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213節
次日早上,郭紹去殿前司遲到了一會兒,遠遠就看見幾個高級武將都已坐在大堂里。走到大門口,便聽到史彥超那叫誰聽了都不爽的口氣:“你李處耘是殿前司都指揮使、官大一級,軍令我都遵,不怕你玩陰的。但史某今天就把話撂這兒,就是不服你!” 楊彪的聲音道:“你憑啥?” 史彥超冷哼道:“什么裙帶拉拉扯扯,什么稱兄道弟,楊彪你算老幾?老子這位置,一刀一槍拼出來的……哼哼,沒法,誰叫咱們沒有女兒給人做小妾?!?/br> “史彥超!”李處耘也惱了,“你今天把話說清楚,老子的小女沒吃你家一粒米,養大了愛嫁誰嫁誰!還有,我升殿前都指揮使前嫁了女兒嗎?為啥升,圣旨拿出來讀一遍,趙匡胤謀反,咱們匡扶社稷!你言下之意,是覺得趙匡胤冤枉了,我這官升得不應該?” “哈哈……”史彥超大笑道,“我可不吃你這套,什么拍馬表忠,我就問你一句,上陣拼過嗎,陣斬幾何?大周禁軍里要叫人服,看的是這個,你憑啥讓我服你?” 這時郭紹走進了大堂。眾人站起來執軍禮道:“拜見郭都點檢?!?/br> 郭紹的目光在史彥超臉上停留,史彥超卻仍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招人嫌的表情,但他不會說不服郭紹……因為郭紹確實打勝了不少硬仗,光是涿州陣斬遼騎數千,就能把史彥超的軍功甩幾條街,他沒法說什么;因為他全勝的幾次仗都在郭紹麾下,倒是以前經常被圍死。 郭紹又看了一眼李處耘,李處耘倒是頗給面子,很能忍耐,見郭紹進來就沒吭聲、不和史彥超計較了。 “哐?!惫B把頭盔丟在旁邊的案上,在上面正中的椅子上坐下來,“樞密院給新的布防圖了么?” 眾人便不再管剛才的吵鬧,李處耘的聲音還帶著激動的情緒:“還沒派人來?!?/br> 郭紹道:“按理今天該到時間了,我們坐著等等。先說各軍軍餉的事……” 他的舉止毫不拖泥帶水,說話口齒十分清楚,語速卻比較快。聲音不大,溫和中帶著敏銳和干練,這些時間來,諸將倒是很習慣郭紹的作風,完全不浪費時間。 而且郭紹很少當眾說那些玄虛的大道理,都是直接過問具體的清楚的細節,每一個具體問題,他都能很快地拿出解決的措施,行之有效比較合情合理。 他在殿前司干得確實還是挺順手的。 別的事都說完了,樞密院還沒來人。郭紹便說道:“東京各城布防,照上月底的部署。如果樞密院一會兒送圖來了,明日才開始調遣。若是沒有別的事,散了!” 大伙兒當下便起身執禮,然后陸續離開大堂各自去自己的官署。當然要是有人這時候就開溜,只要沒有樞密院軍令需要諸將一起確認,通常也不會影響殿前司的運轉。 高懷德在走廊上跟上郭紹,隨口說道:“郭都點檢有幾天沒去軍營了,董遵誨也在休整。他讓我在殿前司碰到你,告訴你一聲,他娘大后天生辰,不逢十就不擺宴席了,只請東京的幾個親戚過去吃頓飯?!?/br> “義姐啊?!惫B微笑道,“我這也是親戚,一定去的?!?/br> 高懷德、董遵誨都是得力干將,人家都開口,這個面子必須給。郭紹轉頭對盧成勇道:“幫我在日程表上打個標記,大后天提醒我一下?!?/br> 盧成勇抱拳道:“喏?!?/br> 第三百九十八章 殉葬 東京市面,有一些鋪子開張得晚,賣布料之類的商鋪早上一般沒生意。