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240節
她低聲道:“我也沒料到?!?/br> 接著郭紹又道:“你的身份是歌妓,在軍中有危險,就怕萬一有將士喝了酒無視軍紀,這種小錯時有發生。以后你就留在我身邊,不用擔心,我不會傷害你?!?/br> 周憲聽到這里,顫聲道:“我知道你不會傷害我?!?/br> 心里卻道:難道你不擔心我傷害你? 郭紹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沒說。反而周憲主動問道:“你不問我為什么被送到這里來?” 郭紹沉吟片刻,說道道:“南唐國主在密信中有解釋,求和?!?/br> 周憲很想問他信嗎,但是這么一問不是太明顯了?一來就背叛李煜和南唐國,似乎不太好,后果或許也不輕巧。周憲心里一團亂麻,對眼前面對的諸事束手無策。 而郭紹卻很沉得住氣,絲毫看不出他有什么徘徊。周憲很想知道:他猜到了那些事嗎,猜到了多少? 他隱忍著一種憤怒,卻不表現出來,好像小心翼翼的。 就在這時,郭紹說道:“你先在這里呆幾天,別擔心,我會處理好一切?!?/br> “郭將軍要處理什么?”周憲輕輕問道,與他四目相對片刻。 郭紹反倒怔了一下,隨后說道:“越小的事越麻煩,我幾句話說不清楚……”他的神色十分誠摯,“我也不能說,你有你的苦衷,說了就更難亂?!?/br> 周憲細細想著他的話,心里忽然生起了一絲期望。那種微妙的心思,就好像被關在一間黑暗的屋子里,有一線溫暖的光忽然照射進來。 “不過,首先我要部署即將到來一場戰役,一刻不必停止?!惫B道,“李煜完全沒有求和的誠意,否則他應該送玉璽和降表來,而不是你?!?/br> 就在這時,盧成勇的聲音在外面道:“主公,末將有事求見?!?/br> 郭紹答道:“進來說?!?/br> 盧成勇走進帳篷,抱拳道:“李處耘部水師已經趕上來了,正在江面?!?/br> 郭紹站了起來,又看了周憲一眼,說道:“準備馬車?!?/br> 不多時,周憲也被邀請乘車出行,但不是和郭紹孤男寡女同乘一車,同車還有一個叫左攸的文官,他坐在郭紹旁邊,周憲坐在對面。叫左攸的文官連正眼都不看她一眼。 在騎兵的護衛下,馬車行駛到了江畔。 郭紹伸手拉開車簾,頓時大江上壯觀的景象把周憲也震住了。船帆如云蔽天不是夸張,整個江面上全是戰船和周軍的軍旗,仿佛要把江水都阻塞一樣。 “主公,都是您的戰船?!弊筘谅暤?。 郭紹的眼睛露出興奮的光輝,臉上泛上一絲笑意,他坐得筆直,仿佛正在點儉自己的大軍,大概肩巾系得太緊,他抓著脖子下的巾結,頭微微擺了一下。 此時此刻,周憲才感覺到了郭紹的一種可怕氣息。他自己或許沒意識到,此時他的眼睛充滿了野心。 周憲在他身上同樣看到了對權力的癡迷,但和李煜不同,李煜成天擔心失去權勢,而面前這個男人是充滿了侵略性。 他身邊的文官仿佛非常理解他,適時地說道:“很快整個江南都將是主公的,咱們的地盤將擴大一倍,而江南土地富庶人口稠密,丁口、錢糧遠遠不止多一倍?!?/br> 郭紹轉頭看了左攸一眼,倆人十分默契地露出慶賀的神色。 第四百四十七章 犧牲(一) 從江邊回到了中軍大帳,周憲便聽得郭紹說:“你暫且就住里面,這是原來我睡的地方?!?/br> 就這樣孤男寡女同居一室?周憲先是感到一陣羞臊和驚詫,隨口問道:“那郭將軍住哪里?” 郭紹道:“我就在這外面處理公務的地方,一會兒叫侍衛鋪一些干草拿床毯子和被子就能湊合,行軍在外,不必太過講究?!?/br> 周憲沉默了一會兒。尋思郭紹要她同住的原因、可能是覺得在漢子成堆的軍營里不太安全,而且她現在的身份又只是個歌妓,這樣安排還真沒什么不妥。 