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192節
郭紹聽罷喜道:“那倒省事了,還得勞煩你一次,帶縣官去找她。等等……”他站了起來,踱了兩步,“我親自去,這樣顯得更有誠意?!?/br> 王樸現在在千里之外的東京,要巫山縣的人去千里之外治???要么就設法讓她自愿,要么得強迫……顯然前者更好,畢竟是有求于人,真把關系搞僵了也不太好。 于是郭紹等人讓那小娘子帶路,沒多久她路過一個藥鋪,便到門口提了一大包東西出來。郭紹頓時覺得這小娘有點奇怪。 一行人沒走一會兒,就到了一座院子里,剛到門口就能聽見傷兵隱隱的叫喚。小娘子徑直帶著郭紹到了廚房,便聽見她喚道:“三姨,我回來了?!?/br> 一個沙啞的聲音道:“怎么去那么久?” 郭紹循著聲音看去,便見一個穿著頭上包著布帕的婦人正站在一口大鍋前面,她的鬢發白如銀絲,如同一個八九十歲以上的老人才能有的滿頭白發,鵝蛋型的臉卻比較年輕……完全不是老人應該有的臉,無論什么仙風道骨的老人,皮膚、嘴唇、牙齒等地方不可能和年輕人一樣。 看她的模樣,郭紹頓時尋思此人就是巫山白姥了。他看一個女人,無論她什么身份,當然心里會對她漂亮不漂亮有個判斷,本能一樣的反應……巫山白姥只能是一般,臉型和五官形狀生得還不錯,但感覺有種沉悶蒼老的氣質,皮膚蒼白缺少光澤,整個人都不是那么鮮活。郭紹聯系到道聽途說她被休過的事兒,心道有過那么些經歷再讓她活潑樂觀顯然是不太可能。 跟著過來的小娘居然叫巫山白姥三姨…… 巫山白姥轉頭也看著郭紹等人,郭紹搶先執禮道:“郭某久仰神醫大名,今日得見,實在三生有幸?!?/br> 那巫山白姥見狀忙輕輕屈膝回禮,這倒有點出乎郭紹意料:他以為但凡這種有高才的人,都十分清高,到處找都不容易找到……巫山白姥看自己的眼神很茫然,這讓郭紹直覺有點不對……她不是被自己對巫山縣百姓的仁義打動,才以大義之心來給傷兵看傷嗎? 縣令忙道:“這位便是大周軍的主將,天下兵馬大元帥、東路軍都部署、殿前都檢點郭大帥!” 巫山白姥也似乎被一串厲害的名頭唬得一怔,忙道:“郭大帥過譽了,不敢當,虛名只是世人謬傳?!?/br> “我替受傷的將士前來、多謝白圣手和巫山縣杏林人士對大周軍的幫助?!惫B道,又指著鍋里一大鍋湯,“白圣手在熬制何種湯藥?” 她恭順地答道:“回郭大帥,貴軍中不少人的癥狀是水土不服、濕氣入體才致吐瀉,這藥方對此疫很有效?!?/br> 旁邊小娘上前去,果然和巫山白姥十分熟悉。白姥檢查帶回來的藥材,便向郭紹告歉:“廂房里有十幾個重傷的人,我先把藥加到砂鍋里?!闭f罷向另一頭的幾個爐子邊走去。 郭紹道:“治傷要緊,那些人都是我的兄弟?!?/br> 白姥寫了一張條子給小娘,小娘便照著條子稱藥,在旁邊默默地幫忙。郭紹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那巫山白姥那么大的名氣,照小娘子的說法連成都的花蕊夫人都派人來求藥;可好像缺少一點自信……那種自信不一定是清高,但能力被世人認可后,至少能不卑不亢、有點與常人不同的氣質。 反倒是白姥身邊那小娘子,言語之間雖然有點荒疏失禮,口氣膽子卻不小。 第三百六十一章 鼻涕 郭紹讓縣令確認了巫山白姥的身份,又在相見時以禮相待……見個面主要表明他的誠意交好態度;然后留下兩個親兵“協助”巫山白姥醫治傷兵,便告辭了。 ……小娘子悄悄說道:“果然樹大招風,這下好了,倆尾巴盯著咱們。三姨估摸著要被逼去給他那個什么好友治病,那生病的人,不會在東京罷?” “白姥”皺眉道:“什么生病的好友在東京?嵐兒從北方來,認識那個周國的將軍?” 被叫“嵐兒”的小娘子就是陸嵐,她忽然氣呼呼地說道:“不認識!那郭大帥就是災星,人稱‘郭破城’,走到哪兒,哪兒就城破,我瞎眼了才認識他?!