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155節
……郭紹便收起東西,在后門口等著準備熱水。他看著外面的園林夜景,頓時覺得這園子確實是偷懶的好地方,符彥卿一定是個很懂得享受的人,才會在不大的一塊地方建造出這么一座宅子。 但不知為何,他總覺得缺點什么……是符二妹。所以總是感到有點空落落的。 以前這里沒有符二妹,符二妹在這里的時間一共才幾個月。但一旦她屬于過這里,不在了就叫郭紹十分不習慣,養再多女人也不能抵消他的這種感受。 他回頭一想,玉蓮和楊氏都是戰亂造成的可憐人,正好有緣遇到了可以讓她們過安穩日子,養著沒什么……但自己是怎么招惹上周憲的,還有李小娘更是叫他十分糾結。尋思一番,連自個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其實他覺得有符金盞和符二妹就已經足夠。 郭紹立刻便琢磨了一下。禁軍整頓一時半會不能完成,因為龍捷軍左廂二萬人還沒返回東京;但只要成功把虎捷軍左廂整合為虎賁軍,完成第一階段整頓、就能抽身了。 這時,董三娘提著一桶熱水進來,郭紹忙道:“那個壯婦叫什么來的,叫她干這等活輕巧些?!?/br> “沒關系?!倍锏脑捄苌?,她給郭紹的感覺常常有點自卑一樣。 郭紹道:“改天我和你二哥說,收你為義妹。等你再長大幾歲,我給你做主找個好人家,出錢給你籌備一份厚厚的嫁妝?!?/br> “哐!”忽然一桶水掉到了地上。 “對不起,阿郎,我……”三娘忙趴在地上拿手臂去攏地上的水,但水怎么攏得???只能看著一大桶水把地板打濕了一大片。 郭紹聽得她的聲音哽咽,說道:“沒事的,門開著就吹干了。你別哭,我不會責怪你……難道水很燙?”他忙上前拿手一摸,覺得是溫水。 董三娘抽泣道:“阿郎是不是很厭惡我,想把我早早打發走了?” 郭紹:“……” 他沉吟道:“小姑娘總會長大,總要嫁人有自己的家,身份高、嫁妝厚,能挑個各方面都好的……你是我的義妹,就算是官宦之家也興高采烈愿意娶。難道不是好事?” “我覺得這里就很好,阿郎就很好,每天看到阿郎回來我心里就高興……”董三娘道,“我不貪心。別人家再好,還不知道會怎么對我?!?/br> 第二百八十九章 散伙了 天剛蒙蒙亮,郭府外院人來人往,有的蹲在門口拿桶里泡了一晚上的柳條在一邊嚼一邊刷牙,有的站在門口伸懶腰打哈欠。 董二正在把一件皮甲往身上罩,忽然看見meimei站在門口,便招呼道:“快來幫我把后面的帶子系上……咦,妹這么早跑出來作甚?” 董三妹不答,默默地上前幫忙。 “我給你買了東西,正想辦法要給你?!倍鋈徽f道,你轉過身去。三妹一臉毫無期待卻又乖巧背過身去,董二便從枕頭里面翻出一樣東西來。 他走回來伸手捂住了三妹的眼睛。 三妹的小臉頓時“唰”地紅了?;腥袈牭揭粋€充滿了憐愛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說:別看了,不適合小娘看。 他好像從天上突然降臨,三妹自打出生起就沒見過這樣的人。第一眼看見,他的眼睛就充滿了憐惜和疼愛,毫不相干的人,他為什么要對自己那么好?連三妹的親生父親也沒有這樣對她,她離開河東老家之前,認為世上本來就是那個樣子,不知道原來還有另外完全不同的世界和另一種完全不同的人。 “看罷!哈哈?!倍穆曇粜Φ?,“銀簪!真銀的,哥現在買得起!” 三妹默默地接了過來。 “怎么,不高興?”董二問道。 三妹搖搖頭,紅紅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容:“謝二哥……二哥,如果阿郎找你說,要收我為義妹,你不要答應他?!?/br> 董二愣了愣:“主公要認你為義妹?好事呀!你是成天呆在這院子里不懂,不知道俺跟著主公出去,東京世面上的人對主公是甚么樣子!你做主公的義妹,以后就是大家閨秀了!” “我不想做他義妹?!比镁髲姷芈N起小嘴,“二哥要是同意,以后我都不理會你了?!?/br> 就在這時,董二看了一眼門外,說道:“主公該出門了,我要去備馬,那事兒下午回來再說?!?