不過女子遇到這樣的事難免想得很多,這似乎是婦人的本能。她首先在內心猜測郭紹是否對她有“非分之想”,自己要是輕易同意與他同處一室,到時候遭了什么侮辱確是連一點理由都沒有了……誰叫你一個婦人和人家睡一個帳篷的? 她默默觀察郭紹的神色,發現他的眼神里著實有一些完全不同于李煜、皇宮里宮女宦官的東西,有欲望的男人才有的目光;她讀懂了里面的情欲,郭紹需要自己、哪怕是最原始的欲念,但那種欲念已足夠一個婦人在他眼里變得與眾不同。 此刻的索求、卻不同于郭紹在江邊時表現出的野心。在版圖擴張野心下,他看起來顯然不會考慮李煜和南唐國臣民是否情愿;但此時郭紹的欲念卻很隱忍,溫和而小心翼翼,目光里帶著憐惜。 周憲的心坎一陣悸動,她覺得臉上有點發燙??珊芸煊窒氲搅肆硪患拢捍虤⒐B的使命。溫情在一瞬間消失了大半,周憲也感到了不知什么角落襲來的陣陣寒意。 照見面時的光景,她覺得郭紹已經察覺到南唐國此番遣使的惡意,而最大的危險就來源于周憲……現在他卻讓她住在一起。 周憲微微側目,此處郭紹處理公務的地方、和就寢之處就一道木簾子隔著,毫無阻礙。她可以想象,深更半夜他在外面睡著的時候,里面的人要對他不利實在是半點設防都沒有。她的眼神變得頗有些疑惑,因為郭紹的心思其實很細致,他應該考慮得到這種顯而易見的風險吧? 她正胡思亂想,疏忽之下忘記了明確回應郭紹的安排。便聽得郭紹說道:“就這么辦吧,我現在要出去一趟,你在這里歇著?!?/br> 周憲點點頭,郭紹看了她一眼,又溫和地說道:“別怕,沒有人會來這個帳篷威脅到你,我很快就回?!?/br> 這樣的叮囑讓她隱隱有種被保護的溫暖,當下臉上微微一紅,“嗯”地應下來。 郭紹頭也不回地從門口走了出去,周憲目送他離開,便在帳篷里踱了幾步,然后伸手輕輕挑開隔在中間的布簾,走了進去。這里本是郭紹起居的地方,周憲第一眼就感到有一種陽剛的氣息撲面而來。 那氣息不是氣味,而是一種感覺。完全不同于女子的瑣碎之物,這方寸之地非常簡潔整齊,簡單的兩套衣服疊在一個箱子上,旁邊盒子里放著洗漱用的牙刷、青鹽和一塊毛巾,床上有枕頭、被褥,放著一本書。除此之外別無他物,沒有任何裝飾,每一樣東西都有其用處。 周憲伸出玉白的手指,忍不住在這些東西上輕輕撫摸,她仿佛看到了一個男人是怎么活的。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某個復仇和要除掉的符號。 許久后她聽到了外面有郭紹的說話聲,不禁離開起居之處,走到了帳篷出口的地方。濕冷的冬天,門口掛著兩塊厚布保溫,周憲挑開一角往外看,便看見了郭紹。 他身邊有幾個侍衛,還有一大群正在升火做飯的士卒恭敬地圍著。他正拿起一只木勺,從亂石堆砌的灶臺上的鐵鍋里舀起一勺湯來,津津有味地嘗了一口,還咂吧了一下嘴,轉頭笑道:“稍微咸了一點?!?/br> 旁邊一個臉上帶著緊張激動的士卒結巴道:“俺們煮了腌rou在里面?!?/br> 郭紹笑道:“難怪。味兒好點、差點倒是沒甚要緊,水要干凈,吃壞肚子就不好了?!?/br> 一個小將腦袋雞啄米似的點頭應答:“誒!誒!”周圍的人又陪笑了一通。 郭紹看向之前搭腔的士卒:“我看你有點眼熟,好像名字叫姚二?老家是哪的?” 士卒忙道:“小人家就在開封府,實在……實在沒想到郭大帥還記得俺!”這時郭紹伸手把士卒脖子上戴歪的肩巾拉正,拍拍對方的肩膀道:“好好干?!?/br> 接著他又指著遠處,和一個文官說話。周憲順著方向看去,見營地外有一些草棚,敲了好一會兒才猜出來,可能是將士們修的茅房。