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128節
符金盞道:“去傳我的口諭,叫樞密院的王樸、魏仁溥,政事堂的一眾宰相,還在皇城內的官員都到金祥殿來?!?/br> “奴家遵旨?!睏钍苛济Φ?。 符金盞輕輕一揮袍袖,不再開口,坐在那里沉思。 不多久,曹泰帶著一大群人到殿門口來了。符金盞立刻又傳旨道:“曹泰,把你手下的宦官散出去一些,分駐內外七門,奉我的旨意監查門禁?!?/br> “喏?!辈芴┮荒樞老驳匕莸??;屎笞邶堃紊?,一臉威嚴自信從容,叫身邊的人好像吃了定心丸?;屎蟀缘酪稽c,大伙兒反而高興,因為她從來不隨便殺人的,就算打罵又不掉rou。霸道起來證明她有權力。 “本宮的‘北國彩面’,留十人在我身邊,其余的去后面的寢宮服侍官家?!狈鸨K又道,“楊士良留在里面的宦官可以撤了,派你的人去。那幾個御醫,叫他們住在金祥殿,暫且別回去了;隨時派人看著,告訴他們想活命就別亂跑?!?/br> 曹泰聚精會神地聽著,忙道:“是,奴家聽明白了?!?/br> “先去辦這些事罷?!狈鸨K道,“來人,筆墨侍候?!?/br> 眾人急忙去找東西,符金盞眉頭一皺,不高興道:“金祥殿當值的宦官呢?叫他們都來,照原來的規矩當差?!?/br> 不多時,陸續就有宦官宮女進殿來,有的侍立在側,有的忙著把禮器、上朝的用物等擺出來。一時間這座空蕩蕩的大殿漸漸恢復了人氣,不再像之前一樣好像被廢棄的遺跡一般。 符金盞被帶到金祥殿軟禁的時候,帶了自己的皇后大印以備,之前一直沒有用處,現在也正好拿了出來放在御案上。連皇帝的玉璽、圣旨綢料都拿出來了,等到朝廷各衙署的學士、大小九卿一到,整個金祥殿就能恢復運轉。 金鑲玉的玉璽大印,并非上古傳下來的那一枚鎮國大印,古印丟了之后重新造的;現在用玉璽的也不是皇帝。但這些都沒有關系,只要天下人認這枚玉璽頒發的詔書,效果是一樣的。 符金盞等不到官員們來,她叫人磨好墨,準備抓緊時間親筆寫圣旨。 但婦人的心思總是很細膩微妙,符金盞剛提起御筆,忽然想起自己以前從不親筆給外面的人寫東西,連郭紹都沒見過她的字……外廷大臣第一個看到她的字的,不應該是郭紹么?于是符金盞臨時起意,先寫一張條子手諭,叫人給郭紹送去。 誰第一次看到她寫的東西,有用嗎?沒用。但她就是在緊要關頭也忍不住要專門做一下這件沒用的事,不需要為什么,在她直覺里,或許覺得“第一次”送給郭紹比較舒心一點。 …… 去樞密院的傳旨的宦官還沒到。王樸正在收拾已經加蓋了樞密使印象的布防圖、以及給殿前司侍衛司的中樞軍令,幾道軍令都準備好了,只是還沒來得及發出去。 魏仁溥走了進來,見王樸正在忙活,便道:“這下事兒徹底嚴重了!王使君還忙著作甚?” 王樸一本正經道:“皇后要派人傳旨召見了,魏副使不去?” 聽得王樸說得理所當然,而且口氣十分輕快,完全不像前兩天的那種凝重。好像什么事都沒有一般。 “派人來了?”魏仁溥左右看了看,疑惑地問道。 王樸道:“還沒有,應該快到了?!?/br> 魏仁溥沉吟片刻,又見王樸一門心思收拾那些東西,便隨口道:“布防的軍令,沒法再發下去了,現在還有什么用?” “老夫有說過這布防圖是用來發下去調兵的么?”王樸皺眉道。 魏仁溥:“……”他覺得王樸現在的言行越來越奇怪,莫不是被大軍直接入皇城嚇著了,腦子出了毛???畢竟王樸年紀也大了,身體并不是很好,那瘦弱的小身板經不起嚇。 這時王樸說道:“這玩意本來就沒法用,寫成具體軍令下達殿前司、侍衛司需要一天,叫他們中途調防的期限,少于三天可能辦到么?三四天時間,那倆人早就動手了!還調什么防?!?/br> “那……”魏仁溥似乎想說,您這不是脫了褲子放屁么? 