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那一年他二十三歲,在他人生的黃金時代。他有好多奢望,他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來他才知道,生活就是逐漸受挫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變得像挨了錘的牛一樣??墒撬龤q時沒有預見到這一點,他以為自己會永遠生猛下去,什么也阻攔不了他。 可是事實并非如此。他喝完酒,看著她,眼中似有融化了的月色:“那啥,老孟?!?/br> 城澄緊張地看著他。 “您可拉倒吧?!?/br> 城澄呼吸一窒。 “我怎么可能離開你?!?/br> 城澄一愣,放開了他,不再哭泣。方才大概是喝的多了,借酒裝瘋賣傻,這些她自己都是知道的。糾纏半日,她想要的也不過就是這么一句話,然而未來還很長,或許他騙她,但那些都不是她現在要糾結的事情。她只知道,現在應當笑。她指著天上月亮,笑著說:“老宋啊,你看,云開,月明?!?/br>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趁著月色向外走去。 與君初相識,猶得故人歸。十三年生死之交,乃她之幸。只愿同來者,得以同歸。 城澄走出門沒多久,就被慈寧宮的人攔住。昔年的蘇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早已被挪到承德,如今住在慈寧宮里的太后有兩位,一個是新帝的生母,延祚帝的寧妃,另一個仍然姓蘇,就是那個與榮王府聯手翻云覆雨的蘇臨水。 寧妃很聰明,知道自己母子受制于人,隱居慈寧不問事實,無論前朝后宮,一切事宜都單憑攝政王做主。蘇臨水雖然不滿意,卻也挑不著她的錯處,只得暫且留著寧妃。 蘇臨水想見城澄,為的是什么,城澄不知道,總該不會是敘舊吧。然而她還真就拉著城澄一直閑話家常,直到城澄有些煩了,才聽臨水似不經意地說:“去年在靈堂,哀家也是傷心得糊涂了,才同王妃說了些糊涂話,王妃沒有同攝政王說過,是我透露給您的吧?” 原來為的是這件事。也是,榮王故意瞞她那么久,若是知道泄密的人是蘇臨水,肯定不會叫她好過。城澄淡淡一笑,沒什么表情地說:“我沒同他說過?!?/br> “這就好?!迸R水松了口氣,笑道:“王爺最近來慈寧的時候,面色總是不大好,我還擔心是為了這個?!?/br> 城澄眉梢微動,下意識地追問:“他經常去慈寧宮么?” 臨水笑道:“也不是經常,三五日來找我議議事,總是有的?!?/br> 三五日?議事?榮王本就是一個喜歡自己做主的人,他和蘇臨水,哪里來得那么多事情可議? 城澄看著眼前依舊貌美的蘇臨水,心中突然涌起一陣不舒服。依稀記得早年她曾笑問榮王他是不是代為寵幸了皇帝的后宮,那時尚且不過一句玩笑話了,現在心中的疑竇卻是野草一般地瘋長。的確有這個可能,她怎么早先沒有想到,榮王去后宮的頻率未免太頻繁了些,先前明明有正當的理由殺了蘇臨水,他卻還是將她做的好事掩蓋下來。而且蘇臨水—— 城澄得承認,比起她,蘇臨水要優秀得多。她是真真正正的蘇家嫡長女,太皇太后的親侄女,不僅容貌出眾,而且能力過人。從臨水的角度想,兒子和男人都沒有了,她總得找個依靠吧!榮王,不就是最好的依靠么。 “王妃怎么了,是身子不適么?”臨水關切地笑道:“攝政王政務繁忙,興許顧不上您,但有什么事王妃同我說,也是一樣的?!?/br> 城澄退后一步,冷冷地看著她:“怎么會一樣?” 臨水好像沒看出來城澄的不悅一般,仍舊笑呵呵地說:“攝政王已經十多日沒有回府了吧?既然他住在宮里,王妃要是有什么,我也方便轉達不是?!?/br> “不勞娘娘費心了?!背浅紊钗跉?,退后一步說:“我想醒醒酒,就不陪娘娘了?!?/br> 臨水“哎”了一聲,還想叫她,卻見城澄已經轉身走了??粗谋秤?,臨水漸漸收起笑意,目光逐漸冷凝。 經過這幾年她才知道,錯的不是她,而是命運。如果當初她嫁的是裴啟旬,那么現今的一切都會不一樣,她也不至于平白遭受這樣多的苦難。好在兜兜轉轉,榮王再次大權在握,皇帝又已經不在了,如果她能把握住這次機會,還不算太遲。 