果然聽到文官的聲音遠遠傳來,“主公且安心,都安排了武將各自負責諸事,很注意防疾?!?/br> 周憲看到聽到的都是軍營里的小事,小事卻給了她頗大的感觸,心里想:李煜不可能戰勝郭紹。 在這樣的亂世,周憲對戰爭并不陌生,不過以往的見識都來源于奏疏中寫在紙上的文字,此番她在軍營里才真正感受到了戰爭原來是這樣。主將的一言一行和諸多小事影響著整支軍隊,而不止是軍令;戰爭是由一個個普通的士卒在執行。郭紹的表現,是把將士們當人看,他的微笑、他的口吻、他幫一個下層士卒整理衣衫的動作,都顯得那么真誠……周憲心想如果自己是個小卒,也愿意為郭紹這樣的武將賣命。 就在這時,便見一個年輕女子向帳篷這邊走了過來;她低著頭,但立刻引起了周憲的注意,主要因為軍中幾乎不見婦人。周憲也立刻認出來,就是郭紹選來服侍她的女子。 周憲立刻放下門簾,轉身離開門口。不多一會兒,那女子便掀開門簾走了進來,見到周憲微微屈膝道:“見過娘子?!?/br> “你叫什么名字?”周憲這時才問。之前她確實不知道此女的名字,也沒興趣知道……或許是郭紹和一個小卒耐心說話的姿態影響了她,她也對一個歌妓的心態有了微妙的變化。人們之前真的能互相影響,而且很容易。 女子怯生生地說道:“奴家的藝名叫蕓娘?!?/br> 周憲沒有追問,她明白一般做歌妓的女子不會輕易說自己的真實姓氏。 蕓娘又道:“這營中有個叫盧成勇的將帥準許奴家出入中軍,趁天還沒黑,奴家來收在路上換下的臟衣服,到營外的河邊洗干凈?!?/br> 周憲沒有多想,便轉身拿起自己的包裹,把換下的衣裳拿給蕓娘,倆人又說了幾句話,相互詢問了兩句各自的情況。在這種地方婦人沐浴非常不便,且天氣寒冷,偏偏周憲愛干凈,所以常換衣裳。 ……數萬大軍的營地并非擠作一團,否則取水、排污、擇地都不太方便,各部化作許多營地,依次構筑藩籬駐扎。中軍大營的占地也并不大,蕓娘很快就出了營門,外面就是一條小河。此時已近黃昏,蕓娘便趕著麻利地干起活來,河水冰涼,實在不是什么好受的活。 就在這時,另一個婦人也端著木盆來到了河邊,徑直走到蕓娘旁邊的石塊上清洗衣裳。蕓娘轉頭一看,認出是一起被送來的歌妓,卻不知姓名。 這回被送來的一群歌妓,有的本來就相互就認識,但也有一些陌生的面孔。不過大伙兒此行是被送到敵國軍營,前途未卜,心情是又沮喪又怕,沿路都沒興致交談,蕓娘尚不知身邊的婦人名字;只不過很眼熟,對她印象最深的是,周軍大將來挑人時,此婦曾主動要服侍大將選中的女子。 那女子洗衣服心不在焉,好像就是做做樣子,她回頭看了一眼身后。 蕓娘好奇,以為身后來了人,也跟著望了一眼。見不遠處有個老卒面無表情地在河邊踱著步子,仿佛是個站哨的士卒……看起來似乎是專程來盯著洗衣的女子,怕她們逃跑;卻又不是很像,因為那士卒起碼四五十歲了,一臉麻木,沒有探頭探腦的跡象。 旁邊的女子開口了,低聲說道:“你服侍的人在哪里,是否要為周軍主帥郭紹侍寢?” 蕓娘不知所措地看了她一眼,搖頭道:“我不知道會不會侍寢,她被安排在郭大帥的帳篷里住?!?/br> 那女子臉上竟露出欣喜的表情,再次回頭看了一眼,飛快地遞過來一團帕子,說道:“收好,塞內衣里。見了你服侍的小娘,把巾帕給她?!?/br> 蕓娘不知是什么東西,卻是莫名地害怕起來。那女子不由分說塞進她的手里,收住驚喜的表情,冷冷道:“要是你被周軍武夫搜出這玩意來,所有與它有關的人都要死,你也逃不了!最好照我說的做?!?/br> 蕓娘顫聲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把東西拿回去,我絕不告發你……” 那女子道:“由不得你,因為恰恰是你在那個娘子的身邊,只有通過你才有機會。