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249節
左攸道:“天下之權,有德者居之。今主公掃平蜀、南唐兩大國,讓大周國的地盤擴大不止一倍,大功顯于天下,自應當仁不讓,舍主公其誰?” 羅彥環點頭附和:“那個小皇帝,誰理他?不是主公帶著大伙兒幫他南征北戰,早就被人趕下來了,主公自己打下來的天下,沒有白白為他人作嫁衣的道理?!?/br> “還有太后,若非太后,我豈能有今天的兵權和功勛?”郭紹不動聲色道。這句話倒不全是面子話,倒是心里話了……郭紹沒有古人那種忠君的思想,他從來沒想對先帝忠誠,但太后的培養信任之恩,不論時代都沒法否定。 李處耘開口道:“羅兄切勿急躁,主公所慮極是。不僅太后,大周還有更多的人、其中不乏對朝廷忠心認可的人,不盡然在主公麾下;也許暫時會攝于主公的武功武力敢怒不敢言,但如處置不當,難收人心。咱們得早早想個由頭和名義?!?/br> 左攸也道:“主公是大周禁軍武將出身,受過皇室恩惠,所依靠的實力也是周室禁軍……一旦登基,將來會被說是篡位得權,無論怎么弄,得國不正是難以辯解?!?/br> 羅彥環一掌拍在破木案上,說道:“主公不是姓郭么,和皇室一個姓。那倒省事了,國號都不用改,小皇帝原來是哪家的姓、讓他改回去認親生的,太祖無后,大位還給郭家有什么不妥?” “咦……”郭紹覺得羅彥環這話不全對,但其中叫郭(柴)宗訓改回原姓,倒真是個好辦法。 他又琢磨,把身世附會到郭威家不太好……雖然他是穿越者,和這里早逝的生父母沒相處過、沒什么親情可言;但古人所說的忠孝仁義信,孝道還是很重要的。如果為了做皇帝,連父母都不認,自己別處找個人來認,恐怕要被當做笑柄……怎么找“證據”都沒有用,只能給好事者更多的遐想空間。 這時左攸皺眉道:“仍然認周朝為正朔,主公就沒法做開國皇帝了……” 郭紹看了左攸一眼,心道:心不能太貪,現在皇帝都沒當上,就想著做太祖?而今最重要的是怎么坐穩位置,篡位本身就有風險,一旦沒搞好天下群反如燎原之火,怎么收場? 李處耘似乎也和郭紹一個看法,說道:“主公春秋正如烈日當空,將來還會建立更大的功績,在青史上留下明君雄主的賢名并非難事?!?/br> 郭紹之前已經表明過謙讓的態度了,此時在少數幾個人面前也懶得再裝,當下便道:“太祖自稱‘虢叔’(西周周武王之叔,周武王封于東虢,授爵公爵、號東虢公)之后,我自然也認……” 他尋思在這個時代的身世,本河北兗州人士,出身寒門,父母早逝;當地屢遭兵禍,多次十室九空、人都換了幾茬,已是無從查問……他現在只記得祖父的名字,曾祖父是誰都記不清了。 就算是太祖郭威也是出身寒微的人,父親那一代就開始顛沛流離,郭威自己還到處投奔軍閥當牙兵。他稱帝后追認上面幾代,有些什么分支,恐怕連他自己都搞不太清楚。 郭紹當下便一本正經道:“不僅如此,先父還告訴過我已經過世的曾祖父的名字,他便是義祖翼順皇帝(郭蘊)……太祖(郭威)的祖父。算起來,我的輩分比太祖晚一輩?!?/br> 郭紹的表情,就好像是真的一樣。周圍的人聽罷都是一愣,李處耘率先說道:“原來主公確是大周先祖之后,如此一來,將來把真正的身世昭告天下不就行了!” 另外兩個人聽罷也趕緊附和。 第四百六十七章 勸降書 郭紹與幾個武將從破院子里出來,從覃石頭手里接過韁繩便翻身上馬。別的人也上馬,隨即響起了“駕、駕”的幾聲吆喝。 一行人返回中軍行轅,正遇到王樸。王樸道:“老夫寫好了勸降書,正想讓郭將軍看看?!?/br> “出自王使君之手,定然是穩妥的?!惫B不加猶豫道,不過還是接過來瞧了一遍。由于他剛和人商量如何謀反,忍不住又留意了王樸一眼。 