路邊鑲嵌在門面上的木板(在郭紹眼里相當于卷簾門)正在被取下來,一天的經營還沒開始;但這時郭紹已經處理完了殿前司一天的事務,正騎著黑馬向皇城走去。 金祥殿御書房內,郭紹走到里門外面,只見符金盞還在處理奏章。墊著黃色桌布的案上放著很多奏折,但是都整整齊齊地放在那里,金盞穿著紫色的圓領袍、頭戴幞頭,看起來十分從容,動作優雅不慌不忙。 旁邊一個宦官看到了郭紹,在金盞身邊彎腰說了一句話,然后就和幾個人一起退出來了。符金盞也抬起頭微笑著看著郭紹。 “臣叩見太后?!?/br> “平身?!?/br> 郭紹走到桌案跟前,符金盞指著旁邊的腰圓凳:“坐下說話罷?!惫B道:“謝太后?!碑斚略诘首由献讼聛?,“昨日臣派人進宮稟報一件私事,太后聽說了?” 符金盞輕輕把手里的毛筆擱到硯臺上,然后拿鎮紙壓住面前的一張紙,她的手指上帶著一枚黃燦燦的戒指,手指玉白修長,細處卻十分圓潤渾然一體,若這個時代有輸液這回事的話,她的血管一定很難找。窗戶的陽光透進來,在某個角度,戒指的反光閃亮了一下。 “不是二妹和李圓兒都有了么,如果能生男,你們郭家就后繼有人了?!狈鸨K說這事時沒有多少情緒,淡然地敘述。 郭紹欠了欠身,低聲說道:“要是金盞哪天也有了……” 符金盞的臉上閃過一絲羞意,目光從內門看出去,輕聲道:“我并不想?!?/br> “為何?”郭紹道。 符金盞道:“郭將軍后繼有人,你便為郭家祖上盡責了;我們符家有男丁的。我現在不需要承擔這種責任?!?/br> “只是盡責嗎?”郭紹若有所思。 符金盞道:“我一直都不喜歡小孩兒?!?/br> 郭紹想了一會兒,開口道:“據說武則天要傳位時,想傳給武家的人。狄仁杰進言,皇上百年之后,若是您的子孫在位,會把母上的牌位擺在太廟里。由是武則天就打消了傳娘家人的念頭……” “我不需要別人記著我,你記著我就行了?!狈鸨K道。 郭紹聽罷一怔,又道:“我要是不在了呢?” 符金盞看著他的臉道:“你不會讓我和你一起去么?” 郭紹道:“那么做就太過分了罷,如同殉葬?!?/br> 符金盞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我曾在鬼門關走過兩回,那時就想讓你陪我殉葬?!?/br> 郭紹一時間竟沒想明白符金盞的話。他常常覺得自己的見識更超前,一直惦記著古人可能聽不懂他的一些言論,倒很少遇到自己不理解古人思想的事……只要他們說口語,而不是文言書面語。但現在,他卻發現自己也不一定理解符金盞的話。 “王樸也上書,建議先對南方繼續用兵?!狈鸨K轉移話題道,“攻滅蜀國后,朝廷嘗到了大量的好處。如果繼續攻打南唐,舉國上下文武都會支持這種方略?!?/br> 郭紹回過神來,說道:“大周以武立國,只要軍隊不強烈反對,我們不需要聽從天下人的意思……真理,有時候會掌握在少數人手里?!?/br> 符金盞聽罷最后那句話,潔白肌膚上清秀的黑眉毛微微一挑,說道:“郭將軍的意思,先北后南?” 郭紹道:“不是,我之前也表明過態度,也支持下一步對付南唐國;剛才所言,意思是我的態度不是為了順應眾人?!?/br> 符金盞拿手腕撐住下巴,明亮的眼睛看著郭紹的臉,饒有興致地問道:“那郭將軍為何要作出這種判斷?” 以前讀過的一段歷史上,趙匡胤統一中國南部地區后,想收回幽云十六州,但一直都沒動手,他設立過一個積蓄倉庫,宣稱要向遼國把幽云十六州買回來……也有說是暗中積蓄錢財,拿來獎賞將士斬首的首級價錢。