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138節
黃炳廉眉頭緊皺,一時沒有出聲。 郭紹道:“大理寺、刑部等諸多衙署,有的官員老邁不堪尸位素餐……或者咱們先密查,黃推官不用親筆在卷宗上簽押?!彼植粍勇暽?,“我只是想知道真相,不然有些秘密就長埋地下了?!?/br> 黃炳廉猶豫了一番,說道:“要不下官先試試罷?!?/br> 第二百六十章 垂簾聽政 國喪三日后,東京官員即去除喪服,穿上官袍恢復秩序;市井間也不必舉喪了,不過喜事、宴會、歌舞仍舊要禁止持續一個月。 太后和小皇帝還要穿著喪服一個月。雨后天晴的陽光灑進金祥殿內,符金盞一身縞素來到了正殿旁邊的偏殿。今天不是大朝的日子,因此不用上朝,只需聽政。(議定仍舊每月初一、十五朝會,文武百官也能在這樣的日子里看到新君。) 符金盞坐下來的這把椅子,太祖和先帝都曾長期坐在這里日復一日絞盡腦汁;現在就換了一個比較軟的墊子,然后換個人坐。當年的兩代皇帝cao持的國家大事叫人敬畏,符金盞在這里也有點緊張起來。 殿室前面還有許多官吏,主要是政事堂和翰林院輪流當值的官兒……金祥殿本來就不屬于后宮,是很多朝廷官員上直的地方。他們要在這里為執政者充當顧問、書寫圣旨等工作。于是符金盞活動的區域前面拉了一道簾子,與須眉官吏們隔開,以示男女有別。這便是垂簾聽政,東漢的太后們就干過。 不過符金盞一口氣看了十幾分奏章后,覺得這事兒本來是很輕松的,突然有點不理解以前的皇帝們為什么要愁眉苦臉作出一副了不得的樣子呢? 很快符金盞就不再緊張了,處理起來十分輕巧。她的記憶力很好、幾乎過目不忘,頭腦也相當敏捷。拿起文章來一目十行、十分隨意,像平素看閑書一般,很快就能瞧明白一份東西里的主要內容;一般是一次性看二十份,然后還能記住看過的內容,能比較出其中的輕重。 漸漸地她更加放松下來,因為一眼就看得明白內外各地的奏章究竟想說什么,所以時不時便慢下來看看文采、書法什么的,走走神。 有的官兒多讀了幾本書,就要吊書袋,長篇廢話引經據典,要是能廢話之后說點實在的、也便罷了;其中有些人寫了一大通古代圣賢的東西,然后自己的說法只有小指頭那么一丁點,這讓符金盞十分厭煩……她忍不住去想象,寫這些文章的官兒是怎樣的人,一定是個邋遢又酸又臭的迂腐老頭! 也有的人同樣是通篇廢話,但文采飄逸,寫得朗朗上口,讀起來還是挺舒心的……像漢朝賈誼那樣能真正把文章寫得文采風流,無論內容如何,總還是很漂亮。 符金盞時而蹙眉,時而微微露出笑容,每一個表情都叫服侍在旁邊的宦官們仰慕萬分。這樣一個仙子般的女子在這威嚴的屋子里,頓時叫整個天下都仿佛多了幾分五彩繽紛的顏色。 桌子上一大堆積壓的奏章,符金盞半天工夫就看了一大半。她期間還走神做了些瑣事。 “唉……”符金盞婉轉地呼出一口氣,肆無忌憚地伸了個懶腰,回頭道,“著實挺累人的?!?/br> 曹泰等人目瞪口呆,看著她一上午的成果,彎著腰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時她便提起朱筆,拿了張白紙寫了一行字,轉頭一看,指著白胖宦官王忠:“王忠,你把這邊放的一堆,都拿到政事堂去,叫宰相們隨意斟酌處理了,不必再問我?!?/br> 王忠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急忙上前道:“是,是……奴家謹遵太后懿旨?!?