王樸看了他一眼,冷笑道:“魏副使一開始部署各軍駐地,實在部署得好……” 魏仁溥默然不語,想起之前瞧出王樸草擬新防圖的玄機……這老小子當時一個勁的說自己以前的部署如何漏洞大,如何有利于郭紹起兵;結果自己搞了一張,干脆讓郭紹的左廂控制更多的南部城門、高懷德部的位置也變得更為有利。 當時魏仁溥就納悶了,剛才又聽王樸說新防圖根本不實用,想來想去,不得不猜測:難道這老小子搞一通,是樣子貨?用意只是提前站陣營?極有可能,只有王樸更看好郭紹一點,臨時抓緊時機想在皇后面前表個態,一番做法才解釋得通。 王樸在郭紹起兵前就留下能證明他態度的憑據,顯然和事后再投皇后、得到的信任度完全不同。 這廝膽子也大,完全就是押寶。反正魏仁溥在今天早上還無法判斷究竟誰勝誰負。 “我只猜到了開頭?!蔽喝输卟唤麌@了一口氣,“實在沒猜到王副使的用意啊?!?/br> 王樸冷笑道:“昨天咱們就談過了,你還問過老夫。朝廷現在已經這樣了,究竟該何去何從才更好?”他頓了頓又道,“幾個月前老夫也告訴過魏副使了,有些制衡是根本做不到的,你看,你看……”他指著外面鬧哄哄的方向。 魏仁溥一語頓塞,無言以對。 第二百四十三章 驚艷手段 王樸、魏仁溥二人從皇城內部的側門進了金祥殿區域,來到廣場上時,只見對面宮門也走來了幾個穿紫袍的宰相大臣。 一行數人在廣場上向金祥殿正面走去。中間十分空曠,兩面黑漆漆一大片衣甲,櫻槍像樹林一般在兩邊。千軍萬馬在殿前嚴整布陣,這等景象、只有皇帝親征之前才能見到的宏大場面。 “咚、咚、咚……”富有節奏的鼓聲響起,大音希聲的鐘鼓壯音奏起,一切都井井有條。眾臣不禁面面相覷,眼見的模樣根本不像兵變的亂象,倒像是上朝,金祥殿各司一切如常。 王樸瞇起眼睛看著兩邊的軍隊,饒有興致地觀察這大殿上的狀況一言不發。很顯然,皇后和郭紹對軍、政的布局控制力表現得非常好。 這時,只見郭紹騎馬從遠處奔了過來,到得中間廣場,便翻身下馬,向一行剛走到臺階下的人走來。眾人情不自禁地駐足,看他的目光與以前已經完全不同。 不料郭紹卻一臉謙遜,抱拳上下搖了搖、像搖骰子一般,好言道:“末將拜見諸公,兵馬是奉了皇后懿旨進來的,末將只是奉旨行事?!?/br> “哈,郭將軍……”眾人頓時寒暄起來,氣氛一下子沒剛才那么凝重了。 李谷撫掌道:“郭將軍真乃皇后肱骨、得力干將?!?/br> “今皇帝病重,下旨皇后監國?;屎竽怂幕首幽稿?,名正言順,在這關頭下懿旨,末將敢不遵從?”郭紹一本正經道,“全仰仗皇后運籌得當,末將只是實行?;屎蟊O國,今后還得仰仗諸公輔佐國事的。請!” “郭將軍請?!蓖鯓愕?。 郭紹一番客氣推辭,眾人見他滿心有禮,便按照品級高低繼續上臺階。 走在大殿門外,照常有一眾宦官守在那里,依次上下大概搜身,確認沒有武器就放行。大伙兒早就習慣這種規矩了,十分配合地抬起雙臂,讓宦官從上到下拍打一遍,做做樣子而已,大伙兒都是讀書治國的文臣,帶什么武器有屁用。郭紹也直接把佩劍解下來交給宦官,被搜了一下。 大伙兒走進大殿時,忽見一個美艷高貴的婦人帶著個小孩,同坐在原本屬于皇帝坐的寶座上。他們覺得好像有什么不對,仔細一琢磨,又覺得挺對勁的?;屎笫腔实鄣钠拮?,一個婦人,坐坐龍椅也沒什么;特別幾年前也時常見著皇后坐在龍椅旁邊的高位上。 眾人對視一眼,紛紛跪伏于地喊道:“臣等叩見皇后?!?/br> “平身?!狈鸨K的聲音十分好聽。她要是以后經常坐朝,也許上朝對大伙兒來說是一種享受也說不定。 接著宦官楊士良上前,又把之前在軍隊面前的“圣旨”念了一遍,字數很少、三方面的關鍵內容卻是言簡意賅,內容主要就是:皇帝只知無法理政下旨皇后監國,皇后聞密報有動蕩的可能、請旨調兵,郭紹部是奉旨進宮。 大臣都知道那宦官楊士良是皇帝跟前的近侍,前兩天就是他在皇帝面前代為下旨了……現在又是他念圣旨。