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141節
散伙后,軍都指揮使楊光義覺得右眼不斷在跳,心里隱隱發慌。正看到控鶴左廂廂都指揮使趙晁騎馬要走,楊光義和趙晁私交不錯,當下便帶著隨從策馬上前一路。 “我覺得事兒有點不對勁哩?!睏罟饬x上前小聲道。 趙晁卻冷笑道:“婦人就是小家子氣,既然要校檢大軍,還瞻前顧后搞得那么麻煩。弄這種場面無非就是圖個好大喜功,場面越大越威風,我就沒見過皇帝檢閱禁軍要分成五次的?!?/br> 楊光義沉聲道:“我又想起,昨日發現部下有個指揮使已經好幾天沒到軍營值守了……總感覺這風頭很怪,趙兄您得想想,那幫人究竟要干什么?” “你沒病吧?”趙晁皺眉道,“一個指揮使沒來值守,你派人去他家問問干嘛去了,東猜西猜什么意思!” “罷了罷了!”楊光義搖頭道。他抬起頭,只見空中大量的枯葉在長街上亂飄,路邊的樹光禿禿的,還剩一些闊葉掛在枝頭說不出的蕭殺、枯敗之氣。 ……此時郭紹正從皇城走進樞密院衙署,王樸和魏仁溥一并到大堂迎見。郭紹抱拳作拜,相互見禮,說道:“我帶了太后的手令,可否換個地方說話?” “請?!蓖鯓闵焓值?。 于是三人前后進了旁邊的書房,又看茶。 郭紹從懷里掏出一張紙條,雙手呈上去:“太后親筆懿旨,不過沒有用印璽,不知管用不管用?” 王樸看了一眼,只有兩行字,不動聲色又遞給魏仁溥。魏仁溥看罷道:“太后真是寫得一手好字?!惫B與王樸面面相覷,氣氛有些尷尬。 魏仁溥轉頭道:“王使君以為如何?” 王樸將紙條放在桌案上,拿鎮紙壓住,開口道:“老夫想起了漢朝的一段事兒,覺得挺有意思的,郭將軍可有興致一聽?” “王使君請講?!惫B淡定道。 王樸道:“漢武帝早年沒有親政,成年后朝政仍cao太后之手。帝派人去軍營成功調兵,沒有兵符;于是漢太后終于準帝親政,將大權讓了出來?!?/br> 漢代有那事?郭紹搞不清楚,但他立刻想到一個月前,自己“奉懿旨”成功調動大軍的事;完全沒有樞密院的軍令……那件事是不合法的,就算是皇帝調兵也會經過樞密院、各司衙署,何況那時候皇帝還沒駕崩。 但成功后便沒人提起那茬,王樸卻堂而皇之地揶揄,郭紹頓時感到有點壓力。他沉吟不能成句,無法接王樸的話,簡直是無言以對。 “王使君意思……這手令還是管用的?”郭紹問。 王樸道:“太后懿旨就能調兵,樞密院不順著臺階聽從,處境豈不尷尬?” 這王樸說話還真不留情面的。 魏仁溥便開口道:“既然是太后的懿旨,稍后咱們下一道軍令給郭將軍便是了?!?/br> “郭將軍要作甚?咱們樞密院都一點不知情哩?!蓖鯓隳窍男⊙劬υ诠B臉上瞧來瞧去。郭紹沉聲道:“我本來進言太后先與樞密使、副使一并商議的,太后以為只是件小事,不必大張旗鼓了?!?/br> 王樸捋了一把下頷的胡須,點點頭不再言語,當下便去書寫軍令,魏仁溥幫著拿印章等東西出來。 郭紹在邊上說道:“下次有任何事,我愿與王使君共議?!?/br> 王樸聽罷回頭皮笑rou不笑道:“老夫十分期待?!?/br> 郭紹感覺到有點不自在……心里確實是敬重王樸之才的,但此人的脾氣有點難捉摸,可能給人的感覺實在太聰明了。面目老邁,偏偏一雙小眼睛十分明亮、犀利,好像能看穿一切事似的。 與聰明外露的人相與,確實會忍不住提著小心,沒那么隨意。相比之下,魏仁溥就經??雌饋砗锖康?,還很裝風度,與他在一起就有趣多了。 郭紹拿著軍令走出樞密院時,有種松一口氣的感覺。 他回到東部虎捷軍左廂大營,這時軍都虞候以上武將已經召集到了這里。大伙兒和平常一樣,拜見郭紹后就吵吵鬧鬧,各自說各自的話。 