/br> “你很怕么?”符金盞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王忠忙道:“回太后,奴家不是怕,是敬?!?/br> 符金盞微笑道:“你就算有丁點好,我心里都記著,不用怕了?!?/br> 王忠撲通跪伏在地:“太后仁厚、英明!” 她輕輕揮了一下袖子,又指著另外一小部分道:“這些另外放,我下午再來親筆回復……這邊的是官員們替我寫的旨意,楊士良,你拿玉璽來蓋個印拿到外面去?!?/br> “喏?!睏钍苛家糙s緊拜道。 “幾時了?”符金盞問道。 曹泰答道:“回太后,還沒敲午時的鐘,看太陽的位置應該快到午時了?!?/br> “我到后殿去用膳,然后回萬歲殿午睡?!狈鸨K道,“曹泰,去叫人備好罷?!?/br> 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對著簾子外說道:“諸位大臣,可以回去吃午飯了,下午再來?!?/br> 外面很快傳來了眾人的聲音:“臣等謝太后恩?!?/br> 自從幾天前見了郭將軍之后,符金盞的臉色紅潤光潔,氣色非常好,人也更溫柔了。她中午吃了不少東西,著實是餓了;上午整半天用心,雖然她不覺得難,但長時間看奏章費腦也累人?,F在的人們都是早睡早起,早上天不亮就起來的,上午的時辰最長。 午飯后,符金盞便在前呼后擁中坐轎進宣佑門。及至宮門前,只見外面的將士、里面的宦官宮女沿路跪在兩旁。符金盞坐在簾子遮著的大轎上理都不理他們,反正走過了他們不會繼續傻跪著。 她閉著眼睛在想事兒。 這世道,廟堂里處理的那些所謂國家大事,重要程度有限……當年太祖、先帝都不是把主要精力放在理政上,最多注意朝廷里的大臣人選。此時,最重要的是軍事! 天下“十國”沒有哪個國家的皇帝不把軍事放在首要位置的。那玩意動不動會能滅國,外敵的威脅、內部驕兵悍將都是最能威脅統治的因素……就算朝政荒廢,最少十年才能積重難返罷?但用軍事暴力滅國不用十年,也許幾個月就成;孰輕孰重,什么是燃眉之急一目了然。 眼下符金盞面對的最大問題,也是軍隊的承前啟后。 文官、政務的承接非常輕松順利,從宰相到各衙署的官員,誰當政聽誰的,他們早就習慣上頭的人換來換去了,誰還吃飽了撐的去理會誰當皇帝?但禁軍和地方節鎮的轉變就十分棘手。 按照太祖、先帝繼位的經驗,一般是要大面積對外鎮進行重新封賞,直接下詔移鎮。只要移鎮的就表明忠于新君,抗命就是亂黨,調兵滅之(符家都移鎮過幾次)。但符金盞現在對禁軍都沒控制住,不敢那么做……所以會有一段時間都會依照此前的格局,保持穩定。 眼下符金盞需要一步步來,最先做的是清除趙匡胤在鐵騎軍的勢力,否則鐵騎軍這支最精銳的人馬就不可靠。 她不能把鐵騎軍解散,所以首先要弄清楚究竟哪些人和趙匡胤關系密切……有級別的大將很好查,武將之間的事禁軍里大伙兒都心知肚明;關鍵是指揮使及以下的那些人,不太容易搞清楚。 符金盞想了許久,最后還是和當初郭紹對付李重進在侍衛司勢力的想法不謀而合。 一眾人已經到了萬歲殿臺階下,符金盞從轎子上扶著一個宮婦的手款款下來,然后慢慢地走上石階,忽然轉過身來。所有人立刻停下腳步,躬身侍立在半道。她揮了一下手,眾人忙退開了一段距離,她又說道:“曹泰,你過來?!?/br> “太后?!辈芴┘膊缴锨?,抱著拂塵站在符金盞的旁邊。 符金盞小聲道:“你一會兒拿著我的手令,去樞密院找王樸。