無論那個倉庫是干嘛用的,至少可以說明趙匡胤對和遼國開戰非常慎重,能充分認識到遼國的實力。 否則趙匡胤不愿意收回幽云十六州?那是不可能的事,估計他做夢都想收回來。這種能流放百世的豐功偉績,如果可以做到沒有皇帝會拒絕。 趙匡胤雖然是郭紹的死敵,但郭紹并不會在心里故意詆毀他的能耐,趙匡胤是有真本事的梟雄……這種人都認為遼國難打,不敢輕舉妄動,必定有他的見識。 郭紹想罷說道:“遼國現在是最虛弱的時候,時機比較恰當,但也不能太急躁……其一,如果一擊不中,我們給予遼國的外部壓力,極可能會對其內部動力產生影響;接連的無功而返(去年柴榮北伐占了幾個外圍州)更會削弱我國戰勝的信心?!?/br> 符金盞微微點頭:“言之有理?!?/br> 郭紹又道:“其二,風險。蜀國戰爭勝利后,大周國內稍安,朝廷權威上升,內部矛盾得到了緩解;但并非穩如泰山,仍舊經不起太大的失敗。一旦戰敗,可能導致內部動蕩;還會削弱大周多年積攢的精銳實力。 善戰的精兵非常不容易積攢。我就是小卒下級武將出身,很清楚一個有戰斗力的士卒的難得;不是隨便一個男丁就可以成為精銳的。一般人臂力也就拉二三十斤,合格的精兵至少應該拉開一石二的強弓并且作戰,體力根本不是一個級別。需要身強力壯的身體,還需要長期的訓練以及實戰經驗的積累。不是隨便幾個月一兩年訓練就能打硬仗的。蜀國一二十萬大軍,面對我東路兩萬多人,仍然弱得都不敢對陣,原因就在這里?!?/br> 郭紹繼續說道:“其三,咱們自身的準備也不足,還需要點時間。攻南唐本身也是準備的一種,打這種軍力不如大周的國家,不會虧本還會賺錢,能繼續擴充軍備;接連的戰爭勝利也會繼續拉高我國朝廷的地位,布局更加穩固局面,到時候咱們承受損失的韌性就會增大?!?/br> 符金盞道:“郭將軍說的三個理,都是很實在的,我贊成你的主張?!?/br> 郭紹點頭道:“所以咱們得事先準備妥善,集中力量之后,再動手,需要全力以赴?!?/br> 符金盞輕聲道:“萬一實在收不回幽云十六州,強求也是無用。還會有別的辦法繼續維系下去?!?/br> “太后所言極是,如果實在無能為力,那誰也沒辦法?!惫B道,“但我想試試?,F在大周朝是太后在執政,如果在太后執政期間,取得了如此大的功績……世人會記住太后,千秋萬代的青史也會記下這一筆?!?/br> 他看著符金盞的眼睛,低聲道:“不止我會記著太后,億兆的人都會記著你?!?/br> 符金盞的臉上立刻露出了笑容,“我離開的那一刻,大概不會再那么害怕了?!?/br> 倆人沉默了一會兒,沉浸在剛才的憧憬之中。郭紹開口道:“打南唐可以先打武平(湖南),從上游逼近南唐。武平節度使原來屬于楚國,楚國被南唐攻滅后又反叛。殘楚余孽,實力不行,不用太費勁。羅彥環駐扎在荊南的侍衛司一廂兵馬,加上蜀國返回的部分水師,足以對付武平?!?/br> 符金盞點點頭。 郭紹沉吟道:“讓李處耘掛帥,前往荊南調兵,負責武平之戰何如?” 這下符金盞沒有馬上回答,她一言不發,伸手把玩自己的戒指,似乎在想著什么。 禁軍里很多人以為上位者會盯著史彥超,其實郭紹和符金盞都不管他的……去年郭紹就想過李處耘的事,現在看符金盞的猶豫,他明白過來,有些思維不是自己獨有,符金盞的心里恐怕也是異曲同工;雖然他們倆從來沒說過李處耘的事。 符金盞終于低聲說道:“李圓兒要是生了男,而李處耘又勢大,你怎么收場?” 