郭紹沒理會他們,拿出一張東京平面圖猶自在上面再次琢磨?;⒔蒈娮髱麅扇f人已經全部動員起來了,分駐皇城東西兩邊,兵力比較集中;兩股兵力分別靠近東華門、西華門?;⒔蒈娪規诨食俏髂喜?,動員兵力一萬人,同樣是以密集部署。 他收起了圖,回頭道:“李將軍,二弟,隨我進來?!?/br> 二人領命跟著進了里面的一間房間。郭紹默默地掏出兩道樞密院軍令遞了過去,說道:“不一定會出動,但要提前動員組織起兵力,三天后……記住時間,八月初五上午。東華門的鐘聲,三緩五急,反復三次,聽到信號就立刻出動,直奔左一防區校場!” 二人臉色一凝,抱拳應答。 郭紹道:“東營離得近,直接以步軍跑步前進;馬匹都在西營,西營騎馬過來。一早就要準備好兵馬,以防萬一?!?/br> 李處耘等抱拳道:“末將等領命?!?/br> 郭紹手里還有一份軍令,是給韓通、高懷德的,作為能持續動員的兵力波次。 這時郭紹見李處耘和楊彪倆臉色凝重,當下抬起雙手,走上前拍在他們的肩膀上,笑道:“這次是正式奉樞密院令、準備妥善,幾乎是穩cao勝券,你們不必過于緊張?!?/br> 他沉吟道:“我是幫太后部署好了,準備完全沒問題,關鍵還是看她的做法和表現?!?/br> 第二百六十六章 霸道的婦人(一) 八月初五一大早,內城東北的校場上塵霧騰騰,風沙亂飛。名為校場,就是一大片夯實的泥地空地,一下雨照樣又滑又泥濘。再北邊有一片跑馬的草場,但這個時節已是枯草遍地,十分荒涼。 郭紹奉命帶著數百騎從南部營門先入校場,控制了東部藩籬;東北口子,史彥超率東西班精騎也陸續來了。郭紹向校場上望去,只見人馬鐵甲刀槍如林,方陣如一片片人工培植的林子,這等場面他見得多了……一般從前面看過去要好看得多,要是到大軍的后面,才能發現很多問題。 國庫沒有能力打造出十幾萬副全身環鎖甲,就連禁軍也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士卒能裝備朝廷分配的甲胄,還有一些家境比較富裕的是自備。這些衣甲整肅完備的將士無論在校檢還是作戰時都在前面,是為最精銳;所以在校場上和戰場上,看上去都是一片鐵甲,十分有氣勢。后面太遠的地方一般看不太清楚。 但禁軍將士幾乎每個人都有點甲,因為大伙兒多少都有軍餉,上陣是玩命的事,沒分到甲胄的也會想辦法自己弄一些護心鏡、頭盔、肩甲護住要害部位;其他地方也會有簡陋的硬皮甲、鐵片……看起來就沒那么好看。 張永德等殿前司大將早已到了正前方,不過郭紹部作為護衛部隊沒有上前搭話。 只見張永德在團團重騎將士的簇擁之下,背上披著大紅色的斗篷,在風中飄蕩十分醒目,周圍幾面旗幟在風中“噼啪”直響。人馬方陣中間的間隙,許多騎馬的將領一面吆喝一面奔出,紛紛聚攏到張永德身邊,嚷嚷著稟報著軍務。 這副場面似曾相識,郭紹想起了幾年前自己還在“小底軍”,便是這支鐵騎軍前身中做小將時,也遠遠地看到張永德這樣威武高上的做派。但現在,郭紹只是在旁邊看著他,已經沒有了敬畏的心情。 “隆隆隆……”就在這時,又是一陣密集的馬蹄聲響起。 郭紹轉頭看去,直接一股衣甲兵器嶄新鮮明的騎兵整齊地策馬而來,一排接一排昂首挺胸的騎士,眾軍渾身是鐵、華麗的斗篷照樣在風中揚起。一看就是內殿直的馬兵,要論樣子貨,內殿直那幫人馬穿得最好,隊伍也最整齊……聽說相貌、出身也很不錯。果然,郭紹看到領軍的武將似乎是杜成貴。 一眾馬兵過后,便見幾輛裝滿了銅錢的大車趕了進來……校場上的將士一看嘩然,頓時議論紛紛。 “朝廷還挺有錢?!绷_猛子嘀咕道,“不知道有俺們的份沒有?!?