熟了,仍舊沒有達到完全勝出弓弩的地步,否則也不會與爭論??梢娀疸|不會對一支軍隊的戰斗力有根本的提高。 但火炮不同,攻打晉陽的過程中,呼嘯炮發揮了重要的作用。郭紹不僅重視鑄炮的技術,也在總結實戰中摸索的炮戰戰術……按照進攻幽云十六州的設想,迅速攻下幽州城是至關重要的一環,郭紹提早就在審視即將到來的大戰可行性。 …… 沒過幾天,端午節就到了。汴水上有賽龍舟的場面,東京內外百姓甚多,人山人海,郭紹帶皇后嬪妃及文武群臣去觀看,儀仗護衛浩浩蕩蕩,在佳節與民同樂。 及至返回皇城,郭紹又在宣德門上觀看御街上的燈舞。 “哐哐……”的鑼鼓聲,人們的歡呼喧囂聲,哪怕在高高的城樓上都清晰可聞,氣氛彌漫在城內每一個角落。此情此景,東京頗有一番太平盛世的景象了。 十年以來,天下戰爭仍頻,百姓負擔仍然極度沉重;但自太祖郭威到柴榮、郭紹,大周都是一直從中原進攻四方,戰火幾乎沒有波及中原,人口有所增長。 郭紹一面觀看著眼前的場面,一面想:人口才是此時各國繁榮的基礎。 除了戰爭的影響,氣候也是因素。 城內的人們興高采烈地慶祝佳節,郭紹卻坐在黃傘底下,十分安靜。 他突發奇想,隱約感覺到一種跡象,毫無依據的猜測:便是十世紀中葉后世界可能氣候進入一個氣候良好的時期……兩宋的經濟繁榮,沒有農業的風調雨順是難以實現的;甚至從東方到西方草原上的部落也輪番崛起,也是人口積累增長的階段,蒙古人更席卷了世界。 任何一個游牧民族的帝國,沒有足夠的人口是無法強大的。而草原經濟又十分脆弱,任何一次自然災害都可能導致牧民大批減少,甚至整個部落覆滅。 郭紹的目光從人聲鼎沸的御街上微微望向北方,在看不見的地方,首先崛起強大的遼國就那邊威脅這里的一切;更不妙的,晉朝先丟了國門,現在河北一馬平川,敞著胸膛面對北方鐵騎。 不能就此收手!錯過了此時的機遇,必將造成更大的后患。世間生靈、繁華世面,在戰爭的車輪下,比螻蟻都不如。 此時此刻,郭紹不僅感受到壓力,心里還隱隱有種興奮。暴力和力量的擁有確實能讓人癡迷,他這些年一直征戰,對戰爭本身已經投入了太多的熱情。 第五百九十四章 宣仁功德閣 左攸從金祥殿的臺基上走向臺階,不禁微微駐足望向西邊。天上有烏云,不過西垂的那一片云里光線最亮,太陽就藏在里面。此時除了聽城樓上的鐘鼓,最直觀判斷時辰的法子就是看太陽的高度。 他徒步從宣德門的旁門甬道走出了皇城,正要上自家等候在御街上的馬車,卻看到了王樸的儀仗,便駐足在路邊站著。果然王樸也從馬車上走了下來。官員們都有自己的排場,所以在街面上很容易看到。 左攸隔著御街,搖搖地向對面作揖。王樸也在馬車旁回禮。 禮節之后,左攸才與仆從一起穿過御街,與王樸見面寒暄。 這時左攸看向皇城南面東側的一處建筑工地,指著說道:“那是內庫出錢修建的廟?” 王樸不動聲色道:“叫宣仁功德閣。凡是在本朝為國為民有功的文武,死后都有牌位立在里面,還有畫像和平生建樹記載刻碑,供后人每年祭祀和感懷?!?/br> 左攸道:“之前下官看了奏章,好像修建之初是為了給陣亡將士燒紙祭祀的?!?/br> “正是?!蓖鯓愕?。 倆人談論了一番,忽然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左攸尋思的是自己的畫像會不會掛在里面,在后世會不會成為受人敬重的名臣……估摸著王樸也正那么想。 片刻后,二人面面相覷,王樸道:“時辰不早了,老夫先行一步?!?/br> 左攸脫口道:“王使君家也在東面,何不一同乘車走一段?” 