标憤钩烈髌?,又道:“因為‘巫山白姥’名氣很大,那郭大帥說有個好友病了,這不才到處找三姨。我就怕,他從東京來的、什么好友是不是在東京?三姨要去治病真要走遠路了?!?/br> “我哪兒都不去?!卑桌衙Φ?,“‘巫山白姥’又不是我,他要找應該找你才對?!?/br> 陸嵐無奈道:“我給人看病,人家問我哪兒的,我就說白樹彎白家的……三姨姓白,又是那地方唯一的女郎中,當然以為是你了?!彼龐陕暤?,“三姨,我費心費力醫好了別人,都替你爭光了?!?/br> 白姥正色道:“要不我讓家父到城里來,找城里的長輩們說清楚,巫山白姥不是我,把事澄清?!?/br> 陸嵐道:“算了罷,那么麻煩。我一介女子,要那名頭有什么用?人們以為是誰都沒關系……就當是我報答三姨家收留我們父女之恩?!?/br> “咱們是親戚,說那恩吶怨的有什么意思?!卑桌训?。 陸嵐的娘就姓白。她家本來在幽州,幾年前她的娘被契丹人搶走了,陸家避禍搬到了涿州;去年初周朝北伐,周軍屯兵涿州,郭紹就住在“陸神醫”家里。 郭紹在涿州屠殺遼騎數千,后來周軍退兵,人們怕遼國屠涿州報復,城中很多百姓都跑了。陸家那時也在兵荒馬亂中收拾細軟南奔。陸神醫先去河北相州、投奔女兒的娘舅白家,發現娘舅家已經人口凋敝,白家的人就帶著陸神醫輾轉回到故鄉老家……巫山縣白樹彎。 陸神醫年紀大了,經過一番折騰身體遭不住一命呼嗚,陸嵐就被白家收留。 她從小就跟著她爹行醫,底子打得很牢,在白家發現了大量失傳的醫典和在北方找不到的藥材,邊學邊用;在診斷之中嘗試醫典上學來的新法,竟屢試不爽醫術精進,治好了不少別的郎中都束手無策的疑難雜癥……看來她的“三姨”確是資質平庸,守著那么多祖傳典籍,一直沒多大的作為。 陸嵐剛到巫山時人生地不熟,三姨對她最好,所以和“白姥”的感情最好,經常跟著白姥行醫……“白姥”的面相有點像陸嵐的娘,她還真當娘一樣照顧。 她已漸漸在巫山過得習慣了,以前娘會說蜀國方言,陸嵐兩種口音都會,現在她和當地人也沒多大區別。 ……及至中午,倆人回到白家的藥鋪上吃飯。陸嵐吃飯不可能蒙著臉,她取下帽子,拿下面巾,頓時一張腫得不成樣子的臉露了出來。 白姥看了一眼,一口氣沒憋住嗆得直咳。 陸嵐想做個表情、表達一下情緒,但是臉上腫著什么表情都沒有。只得擺上飯菜,和三姨一起吃飯。 “這是蜂窩,多吃點?!标憤箘竦?,“我就是為了這點蜂窩,看我的臉,都成什么樣子!那些蜂子也死心,我跳到溪里它們還不走,在水面上嗡嗡嗡……” 她不說還罷,一說白姥又忍不住笑得喘不過氣來:“我不喜吃甜食,特別是這東西,以后別去弄了?!?/br> 陸嵐道:“看在我拿命換來的,三姨把它吃了吧,有好處?!彼÷暤?,“三姨還不到三十歲,身上的肌膚好像是未老先衰,胸脯都垂成那樣了,真得好好調養?!?/br> 白姥聽罷又傷心又不高興,默然不語。 陸嵐也沒再多嘴。白姥拿筷子在魚湯里攪了一陣,說道:“怎么全是魚頭?” “本來就是魚頭湯……還有這個是專門弄的雞皮,和隔壁嬸子合買的一只雞,她要rou,我要皮?!标憤挂槐菊浀?,“你相信我,這些東西多吃,說不定三姨的就重新鼓起來了?!彼f罷在胸脯上夸張地比劃了一下。 她一邊說,一邊拿筷子敲開魚rou,吸了一口黏糊糊的魚腦。 白姥的嘴一陣抽搐:“鼻涕一樣的東西……” “三姨,真是的!不能不說出來嗎?”陸嵐沒好氣地看著碗里的魚頭,眼睛瞇成一條縫兒,想生氣卻看起來笑瞇瞇的一樣。 白姥道:“小孩兒流的鼻涕,能‘呼呼’吸進嘴里那種,和你一樣吸?!?/br> 陸嵐徹底沒轍了,氣道:“我就吃鼻涕,吃了胸脯大、肌膚滑,不會變得癟癟的!” 倆人在一起沒什么輩分的講究,一邊斗嘴一邊吃完飯。 陸嵐回到自己住的廂房里,從懷里摸出兩枚黃金扣子來。自言自語道:“真是稀奇,這世上還有喜歡送人腰帶扣子的人?!?