叫他把殿前司的舊檔提到樞密院來……要特意叮囑他,不要以我的名義,只以樞密院的軍令?!?/br> 曹泰忙道:“喏?!?/br> 她說罷很快就進了萬歲殿的一間寢宮。這里是一片建筑群,有很多宮室;符金盞叫小皇帝住原來太祖和先帝的正宮,自己在大殿邊上選了一間宮室居住。符金盞以前住的滋德殿在后宮比較遠;而萬歲殿離宣佑門和皇城前部都很近,方便她平素外出理政,因此搬了地方。 這里的宮室房屋比后宮的殿宇更大、宏偉,卻少了一些花花草草和漂亮裝飾,顯得更加單調。 符金盞在一張塌上坐了一會兒,看著空曠的寢宮,心里覺得很乏味又疲勞,當下便道:“我要沐浴更衣!” “奴家馬上叫人為太后準備?!蹦律袑m忙回應道。根本不會露出絲毫的詫異,太后要早上或中午、甚至半夜沐浴更衣,都是理所當然的,應該立刻給予滿足。 符金盞已經發現了皇帝寢宮里的一個好處,那就是浴室更大更奢華,這簡直她唯一歡喜的地方?;实蹅円膊慌吕速M的,符金盞現在不用像以前那樣呆在一個狹小的浴桶里,而是在一個池子里! 幾十口大鍋同時為一個人洗澡燒水,然后把池子倒滿溫水,就像人工溫泉一般。期間還會按照經驗掐準時間加沸水保持暖和。 室內白霧騰騰,十分溫暖。符金盞趴在池子邊的軟墊上,指使專門給服侍她沐浴的宮女道:“揉揉腰。早知道不急了,坐了太久,腰都酸了?!?/br> 宮女的手指皮膚養得十分光滑,卻很有力道。符金盞十分享受,臉蛋兒紅撲撲的像是睡著了一般。 她又恢復了以前的生活,每當這種時候便是最享受的時刻,她可以完全放松下來,或昏昏沉沉懶著,或胡思亂想任自己的思緒往那些美好期待的夢里放飛……人們只能看到別人做了什么、聽到說了什么,但誰知道她想了什么? 第二百六十一章 軟弱的婦人 “這書法,嘖嘖……”政事堂里,王溥拿著一張太后親筆的手令在那里看得一臉陶醉。 這房間和外面的大廳只隔了一道木骨架紙裱的墻。外面一派繁忙的景象,有的在拿著算盤打得“噼里啪啦”只響,有得在伏案書寫,有的在說話,還有一些書吏在案牘之間快步穿梭遞送文書。整個政事堂的大堂里,辦公的官、吏沒有一百,少說也有八十。嘈雜的聲音、繁忙的場面,就好像是一臺大機器的心臟在跳動,全自動的停都停不下來,大伙兒各有各的職責。 李谷、范質剛剛從外面推門進來,便聽見了王溥的聲音。 “我看看?!崩罟壬斐鍪謥?,從王溥手里得到了紙。 李谷的眼睛頓時一亮,說道:“不料太后寫得一手好字,現在才發現……好字!好字!”一連贊了幾句。 王溥道:“光是看字,就只覺有春風拂面啊,哈哈!難得?!?/br> “是了,想練也練不出來,一個須眉能練出這字里的氣韻?”李谷一面說話,一面把紙條往袖子里一塞。 王溥頓時瞪眼道:“李相公你這是何意?那宦官送過來,紙條是給我的!”說罷便拽住了李谷的袖子,要伸手去摸,完全不顧禮儀。 李谷捂住袖子,指著案上的奏章:“太后批復的字,還有!” 范質“哼”道:“太后能親筆批復的奏章,肯定都很重要。為了收藏書法,就把政事耽誤了,爾等把國家大事當兒戲嗎!” 李谷笑而不語。王溥拿起一份奏章展開瞧了一眼:“范相公瞧瞧?!?/br> 范質拿過來看朱批,頓時一愣,沉吟道:“我們重新抄寫一遍奏章,然后以政事堂的名義批復存檔,可以留下這東西……” “不好罷?”王溥正色道,“國家大事豈能兒戲?” …… 殿前司衙署內,張永德、史彥超以及廂都指揮使級別的袁彥、趙晁等人正在瞧樞密院發下來的公文……之前要獎賞將士錢財的詳細賬目。 