王樸聽罷笑道:“既然相邀,老夫恭敬不如從命?!?/br> 此時大周朝廷的重點沒有防備朝臣結黨,更嚴重的武將稱兄道弟都沒怎么管制,文官更不在乎和誰私交。所以他們毫無計較地同乘一車。 左攸上車便低聲問:“王使君也主張先對遼國用兵?” 王樸沉吟許久,說道:“漢朝立國初,經文景之治休養生息,漢武帝削藩后才與匈奴開戰……” 左攸聽罷心里琢磨,要是大周經過兩代休養,還有咱們什么事? 王樸繼續道:“但此時與漢朝又有不同。漢初經戰國、秦朝暴政、秦末混戰后,天下蕭條,人口銳減,據說漢高祖想找四匹一樣顏色的馬都找不到;那時不可能有力氣與匈奴大戰。 大周的局面比漢初好得多,蜀地、長江以南更是數十年休養生息,幾無破壞;中原則尚武兵員充足,此時糧秣滿倉,禁軍兵強馬壯,咱們有實力繼續征戰。 另外,遼國現在內亂,內部比較松散,此時時機極佳;但他們的實力未損,只要出現強主就能迅速恢復進攻力。所以老夫幾年前就主張,與遼國開戰至少不能太遲?!?/br> “著實不能太遲?!弊筘耆澇?。 王樸道:“從先帝到今上,大周內部出現了一陣動搖(說得比較委婉),老夫原本的主張是仍需穩固國家,準備充分后做好與遼國長期作戰的打算。 不過晉陽之役讓王樸驚訝之余,對此看法又有改變。若能速戰速決攻占幽州,先收復河北,形勢會大好?!?/br> 左攸對兵事不太精通;而王樸雖是文官,卻長期在樞密院任職,對兵事方略十分熟悉。左攸便問道:“假使能攻占幽州,便能收復河北?” 王樸道:“當然可以,至少勝算極大。幽州城是重鎮大城,雄踞河北,燕山以南再無這樣厚實的大城。占據此城,就有了依仗?!?/br> 左攸對這種籠統的說法想不太通透。 王樸似乎也看出左攸在兵事上不是一點就通的人,當下緩下一口氣,沉聲道:“境況是這樣的。從這些年來多次與遼軍交鋒來估計……(大周軍如今比以前更強),周軍在野外對陣也不懼遼軍,否則進攻就沒有什么好打的了;呆在城里與人作戰,還談何進攻? 不過遼軍主力南下后,馬兵較多,機動更強;他們不可能與咱們擺開后一戰出個勝負。只要遼軍主將知兵,肯定會不斷嘗試尋找機會,就算敗十次,只要戰勝一次就能擊退周軍進攻,甚至聚而擊潰周軍步兵主力;而周軍就算贏十次,不能徹底消滅遼軍援軍,也不敢在遼軍大軍威脅下圍城……除非軍力遠超遼軍,才敢一面圍城,一面與遼軍援軍決戰;否則被內外夾擊敗得更快。 但大周一旦據有幽州城就不同了。 步兵守城,騎兵在城池內外活動。遼軍若先強攻城外騎兵,馬兵則向城池靠攏,步騎協同與之大戰;遼軍若敢攻城,步兵背城結陣,騎兵隨時威脅遼軍側后。 時機不利,周軍則退守城池坐等戰機。遼軍沒有機會拔除幽州城,大量馬兵出征,隨著時間延長,虛耗比我朝更大?!?/br> 左攸沉思良久,又問:“幽州糧草夠嗎?” 王樸道:“遼國一直經營幽州,內外有大量屯糧,且不說就食于戰場,以及前期大軍攻城后聚集的糧草;便是臨時再送糧,也來得及。遼軍實力不足以圍城,如何阻止大周從國內運糧?” 左攸道:“馬兵襲擾糧道?!?/br> 王樸一皺眉頭,看了左攸一眼:“若幽州在我朝之手,且有強大的進攻實力,遼軍主力必駐北面,不然他們的糧道和后路如何辦? 河北原野千里,除非遼軍可以完全截斷幽州南面交通,從外圍合圍幽州,不然阻止不了我朝補給;襲擾在所難免,戰場送糧都會有大量損失,大周軍也有騎兵尋機反擊,遼軍襲擾也同樣要冒險?!?/br> 左攸聽罷長吁一口氣,拜道:“下官非有意與王使君爭執,不過臣等為君謀劃,不敢一知半解?!?