/br> 后面就看見一眾宮女宦官拿著宮廷儀仗簇擁著一頂大轎子來了,那轎子方方正正由十幾個人抬著、十分寬大有氣勢。那些宮人都穿著紫、青色的圓領袍,卻不是穿著裙子在外面亂走。 張永德那邊的武將們紛紛面對大轎子單膝跪地,執禮拜見,卻久久不見起來。不多時,宦官曹泰上馬向郭紹這邊奔了過來,郭紹忙從馬上翻下來。曹泰道:“太后懿旨,召郭將軍護駕?!?/br> “臣領旨?!惫B抱拳應答,招呼身邊的騎兵部署到儀仗的右側,一起向前面奔去。及至大轎前,郭紹下馬走上前和在場的武將們一起單膝執軍禮大聲道:“臣郭紹奉旨見駕?!?/br> “平身?!边@時里面的聲音才說道。 眾將紛紛爬起來,許多人忍不住悄悄看郭紹幾眼。 就在這時,宦官楊士良唱道:“落轎!”十幾個大漢又穩又慢地將轎子放下來。兩邊的宮女掀開了轎子前面的帷幔,就見一個人埋下頭,從里面走了出來,正是皇太后符金盞。 她的形象頓時叫周圍所有人都是一愣,只見符金盞頭戴紗絲幞頭、身穿紫色圓領官袍!她看起來十分大方,脫下孝衣后連帷帽遮掩都省了……皇帝也經常穿著官服,大家都習以為常;太后現在攝政這般打扮似乎也可以,只是看起來十分稀奇。 挺拔端莊的身材,帽子兩邊露出的清秀鬢發,高貴帶著傲氣的氣質,這身大方的打頭讓符金盞多了幾分英氣。她隱隱有種高門貴胄世家公子一般躊躇滿志的感覺,頓時叫這帶著滄桑的校場多了幾分生動的活力。 但她的皮膚光潔雪白,美眸皓齒、唇紅齒白……端莊得體的儀表中,彎彎的明亮眼睛里帶著笑意,又有幾分嫵媚。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紛紛彎下腰、又敬又仰慕地向她執禮,宦官們急忙在地上鋪上紫綾羅。這時符金盞才挺直著脖頸,淡然從容地從轎子上走下來。她雖然穿著深色料子的袍服,卻給人的感覺干凈到潔白無瑕,連鞋底都一塵不染;她本來就是大周朝最有權力的人,這樣的排場一點都不讓覺得過分。 宦官們一面跪地鋪地毯,她一面走到了高臺上帝王用的黃色傘蓋底下,在擺在上面的榻上正身跪坐下來。在風中面對萬余眾大軍巍然不動。左右前呼后擁,就像綠葉一樣襯托著她的氣度氣質。 符金盞實在太出眾,一時間成千上萬的人紛紛側目,只剩風聲。人們的關注都在她身上,哪怕她除了一句平身還什么都沒說??峙戮退闼皇翘?,也會是萬眾矚目的人物……美麗得直觀、強烈、霸道、奔放。 宦官楊士良俯首帖耳,彎著腰上前。符金盞側目輕輕說了一句。 這時楊士良上前大聲道:“太后懿旨,鐵騎軍都頭及以上將帥、各軍將領上前聽訓話!” 一排騎兵策馬到大軍方陣中,重新呼喊了一通。不多時,許多武將便紛紛策馬出來,向儀仗前面聚攏,總共有一兩百人。人們紛紛下馬,來到前面列隊。 大伙兒一面看旁邊用車裝的銅錢,一面議論紛紛,雖然風吹得煙霧騰騰,但興致都挺好。之前就得過賞了,這陣子還不錯,既不用跋涉打仗又有賞錢,只是在這里站一會兒給上位者個面子、壓根就不是事。 但很快議論聲就忽然停下來。 符金盞一招手,就見一個帶著手腳鐐銬的人從一輛馬車上被帶出來,趙普。鐵騎軍的很多武將都見過此人,至少面熟。情況似乎變得有點不太妙了。 大伙兒一時還不動聲色。郭紹回到了親隨馬兵前面,也饒有興致地看著上面的一臺好戲。 趙普垂頭喪氣拖著腳鏈走上臺子,“嘩……嘩……”鐵鏈在地上拖動的聲音愈發凄慘。就在這時,一個宦官上前從包袱里拽出一件黃色衣服來,忽然在前面一抖,顏色鮮艷的龍袍頓時出現了眾將和大軍的眼里。眾人一片嘩然。 “趙普!這東西是不是從你身上繳獲的?”宦官聲色俱厲道。 趙普無奈點頭?;鹿俸鹊溃骸罢f話!”