在場的人不比那大部分都目不識丁的武夫,大家知道動腦子,見到這狀況自然覺得有很多可能;但又沒法也沒必要去質疑楊士良的圣旨。 待宦官念完,符金盞立刻又開口道:“官家正在靜養,此時那么多人見他,怕驚擾了,對他的病情不利。何況今天有軍隊‘調入’皇城,情勢倉促,為盡快穩定京城,先以大事為要。一旦大事平復,諸位大臣便可立刻朝見圣駕;今早官家同意要議立太子,此事尚需大臣參與的?!?/br> 符金盞的緊張情緒還沒法平靜,畢竟皇城外面一共還有約十萬禁軍、光駐扎在軍營的也有幾萬人。但最危急的時刻已經過去,現在她至少能控制得住自己的表現了。 雖然內心并不是那么淡定,但她表現得相當從容。說話的聲音舒緩、動聽、富有節奏,一點都不慌張。符金盞確實是個很壓得住場面的女人,好幾年前太祖在世時就欣賞她這一點。 郭紹率先附和道:“臣謹遵懿旨?!北娙嗣娂姲莸溃骸俺嫉茸裰??!?/br> 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很有序、措施一環接一環步步為營。符金盞見狀十分滿意,但絲毫不敢耽擱,立刻又道:“除了剛才宣讀的圣旨,我還擬了一份懿旨,諸位大臣看看是否妥當。若是妥當,樞密院可否依此向殿前司、侍衛司及諸軍將士下達一些軍令?” “懿旨?!被鹿俨芴┥锨罢归_一張黃色打底的精致綢緞,念道,“今諸將用心防務,嚴遵樞密府軍令、未得圣旨與軍令不動一兵一卒,忠心可嘉。與大臣議定,擬嘉獎擢升、并開國庫賞賜禁軍將士。張永德為殿前都檢點加兼侍中,擢升史彥超為殿前副都指揮使,擢升袁彥、殿前都虞候……(一大串名字和軍職,全面升遷褒獎到軍一級武將)。 李重進為中書令校檢太尉淮南節度使,韓通為侍衛馬步司都指揮使,郭紹為侍衛馬步司副都指揮使,高懷德為侍衛馬步司都虞候,柴貴為步軍司都指揮使,張令鐸建節加兼武信軍節度使……(又是一串名字和軍職)?!?/br> 眾人聚精會神地聽著。 或許別人會以為符金盞早有預謀準備,但郭紹知道她在半個時辰以前還被困在金祥殿動憚不能、連外面的人都見不著;但現在,她一口氣就嘉獎升遷了一大堆武將,只可能是在剛才短短時間內完成的?;蛟S有些考慮不周,但嘉獎的范圍是非常全面,情急之下能立刻展開恩惠至全部禁軍! 這一份手段、記憶力、心智,叫郭紹也是非常震驚。倉促之下在金祥殿能查到什么?這些軍職和人名都是她靠記憶記住的! 郭紹根本記不住后面那些具體的軍職和人名,有些軍一級的都指揮使和副都指揮使他連聽都沒聽過,特別是殿前司的人他很多都不熟悉,高層大將倒是知道。 不過郭紹不善于記住太多人名,卻善于分析線索,立刻從這份懿旨中聽出了三個關鍵的地方:第一,只恩及在京的禁軍將領、外鎮武將沒有提及;除了李重進直接被削去了禁軍軍職,給了一個大大大的官職中書令,當然節度使的實職還在(他一“讓賢”,侍衛司所有大將都可以提一級)。 第二,高級武將升軍職;中高級的建節(節度使雖然大部分遙領,但還是武將們最在意、最津津樂道的名分);中低級加兼團練使、防御使、刺史,變相加地位和俸祿。封賞都是實實在在的、很誘惑人的內容。 第三,趙匡胤和其幾個最心腹的武將沒有提及,肯定是故意的,不可能恰好漏掉他們。 郭紹覺得這一手非常高明! 他認為符金盞此時的做法,簡直是唯一的、最直接簡單的穩定禁軍的第一招??梢灶A見效果很明顯:所有禁軍武將、士卒,只要按兵不動就能升官,得到錢財,又安全又獲利多多;而如果起兵幫兇,極可能被治謀逆大罪誅滅全家,冒險巨大還不知道能得到什么好處(反正有丁點機會做皇帝的人也非常非常少,不是人人都能想的事)。怎么選擇?何去何從?不是一目了然嗎?特別是底層將士根本不習慣多想,眼前的好處是實實在在的、最直接。 皇后剛剛出手,便是驚艷的一招! 