至于孟城澄——讓她做攝政王妃,她,憑什么呢? ☆、第95章 質問 第九十五章質問 城澄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下人告訴她,王爺還沒有回來,接下來的幾天也都沒有回來。她本還想問問他和蘇臨水到底是怎么回事,現在只覺一拳打在了棉花之上,沒有那個追問的必要了。她還嫌自己丟臉丟的不夠多么?隨他去吧! 懷孕這一年,裴啟旬依舊很忙,但他定期會抽空來看她,也不進門,就在院子里遙遙相望。她知道他來了,既不讓人請他進來,也不讓人攆他出去,只是當不知道。裴啟旬好多次欲言又止,但最終也沒有說出什么特別的話,只是叫她保重身體,還有,別急著離開。 城澄的確陷入了兩難,她沒有資格擅自帶走裴啟旬的孩子,也決計不可能獨自離開。她只能用酒精來麻痹自己,忘卻俗世的煩憂。 雍定三年,承德傳來太皇太后薨逝的消息。城澄身為誥命夫人,自當進宮吊唁。 她冷眼看著蘇臨水在太皇太后靈前哭得傷心,只覺得好笑。當初把太皇太后軟禁起來,讓太皇太后憂郁成疾的人,難道不是她么?現在又在演給誰看呢。 或許是給榮王吧。城澄就跪在那里,看裴啟旬低聲安慰蘇臨水節哀。如果說只是聽蘇臨水一面之詞,城澄還不能盡信的話,那么眼見為實,她所見到的事實不會騙她。到底是與裴啟旬夫妻多年,城澄看得出來,榮王對蘇臨水的感情,早已不是對待普通的盟友那樣簡單。 似乎是為了佐證她的想法,榮王走后,蘇臨水就過來找她,嘴上全是感謝榮王的話,說多謝當年榮王為她瞞過三皇子的事,多謝當初榮王沒有讓她奉旨殉葬的事,還有多謝攝政王體恤,對她多加關照的事……一件件一樁樁,如同在城澄心頭狠狠地戳刀子。 她看著蘇臨水,顫聲問道:“你是說,當初大行皇帝曾要你殉葬,是攝政王,將你的名字改成了妍嬪?” 蘇臨水大為意外:“怎么,王妃竟連這件事也不知道么?我還以為王爺什么事兒都會和您說呢?!?/br> 城澄笑了笑,諷刺地看著她?;蛟S是為了維護自己的自尊,她什么都沒說,只道自己累了,想回去休息。 回去,回哪兒呢?她不想回王府,那里早已不是她的家。 出了宮,城澄沒有乘馬車,而是信步走在街上。走著走著,竟然走回了孟府。 是啊,這里才是她的家! 她出嫁以后,榮王剛開始防著她逃跑,就把她爹娘的牌位移去了榮王府。孟家,她已經很久沒有回來過了。 多年未歸,守門的竟然還是當年的舊人。城澄進了門,不讓任何人跟著,一個人坐在大廳里發呆。以前她從不知道,孟府竟然這么大,這么空,就和她的心一樣。 她閉上眼睛,眼前控制不住地浮現出蘇臨水的一顰一笑,精確到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她知道,蘇臨水是在向她示威,用一種迂回的方式告訴她,榮王的心已不在她身上??商K臨水偏生不肯直言,使得城澄連名正言順地罵回去的機會都沒有。 她心里憋屈的要發狂,她想找榮王當面問個清楚,卻又怕自己的最后一絲尊嚴也被他踩在腳底。她恨自己,當初為什么不走,為什么舍不得這個舍不得那個,最終到底落得如此落魄的結局,和她當初預料的一模一樣。 猜到了又用什么用,她終究狠不下心腸。 想起心思敏感的女兒,調皮搗蛋的大兒子,還有嗷嗷待哺的小兒子,城澄長嘆一聲,還是選擇先回王府。她可以任性,可以不顧禮法,她的孩子們卻有著比她高貴百倍的出身,不能被她拖累,毀了前程和聲名。 誰知城澄還沒出孟府的門,就聽有人在孟府的大門旁指指點點地議論著她:“瞧,這就是孟府,八大胡同里最有名的那個紅袖招,原先就是他們家開的?!?/br> “紅袖招不是蘇家的產業么?” “那是近幾年的事兒,前些年紅袖招可一直都是孟家人在管的。這孟家可了不得,出了一個攝政王妃,原先那些惡名算是都洗白咯?!?/br> “惡名?這話怎么說?”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孟家和蘇家不一樣,蘇家家大業大,根本沒把紅袖招這么個小生意放在眼里,可孟家卻是以此為生,聽說他們不僅坑蒙拐騙,連自己的女兒都送出去接客呢……” “你是說攝政王妃?” “噓,這話可別叫旁人聽去了,如今攝政王大權在握,小心要掉腦袋的!” “怕什么呀,這攝政王妃就是再貌美,她嫁人也有十幾年了吧,指不定人老珠黃成什么樣子,攝政王還會那么護著她?” “這倒也是,不過聽說這個王妃給攝政王生了幾個孩子……” “那可真是可憐了這些孩子,好不容易托生在皇家,卻攤上這么個娘……” 城澄一直站在那里,直到他們議論夠了,離開許久,她還是在那里站著,仿佛一尊雕像。