趙普只得說道:“是,趙匡胤交給我保管的東西,不幸被繳?!被鹿儆值溃骸澳翘熠w匡胤事敗,倉皇逃竄、路遇追兵,這東西是不是當眾被繳獲?” “是?!壁w普的聲音道。 郭紹注意觀察,只見張永德的臉色已是非常難看。 臺子上的宦官大聲道:“趙匡胤等人結黨營私、培植黨羽,得知先帝病重,便早早預謀謀反篡位,是也不是?!”趙普又道:“是?!?/br> 宦官問完,便把龍袍掛在一副木架上,因風大,又拿繩子系住。一時間那袍服就像旗一樣當眾飄蕩。在場的二百武將和千軍萬馬目瞪口呆地看著那東西。 騎著馬的一個宦官隨即策馬到軍前,之前過去的一排騎兵的一個高猛大漢伸著脖子大聲將剛才簡單直接的問答吼了一遍。 就在這時,符金盞臉上露出了冷笑,看向臺子下面聚攏的大約兩百武將,開口道:“趙匡胤以前只是開封府馬直的一個小小武將;先帝對他信任有加,破格提拔、數年為殿前都指揮使。知遇之恩、信任之情不可謂不重;皇室對趙家的恩典不可謂不隆?!?/br> 她的聲音從容淡定,節奏舒緩而悅耳。眾人都默默地聽著。 說到這里,她的眉毛一挑,臉色驟然變冷:“但趙匡胤等人是怎么報答先帝之恩的!現在叫天下人都看看,趙匡胤一黨都做了些什么?” “庶民尚知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烏雀亦會反哺,趙匡胤黨居心叵測、恩將仇報,先帝若天上有知,會怎樣痛心!”符金盞嘆道,“哀家獲知此事,心寒甚矣?!?/br> 說罷側目看向曹泰。 在場所有人怔怔地站著,看著臺上的場面無言以對。曹泰一揮手,一眾重甲馬兵從兩側齊出,奔至其后,堵住了一眾武將的身后,眾將頓時嘈雜起來,紛紛轉頭看周圍的景象。杜成貴帶數列下馬的騎士列隊上前,擋在符金盞的傘蓋前面。 這時曹泰上前拿著一卷綢緞稍稍展開,說道:“雜家念道名字的,都站出來罷。莫要敢做不敢當!” “鐵騎左廂第一軍第二指揮使、李耀祖!” 臺下面面相覷,曹泰轉頭道:“請張檢點,叫你的部將上去認人?!?/br> 話音剛落,忽然一個武將被人掀了一下,一個踉蹌走出了隊列,惶恐地站在那里。 第二百六十七章 霸道的婦人(二) 風在千軍萬馬之間肆虐,曹泰一口氣念了六十多個名字,迎駕的武將隊列里有三分之一的人被喊了出來。接著曹泰便尖聲道:“以上人等,先是趙匡胤的親兵。顯德元年至二年,先帝誤信趙匡胤忠心,授命趙匡胤為殿前都虞候整頓殿前司諸軍,趙匡胤借機營私,將原本的鐵騎軍的將領淘汰清除、又把自己配置的黨羽死士安插至軍中,以備謀逆!而今出身來歷、履歷、證據查證詳實,由不得你們不認!” 曹泰觀察下面的人沒有動靜,便一揮手道:“太后懿旨,沒念到名字的將帥讓開道路?!?/br> 然后轉身從前面的鐵甲侍衛中間返身而去,不多時,里面一聲令下,杜成貴等侍衛紛紛向兩邊讓開了。 可能以為悍將們會反抗前面才會部署護衛,但場面很平靜。鐵甲隊列一讓開,符金盞重新露面。曹泰在她耳邊小聲說著什么。 就在這時郭紹見符金盞轉頭看向自己,郭紹在這種場合不便多言,周圍所有人也都沉默。他發現符金盞的冰冷目光里有些憂郁……完全理解她的這種心情,當初郭紹下令殺契丹俘虜都心慌,何況現在是殺自己人? 但這等事只有手握大權、有名分的人親口下旨,他幫不了符金盞……符金盞代掌的是皇權。在罪狀公開的一刻,只要上位者認為別人有罪,連證據都不需要的,皇權想殺誰就殺誰;這是君權神授的規則下,名正言順的權力,她不必怕。 符金盞沒有過多的猶豫,當下就開口說道:“傳史彥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