/br> 兩枚扣子,其中一枚是去年初郭紹住在涿州時當作付“住宿費”,另一枚就是今天早上給他送還書信時給的報酬。陸嵐拿在手里把玩了一陣,兩枚東西應該不是一個地方出產,做工和樣式都完全不同。 她懶洋洋地躺到了床上,拿著兩只扣子“叮?!钡責o意識地敲著玩兒。又想起昨晚撿到的那些信,她是點著燈逐字看完了,一時間心里不知怎么七上八下,卻是有點氣憤。 “他的事與我何關!”陸嵐猶自嘀咕了一聲,心道:我要找個我爹那樣的人嫁了,我娘以前就過得很好……還要在一個太平安穩的地方過活,別像娘在幽州那樣,被人強搶了去。 想到郭紹,她小聲道:“我招惹不起,也不想招惹!” 陸嵐經歷了一些事,性子潑辣些了,也比較理智……其實她一直就更在意現實的東西。 當年她學醫到十二三歲的時候、忽然非常用功,書都背熟了很多本,比那考進士的書生還賣力……想法很簡單,現在看來也很好笑。當時她家在幽州鄉下,周圍大部分都是風吹日曬種地和放牧的人;婦人也會在地里干活。 陸嵐當時就想,自己長大了出嫁,也會和那些婦人一樣勞作,被曬得又黑又丑?她是很認真地尋思了很久,覺得如果能像她爹一樣給人看病掙錢,就不用去勞作了,于是乎就開始很用功地背書。多可笑的動機,學醫不是為了立志救人,就因為不想下地干活。 不過現在陸嵐回憶起來,雖然當初的想法是比較可笑,但似乎沒有太大的錯;現在至少還有點養活自己的本事,不然白家收留了她、時間稍長也不一定不會嫌棄。嫁人的話太多男子靠不住,所托非人定要后悔終生……像三姨那樣被拋棄,生育后又受委屈,頭發都全白了;身上的皮膚變得松弛毫無姿色,男人都嫌棄她……現在三姨想改嫁,都找不到順眼的人。 可是這世道家里如果沒男人,等長輩去世了,恐怕沒法生存。 陸嵐躺著一頓胡思亂想,告誡自己一定要擦亮了眼睛、不能所托非人。然后迷糊地小睡了一會兒。 第三百六十二章 大帽子 陸嵐午睡了一會兒,便去隔壁叫她三姨,下午還得去那座養傷兵的院子。 門掩著,陸嵐同是女的,自然毫不見外地推門進去。卻見一個白發蒼蒼的婦人正獨自坐在窗前念念有詞,不是她三姨是誰?“三姨……”陸嵐小心喚了一聲。 便聽得白姥在那里哽咽地念叨:“為何?我每天照顧他、服侍他,給他生養兒子,家里里里外外所有的事都是我在cao勞……他說要到山上去清凈用功,我每天三趟風雨無阻做好了飯給他送上去……我對他不好嗎,哪里做錯了?為何他連一點留戀都沒有……” 陸嵐聽得心里很慌很堵,上前同情地抱住白姥的腰,好言勸道:“三姨沒做錯什么事,只怪男子不是東西。你放下那些事吧,咱們不靠那忘恩負義之輩,一樣能活?!?/br> 白姥使勁搖頭,眼淚就滑了下來:“是我自己不好,嵐兒說得不錯。我未老先衰,我的身體要不是奄癟癟的,他也不會嫌棄我……” “我中午和三姨開玩笑的,你別忘心里去?!标憤拱櫭嫉?,“所以三姨要對自己好點,別再那樣虧待自個了。你都不將息身子,世上哪有不管你什么樣子,都寶貝你的人呢?” 白姥狀況不好,陸嵐只好自己去了傷兵院子一趟,把熬制好的湯藥安排用量。 及至旁晚,便有白家的長輩前來,要白姥明天一早去縣前街的酒樓一趟,見巫山縣各家的長輩和鄉老。 …… 那事兒是郭紹派人安排的。次日一早,他睜開眼睛尋思了一下近期事務,就想起了見巫山白姥的事。和平常一樣,郭紹先起床洗漱穿戴,走出門外見到親兵隊正盧成勇,便問:“董遵誨有消息回來?” 盧成勇答道:“回主公的話,沒有?!?/br> 郭紹又問:“去探赤甲山別道的人,有消息回來?”盧成勇道:“也沒有?!?/br> 郭紹沉吟片刻:“才去兩天,或許是我太心急了。不過在這地方住著動憚不得,著實心慌?!?/br> 吃過早飯,左攸前來提醒,郭紹遂帶人出縣衙,前街的一家酒樓見巫山縣的人。酒樓內外全是士兵,已經把地方都清理出來。