/br> 王樸淡然道:“老夫了然?!?/br> 左攸又故意松了一口氣道:“今上善戰,或許戰陣上的形勢比咱們謀劃得更好?!?/br> 王樸道:“正是,咱們論戰,并未權衡兩國之主,大周天子比遼國主英明……戰場之上瞬息萬變,終究還得看上下之心?!?/br> 他沉吟片刻又道:“老夫改變主張,也有過諸多權衡。其中最重要的理由,就算萬一北伐失利,以陛下之明,情況也不會太糟;遼國此時的光景照樣不能把咱們怎樣?!?/br> 王樸聽罷愈發豁然,此時朝廷上下都很信任皇帝,因為按照經驗準備皇帝征戰就不會敗,上下一心豈有不勝之理? 第五百九十五章 一個人的意志 蓄恩殿書房內簡潔古樸。中有一張橙黃色的木榻,那顏色卻不是上的漆,而是金絲楠本身的顏色。光滑的木面看起來有些陳舊,仿佛磨損嚴重,卻因此在紋理之中泛著好看的流光。 郭紹徑直在那張塌上坐了下來,伸手從柔軟細膩的黃色袍服里掏出一根木頭模型。便是軍器監上呈的火繩槍機關。 他拿在手里翻來覆去看了一番,大致的構造早已明白了,但他還是沉下心來繼續細看。 一個東西,只要耐心下來觀察,時間會讓人看清楚很多東西。這是郭紹的生活經驗。他的手指從機關一頭摸上去,腦子里一面捉摸它的傳動。 很快郭紹就發現了個問題??蹌影鈾C,讓夾著火繩的一頭按下去點燃火藥,這個過程是沒有問題的……可是火藥要將彈丸推出槍管,就有問題了! 氣密性。要讓火繩準確點燃孔內的火藥,孔的開口是很大的;這個模型挖的孔也很大。這么大的孔沒氣密性,如何產生膛壓?! 不久前還叫昝居潤去鑄造實物試驗,就這么個設計,試驗一百次都把彈丸打不出去。 而以前直接用明火點火沒有這種問題,因為引線可以做得很細,引線孔比針眼大不了多少,膛壓不會消失。 郭紹琢磨了良久,覺得直接用火繩點燃發射藥無法實現;還得在上面加一個引藥鍋,利用燃燒的引藥來點燃發射彈丸的火藥。 不多時他又發現另一個問題:這種點火方式,可能會造成孔道堵塞而啞火。槍管就不好清理了……或許應該把槍管尾部做成容易拆卸清理的部件。 郭紹以前以為火藥槍是非常簡陋落后的兵器,至今才發現問題極多。 從火門槍到火繩槍,部件便突然復雜化;而且火門點火的火銃還沒什么用處,要向復雜化的火繩槍進步顯然沒有動力,按理應該是一個緩慢的過程。 但郭紹知道火繩槍更先進、無須任何理由,他一個人的意志強行推進了這種發展。 郭紹站了起來,走到桌案旁邊,將木頭模型放下,提起毛筆開始圖文并茂地描述自己發現的問題,以及一些重新改進的設想。 這時門口的光線微微一暗,他感覺有人進來了。 郭紹微微側目,發現進來的人是董三妹。 郭紹沒說話,猶自詳細地書寫。 “咯咯……”郭紹埋頭聽到一點細響,抬頭看時,茶杯已經放在桌子上,蓋子也揭開了,杯子里的水面在左右晃動。他又看了董三妹一眼,見她面帶懼意。 “怎么了?”郭紹問道。 董三妹忽然跪倒在地:“我……奴婢聽說陛下的大羿轉世,我很害怕?!?/br> 郭紹當下便放下毛筆,伸手將她扶了起來,好言道:“這等傳言,一般人沒見過我輕信也就罷了,三妹怎么還信?你仔細看我,哪里是什么神怪?” 董三妹低著頭。 郭紹又溫言細語地說了幾句好話,因為他絲毫沒有暴躁的跡象,董三妹便果真抬頭仔細打量郭紹……與皇帝對視是極其失禮的舉動,不過郭紹在這里顯然不管那些規矩。 董三妹看了一會兒,郭紹微笑道:“我是不是和別人一樣的?” 董三妹臉一紅,說道:“都怪我傻,打攪陛下做大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