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257節
“宋州,宋州……”趙匡胤站起來踱來踱去,臉上十分難看,“當初我怎么就沒瞧出郭紹這人是能干大事的?” 幾個人紛紛附和,當年他們已經風生水起時,郭紹確實看不出有任何優勢。趙匡胤轉過身來:“符氏,她才是關鍵。郭紹這廝,就是靠婦人的面首!” 第四百八十三章 宋州(一) “外城的陳州門、南熏門,以及內城朱雀門,都是虎賁軍右廂駐防;大內宣德門是內殿直都指揮使杜成貴的人馬,杜成貴是太后的人;樞密副使魏仁溥在樞密院掌管禁衛軍令,樞密院在皇城內,魏仁溥也得聽太后的意思;因李谷在南唐國,政事堂當值的人不是王溥就是范質……” 宦官曹泰輕輕說了一陣,欠了一下身,將一張圖紙遞了過來。 郭紹伸手接住,展開看了一會兒,抬頭不動聲色地看了曹泰一眼。曹泰的神色似乎帶著點激動,郭紹不禁想起了東京兵變時和他的聯絡合作;這個宦官對于太后,便相當于左攸對于自己。郭紹回頭再想,如今掌握內外關鍵位置的人,幾乎沒有和他過不去的人。 “好,好?!惫B隨口應了一聲。 他也挪了一下不太舒服的身體,馬車搖搖晃晃、極其顛簸,唯一的好處就是這駕大馬車空間寬敞了。他感覺腦子也有點昏,便是在顛簸中看了太久圖文的原因。 郭紹掀開竹簾,想呼吸一口外面的新鮮空氣,但眼前頓時灰沉沉一片。這個時代城外的無論什么路都全是土路,今天大晴天,大群人馬車輛在大路上行進,真是塵霧蔽天。在灰塵之中,不遠處的另一條大路上人影若隱若現,周圍各種聲音嗡嗡嘈雜,天地間仿佛除了人馬就是灰塵。 他還能看到人群里繡著老虎圖案的旗幟,那便是虎賁軍的軍旗,這都有幾年了……以前虎賁軍是虎捷軍左廂的底子,這股人馬大部分將士是很靠得住的人,起碼武將都是跟著郭紹大小戰役無數次。東京兵變那會兒,郭紹能用一紙粗陋的偽造懿旨就能調動虎捷軍左廂,可見一斑。 郭紹又翻出了別的東西,曹泰便不再說話,默默地陪坐在對面。 一張比較簡陋的大周地圖,不過上面寫著很多字。郭紹的目光從北漢、契丹掃過,往下看東京附近的位置。黃河北岸,符彥卿的勢力在大名、相州,其中相州有龍捷軍左廂張光翰部;河陽三鎮是慕容延釗部;中間夾的是昭義軍節度使李筠。 符彥卿是很靠得住的勢力;張光翰和郭紹不熟,但此人以及龍捷軍都沒必要反抗中央,他們是禁軍精銳,家眷大多在東京,軍餉還指靠東京發;慕容延釗與郭紹交情也不算深,不過也無必要為敵……唯有被夾在中間的李筠,恐怕不太可靠。 這時,馬車側面一陣馬蹄聲響起,郭紹轉頭一看,李處耘和羅彥環騎著馬趕上來了。郭紹便大喊一聲:“停車?!?/br> 前方的馬夫“吁”地吆喝一聲,忙把馬車趕到大道旁,漸漸??苛讼聛?。外面的李處耘等人翻身下來,打開側面的木門陸續走上來。曹泰見狀拱手道:“人多了擠,雜家換騎馬?!?/br> 郭紹溫和地說道:“晚上扎營了再與曹公公一敘?!?/br> “郭大帥?!崩钐幵藕土_彥環抱拳見禮。郭紹隨意地指著旁邊的座位叫他們坐下。很快馬車又重新啟動,車輪嘰咕的聲音和噼里啪啦木板搖晃撞擊的聲音再度嘈雜起來。 “過幾天就到宋州了?!绷_彥環開口道。 李處耘沉聲道:“咱們走這條道,估計猜到在宋州圖大事的人太多……” 郭紹伸手拍了拍手里的圖和曹泰給的東西,沉吟道:“大軍內部沒什么問題,特別是虎賁軍將士;若非將士們也亟不可待,咱們不用慌著部署?!?/br> 李處耘道:“侍衛都指揮使韓通一直沒吭聲,不知作何打算?!?/br> 郭紹不置可否,正色道:“我反復想過很多次,內部基本沒有問題,國門外的人鞭長莫及。與其做得偷偷摸摸蠅營狗茍,還不如讓大伙兒都有所準備,光明正大地干!” 