郭紹忍不住都想大拇指了,估計王樸魏仁溥等一干人也是被皇后驚艷的手段驚得心里不斷翻滾。 不料就在這時,范質忽然拜道:“臣有進言?!?/br> “范公請直言?!狈鸨K緩緩說道。 范質拜道:“臣以為,趙匡胤、石守信等人也該一并加入封賞之列,更可穩固人心?!?/br> 符金盞一聽馬上眉頭微微一皺。 郭紹也忍不住白他一眼,心道:您本來就是老好人呢,還是投了趙匡胤? 當然,如果現在嘉獎趙匡胤可以稍稍暫時安慰一下他擔驚受怕的內心(雖然效果不大,趙匡胤又不傻,他會信你這個么),但也會讓朝廷失去直接滅他的大義……朝廷都嘉獎他了,怎么好很快就朝令夕改、羅列罪名? 全部禁軍都嘉獎,恰恰忽視他們幾個人,氣勢上確實有點盛氣凌人,更容易逼出他們魚死網破的決心。但長痛不如短痛!郭紹希望符金盞不要被范質忽悠,干脆點好。趙匡胤要干,現在就痛快點戰一場! 圣旨、懿旨、樞密院的命令一下去,郭紹判斷大部分禁軍要打醬油;他認為鐵騎軍被嘉獎了很多人估計也沒啥拼命的決心,因為攻打皇城太冒險了,皇城就是積威的地方。 郭紹可以隨后通過樞密院合法地動員、虎捷軍左廂解散休整的部隊,或許一兩天之內,虎捷軍左廂滿編就能急召集結完畢。高懷德的虎捷軍右廂也可以調動使用了……高懷德只要有點腦子,在這種情勢下他肯定會想方設法撈點實在的功勞;現在用樞密使軍令調動他,他一定會認為自己是新的軍政格局下受信任的一員、不要太歡喜。 萬一壓力大,那些按兵不動的軍隊也可以正大光明地調動一部分助戰。 所以,現在郭紹根本不怕趙匡胤來硬的,要干,就直接干!看你怎么被群毆。 果不出所料,符金盞忽然說道:“不準!大臣可以直言,但也最好講一些有用的話!” 郭紹聽到這里,差點沒笑出聲來!對符金盞拒絕的方式有點意外……忽然之間,他覺得符金盞在不高興時也很可愛,帶著點小脾氣的口氣、十分率真。 第二百四十四章 包袱拿好 殿前司衙署,武將們正陸續趕過來,但是張永德已經不在這里。 一張黑臉的趙匡胤頹然地在大堂上坐了一會兒,心中充滿憤怒和傷心,有一種被人背叛的心情涌上來。四年前,張永德把趙匡胤從開封府馬直調入禁軍,高平之戰中相互信任并肩殺敵,戰后張永德又不遺余力替他請功……一幕幕往事如同就在昨昔。 但在這種緊要時刻、在最需要張永德的時候,他不見了!張永德和左廂廂都指揮使一起去了控鶴軍軍營,說是要派人去宮里問發生了什么?現在還有什么好問!他急急忙忙離開殿前司衙署躲到控鶴軍軍營去作甚? 果然是大難臨頭各自飛!張永德定然是意識到了危險,根本不愿意在逆境中冒險,走為上計了……趙匡胤心道:枉我把你當兄弟,平時尊敬有加,你就是這樣和我玩心眼、斗心思的? 就在這時,趙普、石守信帶著一干武將到大堂外面來了。趙匡胤還沒想清楚何去何從,便起身離開了大堂。趙普看到了他,也急步跟了上來,二人走到大堂后面的簽押房內,趙普把房門關上,趕緊問道:“張永德呢?” “跑了?!壁w匡胤直截了當道,隨手把手里的包裹放在案上一推,“這東西你幫我收好,沒用了?!?/br> 趙普一臉黑氣,愣在那里同樣愁眉苦臉。 匡胤又道:“咱們也得趕緊離開殿前司,有可能現在‘叛軍’已經進入皇城?!?/br> “來了幾十個將帥,要不……主公干脆在這里就登基稱帝!”趙普露出瘋狂的神色,“我去叫石守信等人幫忙,一會兒把黃袍披在主公身上,別的人多半就被裹挾著從了!” 匡胤聽到這里嘴角一陣抽搐。在這個一連五朝都是武將取代皇權上位的世道,經驗和例子有樣板可尋,趙匡胤兩年前就已是周朝二號武將,上面只有個張永德(李重進到外鎮就沒機會了)……在這種情況下,趙匡胤從來沒想過那巨大的誘惑是不可能的。但有些東西,看似近在咫尺,其實遙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