/br> “二哥要記住我的話!”三妹叮囑道。 …… 不多久,朝陽初升。 殿前司衙署內一片明凈,大堂里就兩個人坐著。大高個史彥超一把將一封信拍在幾案上,回顧空蕩蕩的大堂,目光停留在袁彥身上:“殿前司是要散伙嗎!” 袁彥五十歲了,臉上的風霜溝壑很深,膚色黑黃,但身材卻是結實硬朗。他指著案上信道:“老夫可以看?” “有什么不能看的,張點檢留的東西?!笔窂┏瑳]好氣道。 正是卯時,大堂上這么副光景著實有種說不出的寂寞。偌大的殿前司機構,原本有大將多人一同主持;但現在七零八落,大將竟然只剩兩個。 都指揮使趙匡胤、鐵騎軍左廂都指揮使石守信、鐵騎軍右廂都指揮使王審琦跑了;控鶴軍左廂都指揮使趙晁被砍了腦袋,就是史彥超親手干的。短短兩個月殿前司的高級大將就損失四人。 而現在,袁彥看罷張永德的信道:“張點檢生病了啊?!?/br> “散伙了,散伙了!”史彥超嚷嚷道。 袁彥卻不以為意道:“缺的是高位大將,想做的人、能做的人一抓一大把,史副都還怕沒人么?不出半個月,這里又可以熱鬧了……誰來做點檢倒是很有意思?!?/br> 史彥超一聽脫口道:“不會郭紹罷?” 袁彥笑而不語。 史彥超一拍桌案道:“反正現在殿前司這副鳥樣,鳥事沒有閑得慌,咱倆賭一把,賭二百貫!以半月為期限,如果郭紹做點檢,我輸你二百貫;反之你給我!” “不可,不可?!痹瑥┝⒖叹芙^道,“我是史副都的下屬,職位差了好幾級,到時候從您手里拿錢,這錢燙得很?!?/br> 史彥超笑罵道:“娘的!你這人不痛快。說得史某小氣到輸了二百貫錢,就要記恨你一般?!?/br> “史副都的心胸肯定很寬,但輸了錢就是不痛快,人之常情……連我輸了也不痛快?!痹瑥┑?。 史彥超道:“來!來!廢話太多,我贏了你的錢,便不怕你記恨我?!?/br> “不來?!痹瑥u頭道,“著輸贏太明顯了,沒意思。史副都言下之意,不服郭將軍做點檢?” “他一個小輩,才二十出頭,憑什么,你服么?”史彥超瞪圓燈籠眼道。 袁彥道:“我挺服的,再也沒有更服的人選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擁立首功做點檢,有何不可?” 史彥超道:“沒有道理,就是不服!除非他干敗遼軍,把幽云十六州收回來?!?/br> 袁彥道:“在涿州已經贏過一陣了,沒贏遼軍主力,是因郭將軍手里兵力相差太遠……再說拿幽州說事,先帝都做不到,史副都太強人所難?!?/br> “聽說李繼勛、李重進和李筠都要反,他要是能打服李筠,我也服他?!笔窂┏Φ?,“李筠我是見識過的,不是好對付的人。李重進也不是浪得虛名,可惜他手里沒有多少精兵?!?/br> 袁彥小聲道:“末將躬勸史副都慎言,誰說過李筠要反?” 就在這時,便有宦官被帶進來。袁彥見是楊士良,便起身作禮;史彥超卻坐在椅子上,斜著眼睛問道:“何事拜見?” 楊士良看了史彥超一眼,說道:“太后懿旨,召殿前司、侍衛司諸將一起到金祥殿議事?!?/br> “殿前司就咱們倆人了,走罷?!笔窂┏钢瑥┑?。 史彥超干脆利索地招呼袁彥一起出門,徑直去東華門,因為殿前司衙署離東華門最近。 ……金祥殿正殿后面,符金盞正等著大臣和武將們到來。她在一張榻前來回踱步,旁邊的曹泰等人躬身侍立,見她氣色不太好,大氣不敢出。 很多事符金盞都想過千百遍,已經做出了決定,但事到臨頭仍然有些惶恐。 “太后,大臣們都到了?!辈芴┑穆曇粜⌒恼f道。 符金盞轉過身,抬起頭來,一言不發向外走去,前面一群人帶路,后面的宮女拿著扇跟著。曹泰跟上來小聲問道:“太后要奴家照起先的懿旨說嗎?” 符金盞沒有過多猶豫,只是微微點頭。 早在先帝沒有駕崩前,她就已經認定今后的局面沒法制衡……武將有很多機會坐大,根本無法避免。周朝不是大一統的穩定王朝,有內患、有外敵?,F在一旦有外鎮叛亂,或是外敵入侵;符金盞不懂打仗,一個婦人也沒辦法統率軍隊。兵權必須要交到一個武將手上,這種時候那個武將就有機會了。 與其等待有人坐大后、被動選擇,還不如早作布置,主動選擇一個人。 ……及至殿上,她到掩著簾子的御塌上坐下。便聽得下面一眾跪拜大聲道:“臣等叩見太后?!?/br> “平身?!狈鸨K沉住氣道,微微側目看曹泰。 