郭紹還記得一個書上看到的故事……歷史上趙匡胤稱帝后,路過王樸的畫像前,說“如果這個人還活著,我沒法得到皇位”。這算是從德才兩方面的褒揚吧? 他又想起了在東京兵變后的事,王樸在那節骨眼上故意進言、建議預防武將權力過大;當時太后和郭紹是一個鼻孔出氣,王樸的上書一點作用都沒有,唯一的用處是表明他的氣節和忠誠。王樸這個人還是很在乎名節的,所以郭紹前期密謀階段不能讓王樸參與,哪怕現在與王樸的私交已經很不錯。 郭紹越想,越覺得自己與郭威的爺爺“相認”是比較穩妥的法子。自己是受周朝恩惠起家的,承認太祖郭威的地位,起碼吃相要好看一點;否則就像后來的宋朝,沒法洗掉欺負孤兒寡母、得國不正的詬病。 天下大勢能走向統一穩定,(后)周兩代雄主和文武大臣的勵精圖治功不可沒,無論怎么掩蓋都洗不清后來者摘桃子的本質。 無論將來的廟號是不是太祖,現在都是稱帝,權勢聲威和開國皇帝沒有二樣,無非圖個名;可做了太祖也是一個污點罵名,還要來作甚?況且,郭紹對這個時代的家族祖先缺乏認同感,光宗耀祖的心理需要也就不存在了……之前李處耘等人不想苦勸郭紹,可能就是覺得為祖上增光是郭紹自己的事;他自己都不顧了,外人勸他作甚? 郭紹那樣選擇,不僅是在承認前人的功業,也是在認可在大周旗幟下流血犧牲馬革裹尸的無數將士的價值。功勞不是他一個人的,不過是站在成堆的尸骨之上罷了。 ……他遞還勸降書,隨口說道:“王使君之言,有理有節、有情有義。不過,派誰去勸降?” 王樸回頭看了一眼,道:“盧多遜?!?/br> 陪侍在后面的幾個文官中,一個年輕人走了過來,抱拳道:“下官是主動請纓,愿擔當此任?!?/br> 郭紹見狀,立刻想起了往事,說道:“當年我在秦鳳和蜀國打仗,奉命前來嘉獎咱們將士的人就是盧先生。我拿到升廂都指揮使任命狀,就是從你手里接的?!?/br> 盧多遜高興道:“在下只是奉命行事,跑跑腿罷了。不想郭大帥連這等事都記得如此清楚?!?/br> “別人對我好幾乎都記得,我這人記吃不記打?!惫B笑道。 身邊的李處耘、羅彥環等武將聽罷都一陣哄笑。 郭紹伸出手掌,一掌拍在盧多遜的肩膀上。盧多遜的嘴一咧,不經意露出痛苦的表情。郭紹道:“南唐國只剩一座古城,覆滅只是遲早的事,現在最后一步了,你可得活著回來,不然不是虧得慌?” 盧多遜忙抱拳道:“下官愿為大周軍早日光復江南,盡綿薄之力?!?/br> 風險還是有的,但正因干提著腦袋的事,才算得上功勞。郭紹點頭道:“愿盧先生不辱使命?!?/br> …… 盧多遜拿著勸降書去江寧城,被斥候逮住后,是坐吊籃上城的。江寧城的全部城門都緊閉,開閉城門的權力被幾個衙門相互制約,現在要開門非常麻煩。他一時沒能見到南唐國主,勸降書卻被收走了。書先被許多官員看到了,然后才到深宮里的李煜手里。 下面還有一些文臣武將站在殿上,頓時人們就義憤填膺。 一個叫咼彥的武將從后面出列,徑直說道:“臣請陛下將這等人拖出去斬首,然后將其首級送還給周國人,以示我國死戰之決心!” 頓時就有馬誠信、馬承俊等武將附議。 李煜坐在皇位上內心十分復雜,充滿了各種負面情緒。他不得不懷疑這幾個是什么居心,現在還能死戰保有國家?不過只要朝廷還沒明確表明投降的態度,他們確實不敢隨便提投降……哪怕心里早就想投降了。 誰要是主動提出投降,就會被懷疑忠心,你是等著賣主求榮吧?所以對周國使臣喊打喊殺,反正至少是不犯錯的。 李煜回顧殿上諸公,沒看到陳喬……陳喬去了南都,皖口之戰后下落不明,如今不知道在哪里。 他有把目光停留在韓熙載的身上,問道:“韓公以為,該如何回應周國?” 韓熙載被點名道姓垂問,當下便執禮道:“老臣附議咼將軍等人,將使者斬首并無不妥?!?/br> “有言道兩國交戰不斬來使,我朝這么做,便是與周軍表明結仇?!