郭紹道:“李處耘至少達不到我的程度?!?/br> 符金盞還是沒松口:“紹哥兒還是慎重再想想,朝廷能獨當一面的武將并不缺少……向拱不是也很堪用么,雖然沒攻破劍南關,打下漢中也是如囊探物?!?/br> 郭紹道:“據我判斷,李處耘是難得的將才。但他在軍中沒有多少威信,帶兵很不順手。如果就這樣閑置,將來北伐就不能充分發揮他的本事。咱們北伐就不算是全力以赴?!?/br> “少用一兩個人你也計較?”金盞道。 郭紹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但咱們得先盡力而為,才把裁判權交給上天……而且李處耘等不到成為隱患的那一天?!?/br> 金盞挪了一下身子,輕聲問道:“此話何意?” 郭紹說道:“一旦朝廷的外部軍事壓力減小,現行的軍事制度就不再保險。樞密院、二司集中掌握軍隊的所有權力,好像劍一直出鞘的狀態……將來咱們得分化兵權,把統兵權、調兵權、后勤等權力分開牽制。削弱一部分戰爭能力,多加幾道保險;太平時期,當然就不該再用戰亂時代的制度,任何人都很難隨隨便便就動用武力?!?/br> 符金盞聽罷說道:“既然你話說到這份上了,這回姑且讓李處耘掛帥罷?!?/br> 第三百九十九章 狂奔的金盞 李處耘算不上是老丈人,但郭紹帶著李圓兒去她娘家探親的時候,確實有種很微妙的感受;大概是因想著李處耘養大個女兒也聽不容易。圓兒進內室找她娘去了,郭紹則和李處耘在廳堂里喝酒…… “周軍若要過江進取,李將軍愿不愿意帶兵取武平?”郭紹提到了那事。 他的口氣很隨意,好像在假設一般。實際上圖謀南方已經和符金盞商量過、幾乎鐵板釘釘的事,和朝臣商議那個步驟也沒什么可能會改變決策。 李處耘表現得有點迫不及待,抱拳道:“老夫(才不到四十歲)敢不為國效力?” 郭紹便不繼續提那茬,尋思史彥超膽子大才會當面蔑視李處耘,但禁軍武將心里有史彥超那種想法的人恐怕不止史彥超,李處耘現在迫不及待想建樹戰功也是意料之中。 ……在李家吃了一頓飯,圓兒還舍不得走,郭紹便先回家了。 符二妹午睡才剛剛起來,正在梳妝臺前收拾頭發。郭紹見旁邊的桌子上丟著那對滾圓的耳環,便隨手拿起來:“你們都不喜歡,我拿了。這玩意是金和玉做的,拿來當錢賞給別人、省得浪費?!?/br> 符二妹從銅鏡里看著郭紹的臉:“夫君上午去見大姐了?大姐聽到我有了,高興嗎?” 郭紹回憶起符金盞那番言辭,說道:“很平靜?!?/br> “我有個主意?!狈煤鋈宦冻隽藟男?。她時常都會奇思妙想,點子一般很簡單,但會讓人覺得很意外。 郭紹笑道:“二妹又想作甚?” “我覺得騎馬挺有意思,但是大姐沒騎過。我想讓自己感受過的樂子,讓大姐也嘗嘗?!狈玫?。 郭紹道:“太后自持身份,不會愿意表現得輕浮?!?/br> 符二妹在鏡子里打量著自己艷麗的臉:“若是她變成了我呢?” 郭紹頓時回過神來,小聲道:“二妹的意思,你和太后交換身份,然后讓我陪她騎馬?” “夫君明天帶我進宮罷?!狈眯Φ?。 郭紹摸了摸后腦勺,其實那種事他和符金盞干過,但二妹主動配合卻是沒想過,他問道:“二妹真不計較?”符二妹道:“我覺得咱們挺虧待大姐的,你是我的東西,我愿意分給她……夫君也是求之不得吧?” 郭紹有點不好意思在她面前承認,便沒吭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