陸續一些老頭進入酒樓,一些七老八十的人要人扶著才能走動路……就這號人好像干不了什么事,但實際上在當地的威力不小。因為輩分、名望甚至連官府也要考慮他們的意愿。 郭紹到了廳堂里,和一群老頭寒暄了一番??h令和幾個鄉老挨個引薦名號,郭紹做出興致勃勃的樣子,客氣地說和他們見面認識……實際上他一個人都記不住,也沒啥興趣,和老頭兒們幾乎沒有什么話題,全說廢話;不過態度還是很好的。 不多時,只見那個蒙著臉的小娘子與巫山白姥也來了,郭紹便見禮道:“有幸得見本縣大名鼎鼎的巫山圣手,榮幸之至?!?/br> 巫山白姥屈膝作了個萬福:“草民拜見郭大帥,這兩天草民身體不適,來晚了點,還請恕罪?!?/br> “沒事沒事?!惫B笑道,“只要您賞臉來,那便很給面子了?!?/br> 一眾人在廳堂上的方桌旁分別入席,就有一個中年人開口道:“大周軍來到巫山縣秋毫無犯,我縣士庶感懷郭大帥仁義,前兩日準備了些薄酒犒軍,情知還是不夠的?!彼D頭看向坐在那張桌子上方須發全白的老頭,“李家太爺爺的意思,咱們各鄉的人再湊湊,給周軍準備些糧餉……” “稍等稍等?!惫B忙道,“諸位,諸位巫山縣父老鄉親長輩,可能有點誤會。本將今日不是來敲詐……那個籌餉?!?/br> 眾人都看著郭紹,說話的人暫時打住了。 郭紹繼續道:“巫山縣就這么大點地方,也不是特別富庶之地,一個縣的資源對兩萬多精兵來說,頂什么用,我要是再敲骨吸髓就太過分了,是不是?咱們的糧餉,暫時可以從長江運過來,并不缺糧?!?/br> 大伙兒聽罷紛紛贊嘆郭將軍仁義。剛剛說話的中年人問:“那郭將軍今日……” 郭紹好言道:“我有個好友,便是大周朝樞密使王樸。他是樞密使、機樞大臣,無論國家軍政策略都很有說話的余地。王樸認為當今周朝的稅賦制度過重,將來統一蜀國之后,如果在‘收復’的地方照搬大周國策,可能會讓蜀國人感到負擔過于沉重,主張體恤蜀國百姓……” 眾士紳鄉老聽罷又是一番稱贊,對王樸不吝美言。 郭紹道:“在大周朝廷,不是所有人都和王樸的主張一樣。諸位應諒解,我朝建國中原,不僅要收拾破碎山河,還得直面北方游牧鐵騎、負擔北邊國防線,消耗是非常大的……只有王樸看得比較長遠。 現在王樸重病,救治無效。若是沒有神醫相助,恐怕……” 那個最老的“太爺爺”發話道:“巫山白姥不是本縣最高明的圣手么?何不讓她去給王樞密使醫治試試?” 郭紹一聽,正合心意,當下便道:“我今日就是為了求助巫山圣手,只因王樸身在東京千里之遙,重病在身又經不起車馬顛簸,所以想請巫山圣手走一趟。將來若是能治好王樸的病,定有重報……當然,更重要的是長遠之計,王樸若能恢復,將來對巫山、乃至整個蜀地的百姓大有裨益;王樸的主張有利于蜀地百姓?!?/br> 就在這時,忽然那個小娘口齒利索地說道:“郭大帥真是好手段!弄這么大陣仗,就是為了逼我們去千里之外的東京。您這帽子扣得好大,要是三姨不去,簡直就成了對不起整個蜀國的百姓,誰擔得起?”她生氣道,“三姨都這樣了,你還要逼迫她,利用她!你們這些男人……” 郭紹聽得一頭霧水,去東京救人確實辛苦點,可又不讓她白忙活,說利用太過了點。自己雖然有志在必得的逼迫嫌疑,但所言不是誆人,王樸在信中的主張本來就差不多那個意思……如果按照政事堂大部分人的政治主張,對蜀國以掠奪資源為主,你們這些太平輕松了幾十年的百姓,能一下子承受周朝的做法? 這時“太爺爺”拿拐杖在地上一戳,惱道:“誰家的小娘?沒大沒小,沒點規矩!把咱們巫山人的禮數都丟了。郭大帥言之有理,不過就是叫白家出一個人,走一趟治病,孰大孰小都分不清嗎!” 一個老頭道:“李家太爺爺息怒,都怪晚輩管束無方?!?/br> “太爺爺”發話道:“巫山白姥要是不去,就是陷我整個巫山人于不義,將來無臉面對蜀中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