崩铎系?,他雖然近來精神不佳,但還沒昏頭,“斬了使節,接下來該如何保國?” 韓熙載頓時被問住,站在那里一怔一怔的。李煜見狀,情知這老東西的話也是敷衍之言:這廝是北方難逃的士族,下面一幫北方南遷士人,怕被懷疑心存二心,才不敢勸降。 朝堂上一片噤聲,李煜“唉”地嘆息一聲,他自知已經回天無力了??墒?,那郭紹肯定記著派人刺殺的仇,怨恨已經結下,就算投降,自己能活得成、能被寬容? 就在這時,李煜欽點的狀元黃璨出列,抱拳道:“陛下,微臣以為殺使者不妥?!?/br> 眾人聽罷紛紛側目。不過此人畢竟是皇帝門生,他說這種話,還好一點。 李煜忙問:“為何不妥?” 黃璨昂首回顧殿上,道:“國事如此,就算諸公不愿說,形勢一目了然。周軍主帥郭紹非等閑之人,兩個月攻滅蜀國;又數月之間,攻占江南大片國土,擊敗我國二十萬以上兵力……” 有人毫不客氣地打斷黃璨的話:“蜀國不思進取、君暗臣昏,豈能與我國相提并論?” 黃璨道:“那為何兩三個月內、我國就變成了這般光景,為何如此不堪戰?就是那些身負陛下重托之人,不為國效力,一敗再敗,將陛下的隆恩拋諸腦后……” 李煜聽到這里,倒覺得黃璨正直敢言,把自己心里的惱怒都說出來了,也算稍稍出了一口悶氣。湖口的朱令赟要是不放周軍東下,池州、銅陵、當涂的守將不是丟城失地那么容易,皇甫繼勛、林仁肇不是一敗涂地,劉澄能稍微少犯兩個錯……南唐國不是沒有實力,形勢何至于如此惡化?都是這幫人辜負了自己!把老子害苦了。 這時一個大臣不高興了,說道:“黃狀元出口成章,為何不為陛下想出一個退敵之策?” 黃璨道:“派人散布郭紹會謀反稱帝的消息,亂其國內?!?/br> “這樣空口說,有人會信?”那人道。 黃璨正色道:“那郭紹已是殿前都點檢,周國朝廷最高的武將,又有平叛二李、攻滅蜀國的大功,這回若是我國不存,再被他立下大功;照中原的老路,他不謀反?這回正好,大軍在外,他掌握兵權,帶兵回京時是謀反稱帝的大好良機!這種話能叫散布流言么,諸位且想想,郭紹是不是真會稱帝?” 朝堂上頓時議論紛紛,許多人此前沒有想那個事,經黃璨一提,眾人都猜測郭紹可能真會稱帝。 黃璨見狀,又道:“還有,前陣子朝廷不是從海路派了人去聯絡遼國和北漢嗎……咱們若是投降太快,北方都來不及攻周國腹背以為策應?!?/br> 李煜聽到這個資歷見識還很淺的官兒說得頭頭是道,還是沒生出什么希望,主要是形勢太糟糕了,國境東面就剩一座孤城。 第四百六十八章 就不讓如愿 北漢國都城晉陽內,趙匡胤剛從朝堂上回府,李繼勛、石守信等兄弟在門外迎接,趕緊把他迎進屋內。實在是因趙匡胤如今在晉陽的地位不佳,平時壓根沒資格上朝,今日破天荒了。 李繼勛率先問道:“國主請趙兄前去是何意思?”石守信也急問:“難道他們要趁機南下了?” 趙匡胤搖頭道:“如今的國主不是北漢先主(劉崇),這么長時間了,我早就猜著他們的打算,就想聯合契丹自保,毫無進取之心,因此要主動出兵與大周開戰暫時不可能。況且,郭紹在南唐國那么能打,幾個月就渡江圍困了江寧城,(北漢)國主哪還敢輕舉妄動?” 石守信不以為然,嘴里“嗤”地一聲:“他手里握的是大周多年拼殺出來的精銳,又據有了上游,大勢所趨,能打敗南唐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br> 李繼勛道:“不過也太快了點?!?/br> 趙匡胤聽罷沉吟道:“此人打仗是有些能耐的?!?/br> 石守信這才問道:“那北漢主找趙兄前去,所為何事?” 趙匡胤聽罷眉頭一皺,說道:“之前李重進帶兵過北漢境,后遭遇郭紹部(平二李叛亂之戰)。北漢軍派斥候出邊境觀戰,抓住了一個周軍斥候,繳獲甲胄一副。那種甲胄為整塊鐵鍛造,十分堅固,且光滑平坦……” 李繼勛立刻說道:“在戰陣上著實見過此甲?!?