可能下層將士比較關心錢財,小兵小卒相比武將很窮,家眷生老病死各種生計都需要錢。但張永德等一干武將不是很關心這銅物,他們不怎么缺;武將們只關心太后的態度。 特別是張永德,最近小心翼翼的,連說話都沒以前那么大聲了。 史彥超卻冷冷道:“先帝去了,太后掌政最好,這些年來太后什么為人大伙兒還不知道?我覺得根本啥事都沒有。咱們這么干坐著也挺無趣,干脆散了罷!” 張永德不動聲色道:“殿前司最安心的,真得是你史副都。當年在東漢(北漢)戰場,那郭將軍幾度陷陣救你,好不容易活了你的命,哪舍得動你?” “張點檢扯那些東西何意?”史彥超一臉不悅,橫眉道。 “cao!”趙晁聽罷罵了一句,“不扯那關系,你上個書,讓太后把咱們殿前司衙署跟前屯集的虎捷軍大軍撤了,放在那地方叫咱們心里挺不是滋味?!?/br> 史彥超聽罷暴怒,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指著趙晁道:“你他娘的,cao誰?老子現在廢了你!” 趙晁臉上一白,愣是沒敢針鋒相對。當年高平之戰前夕,他敢忤逆勸阻先帝結果被關在行軍半路;攻淮南,一夜之間殺降兵三千余眾。趙晁也是個暴戾的人,但在史彥超面前還真有點虛。 史彥超這家伙時不時在先帝面前馬屁拍得很惡心,但確實脾氣暴躁,個子又大,一張白長臉、燈籠眼,很能給人壓力。 在天下各國都響當當的名聲,大周朝禁軍第一猛將!作戰十分兇猛,又是個不怕死的主,單打獨斗沒幾個不虛他的。趙晁完全相信惹急了這廝,最輕真會被暴打一頓。 就在這時,張永德冷冷道:“史彥超!在同僚面前,你廢誰?張某人也不敢對一個廂都指揮使想廢就廢,要不你來做這點檢!” “還是張點檢做好?!笔窂┏淅涞?,總算還是聽張永德的勸。 張永德回顧左右,無奈道:“算了,散!” 趙晁離開殿前司衙署,和鐵騎軍的軍都指揮使楊光義一道。楊光義策馬上來,小聲問道:“殿前司的人怎么說?” “各懷鬼胎,根本說不到一塊兒?!壁w晁冷冷地低聲道,“趙都使(趙匡胤)走了之后,一盤散沙,沒一個中用的!罷了,大伙兒得過且過,等著去外鎮算了!” “朝廷要把咱們外放?”楊光義問道。 趙晁冷哼道:“太后一個婦人,不被那么多禁軍大漢嚇得戰戰兢兢的,她還敢怎樣?她要是不怕,不用放條惡犬堵在殿前司旁邊給她看門?!?/br> “太后在禁軍里還是很受愛戴的?!睏罟饬x提醒道。 趙晁道:“婦人之仁、心慈手軟的人罷了,一臉可憐在先帝跟前替人求個情還行?!彼Φ?,“我觀之,太后肯定下不起手殺人,她要敢殺人,夜里不怕惡鬼找她索命!” 楊光義聽罷心下稍安,嘿嘿笑了幾聲:“太后確實比先帝差了不是一點半點,或許咱們確實太多慮了……一個婦人,怎能忽然變得心黑手辣?” “她只會拿錢到軍中來收買人心?!壁w晁又道,“想當年老子一句話殺三千降卒,血流成河,眼皮都不帶眨!” 楊光義又嘆道:“可惜咱們的前程……太后應該不會叫咱們再掌禁兵?!?/br> 趙晁回頭看了一眼,偏著頭道:“現在說這個為時稍早,這些年來改了多少朝,我看周朝也不遠了。咱們到地方上混個節度使,做符彥卿、王璋那般人物也不一定是壞事?!?/br> 楊光義想了想,小聲道:“這話可不敢說?!?/br> 趙晁道:“你我認識那么多年的人,怕個甚?你看看禁軍這分崩離析的樣子,誰來統領;張永德?太后不怕他帶兵出去直接稱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