就在這時,道旁又有馬匹靠近,郭紹挑開車簾一看,見是盧成勇和覃石頭騎馬來了。 ……大軍沿著汴水,繼續緩慢向宋州靠近。 姚二牛是虎賁軍的人,所在的位置就在中軍。他白天走路,晚上就找荊棘的刺來挑腳上的水泡。馬是不能騎的,在長途行軍中,步兵的馬也要馱東西,人只能走路。他早就有經驗,吃這碗飯,戰陣上勇猛表現的機會很少,還得能走。 從長江往北要走到黃河附近,靠腳還是挺辛苦的。但姚二牛一點都不抱怨,心里還很高興……攻滅南唐國,周軍搶了很多財寶,不分點出來給兄弟們? 偶爾聽到有人嘀咕郭大帥要“圖大事”,姚二牛卻一點都不關心這個,誰做皇帝關他屁事,他因為見過郭紹幾次,感覺讓郭大帥做皇帝還更好,小兵起碼不會被上頭的大人物推火坑里;宮里那小皇帝,姚二牛是不知道能管什么用……他關心的是什么時候分錢。 攻滅蜀國的戰爭,姚二牛沒去,他當時還作為被淘汰的“下營”士卒在開封府種地;但他看得見聽得到,在成都府分錢的事。既然攻滅蜀國能分,那滅南唐當然應該繼續分,這是很簡單的經驗。 姚二牛已經確定這回回去要發財,只期待著早日發錢。有人議論說是在宋州,因為一回京大伙兒就解散了,不在宋州分錢,在哪里分?于是姚二牛就一門心思期待著到達宋州。雖然連日行軍腳和腿都很難受,但他反而嫌行軍速度太慢。 幾天后,大軍終于到達了宋州。 一座古樸的城,矗立在汴水河邊的平原上,周圍塵霧騰騰,城門方向許多人在那里活動,姚二??床惶宄?。軍隊已經停止了前進。 不多時,有騎馬的士卒過來,喊道:“各都都頭到指揮軍旗那邊去,劃營地扎營!” 大伙兒一聽,有的干脆地在地上坐了下來。姚二牛見狀,也把馬定住,一屁股坐在不遠處,順手扯了一根草叼在嘴里,心道:他娘的,究竟什么時候分錢? 這時又有人騎馬過來,在不遠處提著個鑼“哐”地敲了一聲,大喊道:“中軍下令,各部扎營休整,明日一早論功欣賞!” 姚二牛一聽,頓時跳了起來,“嘿嘿”地笑了起來,周圍的將士也是一陣歡呼,大伙兒興高采烈。馬上要回家了,又能拿一筆豐厚的錢財回去,這種心情無以言表。姚二牛對旁邊的漢子笑道:“我就知道要在宋州分錢!” 之后本都的都頭回來了,給大家劃了營地,姚二牛這一火五個人就一起把帳篷搭起來。他一邊干活,一邊留意到汴水岸的船上,一群人推著東西下來了,看樣子就是財物。 錢財已經看到,不過要分下來還有一番周折。明早各指揮會先帶一些將士去中軍,看看功勞榜,確定比較公平大伙兒都可以接受,然后才按每個指揮分發下來。 這時有一個偷懶的士卒趁機在那里賣弄,說起大伙兒感興趣的話題。那人嘴皮翻飛道:“俺們在蜀國的時候,軍功主要按照整個指揮的功勞算,像咱們第二指揮,肯定得說起在采石干敗林仁肇的功勞。論起一個人,斬獲多少沒用,除非臨陣沖在前面的,指揮使分錢的時候會多一份,大伙兒也沒話說;或是有人單獨立了大功,那便不是分錢,會徑直升官……” 姚二牛一聽:在采石干那一仗,俺不想在前頭,非讓我在前頭,這回可得多一份了。 眾人興高采烈地把帳篷搭建起來,又修建茅廁和溝壕。當天旁晚,宋州城的官兒們帶著百姓弄酒rou出來犒軍,酒是不夠分的,姚二牛所在的第二指揮分到兩頭豬,于是大伙兒又七手八腳地宰豬造飯。 軍中只有鹽,沒有別的作料和菜,但還是被火夫們做了好幾樣花樣。大伙兒圍坐著吃飽了,又有人說:“明天不止行賞罷?很早以前就聽到有人說起那事兒了……” 姚二牛張了張嘴,又想起自個多嘴闖禍的往事,便沒吭聲,只是聽著。 另外一個士卒接過話道:“俺們跟著郭大帥從秦鳳打到南唐,他坐了天下還能虧待了兄弟們?” 十將一聽呵斥道:“閉嘴!那是上頭cao心的,關你們鳥事?!?/br> 眾人默然,過得一會兒十將便安排雜兵提桶過來,收了將士們的鐵盅拿到河邊上去清洗。