你要是不辦,同樣脫不了干系,哼!” 第四百四十八章 犧牲(二) “那歌妓雖相貌艷美,卻是人面蛇心。咱們現在幾乎已經確定此人心懷叵測,只要拿下搜出憑據,就能定其罪。主公為何要留這等人在臥榻之側?”盧成勇一臉疑惑地在郭紹身邊說。 郭紹無言,抬頭遠望時,察覺夜幕已漸漸降臨。 這里是一片郊野,本來住著不少村民百姓,但現在方圓之內已經沒有了燈火,大軍到來把人們都嚇跑了。周圍是簡陋的帳篷,陳舊的油布被風雨侵蝕、草木煙火熏染變得積垢斑斑;沒有精致的燈籠、美麗的燈盞,只有粗野的篝火和火把。黑暗的夜空之下,一切仿佛都恢復了蠻荒時代,粗礦而簡陋。 但北面的夜空卻比別的方向稍微明亮,仿佛有一團巨大的光輝在遠方召喚……那是金陵城的燈火。一座繁華富庶的都市,就算郭紹離它很遠,照樣能從光亮之中想象到那里的燈火璀璨。 就在這時,部曲頭領覃石頭開口說話:“中軍的侍女去河邊洗衣,從外面的歌妓手中拿了一塊手帕,末將覺著是她們溝通內外的信物?!?/br> 盧成勇道:“侍女是主公隨意挑選的人,應非對方事前布置的同謀。倒是主公選中的漂亮歌妓,長得額外有姿色,叫什么名字?” 覃石頭道:“先前末將見了左少卿,托他查過名冊,那女子名叫‘王瑤’,但一時不知來歷?!?/br> 盧成勇轉身,抱拳進言道:“末將并不愿多嘴,但這些人實在太蹊蹺險惡了,還請主公遠之,待有司查清底細再幸之不遲?!?/br> 郭紹看了他一眼,心道那“王瑤”的底細很清楚,就是南唐國國后周憲。 “不準侍女住在中軍大帳,那王瑤卻是沒有什么危險?!惫B毫不猶豫地說。 “主公……”盧成勇有點急。 郭紹抬起手,作出制止的意思。盧成勇眉頭緊皺,又道:“主公既然執意如此,可在床邊暗設一道機關,若有人半夜靠近、便能驚醒?!?/br> “不必了?!惫B笑了笑,“你們能想到的,我都已想到,放心罷,她不會拿我怎樣。爾等未經我的準許,也不得造次?!?/br> 盧成勇遂說不出話來。 郭紹轉身欲走,隨口道:“等會兒把軍中值夜的武將名單報進來,天氣寒冷,大伙早些歇下?!?/br> 他回到帳篷里,發現粗糙的案板上放的那枝臘梅已經有些枯萎了。他忍不住又側目向隔在帳篷中間的那道布簾望了一眼。 李煜能把周憲送過來,應該是一種孤注一擲的心思……就好像荊軻刺秦王,太子丹舍得一個忠良大將的頭顱,是因為有更大的目標,就是秦王的性命。郭紹又通過種種細節跡象的揣測,對李煜這次和談的用意已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郭紹在案前坐下,隨手拿出一張圖來瞧,但心下依舊煩亂,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憤怒的感覺最為強烈、是此時心情的核心。若非周憲,郭紹也不是吃素的人,必定要將這幫人抓起來拷打。 地圖上畫著兩個同心圓標注,便是南唐國的首都江寧,這是郭紹想要的地方……但此役他還想要另一樣東西,就是周憲。 周憲已經送上門來,近在眼前;可又何嘗不是遠在天邊? 郭紹再次看了一眼桌案邊放的臘梅,逐漸在枯萎凋零,任你有天大的權力和能耐,也無法扭轉它脆弱的美麗。他可以輕易地破壞一個人、禁錮一個人,想得到她卻不能那樣做。 “呼……”郭紹長長吁出一氣。除了符氏姐妹,他遇到過不少婦人,但獨獨對周憲最上心,在蜀國征戰時、在東京時,他都惦記著她、從未忘懷。一時半會兒也搞不清楚為什么會那樣,反正不僅僅是因為周憲的傾世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