曹泰上前清了一下嗓子,開始敘述先帝駕崩前的過程。下面的樞密院、政事堂大臣和殿前司、侍衛司廂都指揮使以上大將都默默地聽著。 良久曹泰又躬身轉頭看了一眼,說道:“太后懿旨。今殿前都點檢張永德重病在家,上書請辭軍職。太后體恤駙馬都尉張永德有恙,準其所請;宜進封校檢太師,加兼侍中。 殿前司軍職空缺,衙署、各營混亂不堪,宜選賢能整頓殿前司、以恢復禁軍實力……郭紹、李處耘、楊彪三人在危急關頭、有護駕擁立之首功,當為皇上(宗訓)倚重之肱骨武臣;宜授郭紹殿前都點檢,宜授李處耘殿前都指揮使,宜授楊彪殿前都虞候。主持殿前司諸營整頓之事宜?!?/br> 符金盞聽罷從簾子里一一觀察在場的眾人。 就在這時王樸帶頭說道:“太后英明,臣等謹遵懿旨?!北娙寺犃T立刻伏拜:“太后英明……”聲音久久在寬敞的大殿上回響。 連史彥超也沒有反對,跟著喊得很大聲。史彥超能做到現在的位置也不是全然沒有分寸的人,先帝在位時,他無論怎么囂張,但從來不忤逆先帝、反而經常拍不合時宜的馬屁。 現在既然太后都下旨了,他也不愿忤逆抗旨……除非要質疑太后和小皇帝的皇權合法性、公然要造反,否則沒有人會認為上位者會容忍抗旨不敬的人。但史彥超一直都被周朝皇室容忍。 這時符金盞便開口道:“今內外尚未平定,諸位皆為國家肱骨,愿爾等共勉?!?/br> 郭紹拜道:“臣定不負太后重任?!?/br> 眾人紛紛附和了一陣,又陸續說了一番表忠的話?,F在這狀況,所有人都能感覺到王朝正在形成一個新的統治中樞,能參與其中,意味著在先帝駕崩后重新找到一席之地。 過得一會兒,曹泰又轉頭看簾子里不再發一言的符金盞,見她點頭,曹泰便道:“有事啟奏,無事退朝?!?/br> 殿下諸人謝恩,符金盞便起身,徑直從簾子后面離開了大殿。 不多時,她便停步,招呼曹泰上來,招了招手,待曹泰彎腰附耳過來,便輕輕說道:“召見郭紹到后殿來覲見?!?/br> 曹泰忙拜道:“奴家這就去傳旨?!?/br> 第二百九十章 人生如夢 朝會結束后,郭紹徑直就跟著宦官曹泰從甬道進了金祥殿后殿。 “史彥超不服你做殿前都點檢?!狈鸨K見面就說。 郭紹從她如月亮般的眼睛里、和語氣里感覺到了憂愁,但一時間他仍舊無法了解她具體的愁事。無論對一個人多么關注和看重,他也只能感受到情緒,但無法知道別人的想法。 郭紹稍微側目,發現宦官王忠也遠遠站在敞開的薄門外面。他以前聽曹泰提起過,宦官王忠似乎管著“皇城司”,一個類似明朝廠衛但規模權力都小得多的耳目機構。尋思著史彥超正在被符金盞監視……不過,她只有心里很不安穩、才會派人監視京城文武罷? “太后,史彥超是個莽撞的漢子,但他也是武將?!惫B不動聲色道。 “哦?”符金盞好像很愛聽郭紹說話,此時雖然只有婉轉的一個字,卻掩不住的期待口氣。 郭紹當下便沉聲道:“軍隊不同于民間甚至官場,自古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任何軍法都會有‘抗命者斬’這一條。史彥超既然能做到高級武將,他一定懂規矩。如果他連一點規矩都沒有,估摸著不用臣在晉陽救他,他早就死千百遍了。 此人沒有小山頭,也沒有立場。如果有點立場,可能心里會記著先帝寬容和提拔他的知遇之恩;臣對他也有救命之恩,他只要能感知遇之恩,自然記得救命之恩。而史彥超勇冠三軍,作戰十分勇猛,正是當下用得上的人;其名氣也很大,如果輕易動他,顯得朝廷新格局的權力圈子不能容人,不利于穩定人心。 史彥超心里不服,本是情理之中;恐怕不止史彥超一個人不服,有的人不服但懼于權勢不敢說。只有史彥超那種人才口無遮攔。這不是除掉他能解決的問題,咱們的威信確實需要真刀真槍打出來!只要取得幾場大的勝利,不服者自然服了?!?/br> 符金盞聽罷神色稍緩,伸展了一下上身,挺直脖子輕輕說道:“郭將軍能看透王樸,也能瞧明白史彥超。你一說,我確是明白了?!?/br> 郭紹彎腰小聲說道:“臣就是太后一手栽培起來的人……太后最近這一番作為,是把身家性命教到臣手里了,這份信任,臣當銘刻在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