姚二牛找了塊草地仰躺下,睜眼便看見了漫天的星星。 軍營里和出征時的狀況全然不同,此時完全沒人磨刀練箭,除了還在照料馬匹和干活的,其他人都和姚二牛一般懶洋洋地放松下來。 姚二牛把手伸進懷里,掏出了一個臟兮兮的荷包。心里琢磨著,這回可得發財了,回去就送姨母一份大禮,好與表妹洞房。他剛吃飽了飯,腦子里又想起去年出征時,在巷口的那一瞬間,那個小娘漲紅了臉塞東西給自己的景況。姚二牛只覺得身上一陣燥熱,一門心思尋思著好事,嘴角的口水流出來了也不自知。 至于偶爾聽到要改朝換代之類的事,要是有人說得頭頭是道,聽著還有意思,十將都不讓說,姚二牛便懶得去想了。 第四百八十四章 宋州(二) 三月底已是晚春時節,凌晨時仍有些許寒意。郭紹披衣起床,打開房門站在門口,一抬頭就看到了宋州的城墻矗立在黯淡的光線中,他住的這院子就在南城門旁邊。四下里很安靜,整個城都仿佛在沉睡之中,每次在這種要緊時刻,郭紹總是睡不好。此時此景,他忽然有種錯覺,哪怕周圍有很多人環繞,世界仍舊孤寂。 也許越是走上了高位,越會有這樣的錯覺。 他走到院子里,轉頭一看,旁邊的房門開著,未解甲的盧成勇及兩個士卒靠在里面的榻上正睡的香。院門的縫隙里有火光閃動,外面隱約傳來將士的低沉說話聲。郭紹沒打算驚醒他們,走到了水井旁邊,見那里放著一只木盆,便澆水洗了一把臉,冰涼的水讓他清醒了點,也澆滅了一些無用的情緒。 木盆里的水面上,借著黯淡的光線,郭紹看見了自己的臉,哪怕常年風吹日曬,但那依舊是一張年輕的臉。他這才下意識想到,今年自己才二十四歲!岳飛在詞里說“三十功名塵與土”,大概意思就是他三十歲已經很厲害了;而郭紹二十四歲,已位極人臣正準備篡位。 他想到這里,心里莫名有些興奮起來。當然若非有前世對世界的認識經驗,他可能沒法很早就找對方向。 饒是如此,他一開始確實沒想這么大的目標?;貞浲?,起初只是想出人頭地,好讓自己的人過上好日子,以為有了什么什么東西就滿足了,但一旦走到某個位置,想法會變的。 郭紹在衣襟上擦了一把手,走回房間里。桌案上堆著不少圖紙和案牘,但現在他不看了,只坐在那里琢磨。 郭紹第一次篡位(這種事也不能有第二次,最多成功或者失敗一次),沒經歷的經驗,但他憑想象也能感受到:絕對有風險。這種感受,就好像看中了某種生意,都說一定能賺,但全部身家投進去后,在結果揭曉之前照樣不能安心。 他把手掌放在額頭上用力搓了搓。人們從利弊考慮,天下有部分人有權有勢、并非所得的一切與權力中心息息相關,這種人最在意誰當權誰上位;還有一些人,諸如士卒和百姓,恐怕誰當權都不能直接地影響他們的生活,與自身關系不大的事他們就不太愿意付出太多代價。 除了利弊,還有一種東西叫認同感。假如一個不得人心臭名昭著的人上位,恐怕無論什么人都會唏噓搖頭一番,這也是為何郭紹不僅需要權力、兵權,還需要人望、名義的原因。 然后郭紹又考慮“破壞力”。按照階層來看,最有實力力量的是廣大的百姓,然后是普通的士卒,接著才是有權的官僚、有兵的大將。但所有人都不是一個整體,最強大的民眾數以千萬計,但他們分散在廣袤的土地上;從個體上也是最弱的人……誰能組織起號召起他們,凝聚為一體?只要他們還活得下去、還能忍受,就很難被號召起來。 就在這時,郭紹察覺了門口有人。便聽到盧成勇的聲音道:“主公已經起床了?卑職給您打水洗漱?!?/br> 郭紹應了一聲,遂收住心神站起來先穿衣披甲。 他準確地找到了自己放牙刷的地方,若是沒有牙刷的時候可以用柳樹枝泡水然后放在水里嚼,這是此時的生活習慣。洗臉、梳頭,收拾打扮好衣著…… 今天早上,一切都很有條理,郭紹告訴自己狀態很好,頭腦清楚、井井有條。 