從白天到黑夜,涼風掃過街道,她仍舊站在那里,對下人的規勸充耳不聞。 她突然懦弱地想,她要是死了就好了。死了,就不用受這現世的折磨,她就可以徹徹底底地解脫了。 “你在這里做什么?” 城澄聞聲沒有動作,她只以為這是自己的幻聽。裴啟旬怎么會來呢,此時他不應該在宮里安慰傷心的蘇臨水么! “城澄!” 她一怔,緩緩抬起頭來看向他。竟然真的是他,是來尋她的么,還是只是恰巧路過呢。 裴啟旬滿臉怒色:“大冬天站在這里,你還要不要命了?你不為自己考慮,怎么也不為孩子們想想?” 城澄冷笑道:“你別光說我,你呢,你就為孩子們著想了?” 裴啟旬皺眉:“你什么意思?” 城澄別過頭,不說話。 “跟本王回府?!彼挥煞终f,去拉她削瘦的腕子,看得出來,他對她果然已經沒有多少耐心。 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用盡力氣掙脫他的束縛,抬眼冷冷地瞪著他。裴啟旬心中暗自一驚,莫名慌亂起來,放緩了語氣問:“城澄,你到底怎么了?” 她怎么了,她到底怎么了?她受不了了!她受夠了自己日復一日的猜疑,她要問個明白,要他親自向她解釋清楚,或者給她一個痛快! “有件事,我想不明白,或許只有你能解答?!?/br> “你說?!彼Φ?。 話在嘴邊,城澄反復斟酌著措辭,最終還是無解,只得問道:“你喜歡蘇臨水么?” 榮王一愣:“你怎么會這么問?” 不是否定的回答,已經讓城澄的心涼了半截。她近乎絕望地說:“她和我說了許多你們的事情?!?/br> “我們的事情?什么事情?城澄,你是不是想多了——” “我是不是想多了,只需要你告訴我,三皇子是女兒身的事情,你為什么不肯揭發她。遺詔本應是蘇臨水殉葬,你為什么救下她?” “因為她是本王的盟友?!?/br> 她諷刺地笑了:“盟友?榮王殿下什么時候變得這樣守信義、重情義了?既然你是如此有情有義之人,當初又為何要殺了啟紹呢!” 榮王的瞳孔逐漸放大,他難得露出驚訝的神情:“誰告訴你的?” “你只需要告訴我,這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難道你當初要走,只是因為恨本王傷了你的心上人么?可你別忘了,三弟有這樣的結局,你亦……” “是啊,你如果是劊子手,那我也是幫兇,我該死,你滿意了吧!我死不足惜,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就這么給她讓位置罷了!” 裴啟旬見城澄情緒激動,生怕再刺激到她做出什么傻事,只好按捺住心中的怒火,反過來勸她:“你別沖動,消消氣,咱們有話好好說。什么讓位置,簡直是無稽之談,根本不存在這一說?!?/br> 城澄盯著他:“那你說,你心里對臨水,就沒有半點除了盟友之外的想法么?” “你又何必咄咄逼人呢,本王與她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沒有你,我也不可能和她在一起?!?/br> 城澄搖頭:“你根本不懂我的意思?!笔遣荒?,還是不想,這兩者有著本質的差別。誠然,蘇臨水身為先帝的皇后,她幾乎不能再做攝政王名正言順的妻子,可若裴啟旬有過這種想法,那就足以讓城澄心思。歸根結底,她想知道的只是他的心意,別的她什么都不在乎?!澳阒恍枰嬖V我,你怎么看待臨水?” “臨水么?”他知道,自己已經隱瞞了她太多,城澄知道部分所謂的真相時,肯定非常不好受。他不敢再騙她,只好實話實說:“本王承認,我很欣賞她?!?/br> 城澄竟是笑了,連連點頭:“我明白了?!?/br> 裴啟旬被她笑得心頭發慌:“你明白什么了?本王只是欣賞她的能力,并無私情?!?/br> “但臨水可不是這么說的?!?/br> “你不要再針對臨水了,好不好?”怎么都說不清楚,榮王也很是無奈,“你只需要記住,她是她,我們是我們,本王的妻子永遠只有你孟城澄一個,這樣還不夠么?” ☆、第96章 前世 第九十六章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