/br> 趙匡胤繼續道:“北漢主奇之,想得到此甲的鍛造之法,認為我知道,就找我去問?!?/br> 石守信道:“那一定是郭紹找高人所得,咱們在禁軍中時從未見過此甲?!?/br> “正是?!壁w匡胤道,“可北漢主不信,又不愿當面逼迫我;便提及咱們在東京住的時間長,對地方熟悉、應該也能找到故交。叫我派人去東京聯絡,帶兩個造甲的人回來?!?/br> 石守信道:“那北漢主既然懷疑咱們私藏造甲術,不答應他恐怕不好,畢竟寄人籬下,凡事都受制于人。趙兄不如就依了北漢主?!?/br> 趙匡胤道:“我當時只有先答應下來??墒?,若北漢主得到了此甲,極可能為了討好契丹人將造甲術奉上……咱們投靠北漢實屬無奈,北漢國雖是大周死敵,也算是內斗;那契丹人卻非我族類,常存滅我之心。這等甲胄送去契丹人手里,我是有虧大節?!?/br> 石守信卻想得沒那么多,說道:“那有什么辦法,不能不聽命于北漢主。再說這也不算什么事,(后)晉朝割讓燕云十六州引契丹南下,南唐國與多番欲與契丹結盟鉗制大周,誰管那么多了?” 趙匡胤搖頭道:“當今世道,不顧大義就會失人心,是沒有出路的,也不可能贏得了……不然,你我兄弟等人在北漢這么個待遇,早該投契丹去了;為何不去?” 幾個大漢面面相覷,皆盡默然。趙匡胤也自知難尋東山再起的機會,心里一陣添堵。 趙匡胤想到了什么,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郭紹而今是風生水起,這次回京半道上必謀反自立!” “哦?”石守信面有詫異。 趙匡胤冷冷道:“自古開疆辟土便是大建樹,他連克南方兩大國,朝廷內外培植黨羽,大軍在外一人獨掌兵權,趁著聲名鵲起、手握重兵,不抓住良機自立,更待何時……” 他想起大周先帝駕崩之后,自己一度在殿前司諸軍中勢力巨大,僅居張永德之下。這個機會本該他的,現在卻眼睜睜看著別人逐漸接近那個位置;他心里的感覺,那種沮喪、痛苦、心酸,真的怎么化解不開。 以布衣獲得天下,千秋萬世一共才幾人,才幾次機會?得到的不僅是榮華富貴權勢地位那么簡單,還可以在萬世青史上獲得一席之地、可以為子孫許多代爭取至高無上的地位。這種事,真的是千載難逢的、可遇不可求的功業! 趙匡胤如今看到郭紹的機會,死的心都有了,無法平靜!心里只道,一步錯,就能懊悔終身、死不瞑目! 李繼勛道:“趙兄言之有理,這等狼子野心之輩,不篡位才怪??上?、先帝創業之艱,好不容易有了一方基業,白白便宜了外人。此人只能欺負孤兒寡母上位,也算不得什么好漢!” 趙匡胤臉色難看道:“寡母也不能算在里頭,那符氏早就和郭紹一個鼻孔出氣的;要是沒有符氏,憑郭紹那點底子能有今天?” 石守信道:“趙兄以為,郭紹會在何時何地兵變?” 趙匡胤琢磨了一陣:“攻滅南唐國,班師回朝時時機最恰當……地方的話,宋州?!彼f到這里,心里更不是滋味,因為他曾做過宋州歸德軍節度使,雖然只是遙領、卻也算是他發家之地,結果最看不順眼的人極可能就在那里稱帝。 他的聲音簡直充滿了悲意,嘆了一起道:“征南唐的大軍有大量水師,水師船只也能幫大軍水運輜重。周軍班師時,理應選擇沿水的道路;從江南過淮河之后,走汴水最近、河道也最寬。既然班師大軍走汴水,此河上離東京最近的地方就是宋州;他可以在那里被擁立,然后回京?!?/br> 不僅趙匡胤惱了,連石守信等兄弟也非常生氣。他們就算輪不上皇位,按理弄個開國功臣、封侯拜相還是理所當然的,現在卻在這里如喪家之犬,誰舒服得了? 果然石守信拍著桌子道:“老子們就是不想看他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