他開始自己動手收拾東西,這個地方只是落腳點,隨身的什么東西都要帶走。他整理好檔案放在一個袋子里,又把衣物和生活用品整潔地放在另一個袋子里。 盧成勇進來時,郭紹便道:“這兩個布袋是我的東西,你幫我帶走?!?/br> “喏?!北R成勇抱拳應答。 又有此地的奴仆送早飯過來,親兵嘗試之后,送到郭紹房里,他細嚼慢咽吃飽。 不多時,王樸、李處耘、羅彥環三人求見。見禮罷,李處耘不動聲色道:“主公要返回中軍了么?” “今天還有事,咱們這就走?!惫B道。 王樸問道:“這就下達軍府軍令?咱們得下令諸軍指揮使以上武將到中軍,大伙兒好確認封賞的名目?!?/br> 李處耘和羅彥環聽罷一起轉頭看郭紹。郭紹有片刻的停滯,他仿佛在下一個什么重大決定一樣,拳頭握緊,正色道:“即可下達軍令?!?/br> 王樸拱手應允。郭紹又睜大眼睛斷然道:“都照咱們商議好的辦!” …… “父親……”汴水上的一艘樓船里,韓駝子緊張地看著韓通。 韓通手里拿著剛剛接到的軍令,要他即刻前往“江南前營軍府”中軍大帳,商議諸部賞罰的細則。他看了一眼兒子那要哭出來的表情,有些動容,到底自家的兒子最在意老子。兒子今早的模樣也與往日不同,平常叫爹,今天叫父親,口氣是十分嚴肅了。 韓通心里也感覺到了事情的氣氛。他只是習慣性地在兒子和下屬們面前嚴厲有威嚴而已。 駝子聲音哀切:“父親別去了!” 韓通道:“不去怎么行?這是軍令,大軍仍在國門之外,誰敢違抗中軍軍令,是死罪?!?/br> 駝子沉聲道:“他們是要干大事,父親身在高位手握兵權,不和他們同謀,此行危也!” “手握兵權有個屁用?!表n通冷笑道,“水師指揮使以上的武將,中軍的傳令兵直接下軍令了,我不去有什么作用?” 韓通踱了兩步,沉吟道:“我雖是水師主將,也是侍衛馬步司都指揮使,但下邊的人不全聽我的。他們的家眷在東京,東京是大周朝廷掌控;他們的軍餉、軍需用度是朝廷撥付。而我的兵權,想想也是朝廷授予。我是將士們的主將,但他們不是我的私兵……我得聽軍令?!?/br> 駝子急道:“事到如今,趕緊阻止部將們前去中軍。父親告訴將士們,郭紹要謀反!” 韓通搖頭道:“有用嗎?再說如果我真那么做,又沒真憑實據,先變成謀反了?!彼锨芭牧伺鸟勛拥募绨?,“不必害怕,我得出發了,你在船上等老子回來?!?/br> “父親……”駝子忽然撲通跪到地上,哭了出來。 韓通看了他一眼,不作理會,提起佩劍便走出船艙。 河畔上騎馬的人紛紛向中軍大營而去,人很多。韓通從侍衛手里接過馬韁,也帶著親兵徑直向遠處的大片營地而去。 軍營里,氣氛很熱鬧,不過仍舊保持著軍紀,站哨的、巡邏的都照行軍布陣的部署,絲毫不亂。中軍行轅在一處征用的破落莊園,周圍已經被大片的軍營圍了起來。 韓通騎馬來到營寨門口,立刻就有一個武將上前抱拳行軍禮:“拜見韓將軍?!?/br> 韓通點點頭,從馬上翻身下來。 那武將拿出一張紙條道:“郭大帥下令,韓將軍到中軍了,帶您去見面談談?!?/br> 韓通愣了愣,點頭道:“好?!?/br> 他跟著武將走進營寨,不動聲色地回頭看了一下,又有人上前招呼他的親兵,帶著親兵們也進了營寨,但不是走一個方向。 韓通和帶路的武將一前一后,默默地進了一棟房子,路上默默無話。及至一扇門口,便見十幾個披堅執銳的大漢昂首跨立在兩側。帶路的武將轉身道:“請韓將軍解劍,這時規矩?!?/br> 韓通咳了一聲,解下腰上的佩劍叫過去,那人徑直放在了門口的刀架上,伸手道:“請!”韓通大步跨進門口,走進去一看里面沒人,只有一把椅子和一張桌子,周圍也沒門、沒窗,只有瓦頂上有一扇小小的天窗,室內光線比較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