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節
獨自用過晚膳,太子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望著被高墻圍成四方形的湛藍天空,輕搖著手里的象牙骨折扇。 這樣的時刻,炤寧應該是分外悠閑地坐在廊下,享受夜風的吹拂,或是享用瓜果——他記得,她自七歲之后,初夏的晚間都是這習慣。那時她特別愛吃西瓜,每個黃昏,江二夫人總是命人給她在井水里浸著一個小西瓜,待到她想吃的時候,便給她切出半個,由著她自己用小勺舀著吃。 他曾見過幾次。是在課業上遇到了難題,耐不住性子,踏著夜色去請教江式序。 那時候的她,顯得小小的,單純的貓兒一般,唏哩呼嚕地埋頭吃瓜。江式序或是江二夫人總是寵溺地笑著坐在一旁,親自給愛女打扇。 江家的炤寧,是真正的天之驕女,他幾個皇妹的日子都沒她過得舒坦。 她的生涯照尋常路走的話,一世都是一派的安穩喜樂,固然有不可避免的缺憾,但始終都有人適時地陪伴在她身邊,淡化那些無可言說的殤痛。 如果,她的意中人不是燕王。 如果,他的身份不是太子。 那么,前世今生這所有的恩怨、算計都不會發生。 然而世事多奇詭、意外。今生身邊一些人的苦果,是他前世記憶埋下的苦果;而有些事情,例如榮國公、桑嬈等等,則是他如何都料想不到的。 一步一步,炤寧有意無意間,仍是把他推到了懸崖邊。 誰能想到,當年那個美麗可愛絕倫的小女孩,會成為他兩世的夢魘。 而在此刻,他想到她小時候的樣子,再想到她曾險些喪命在死士刀下,心里竟有點兒不忍。 隨后,他又因為那份不忍而惱火。 那叫做婦人之仁,根本就不該有。 誰稀罕他的不忍心?若他落魄,有誰會為他不忍、唏噓? 不會有。 儲君若是有朝一日被廢、落魄,便會成為當世與后世的笑柄。 他要狠下心腸,并且,要將最殘酷的一面留給自己。前世茍延殘喘的日子,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再經歷。 非生即死的處境,如此而已——近來他是越來越清晰地認識到這一點了。亦是因此,他對何事都不再急躁,凡事只要當即稍有疑慮,便放在一旁,緩一緩再做決定。 破釜沉舟之前,還有什么事是需要他心急的? 他心緒慢慢趨于平靜,宛若無風吹拂的湖面。 一名侍衛上前來稟道:“燕王進宮,去了伍太妃那里?!?/br> “哦?”太子問道,“是不是桑氏那邊——”桑嬈并沒對他隱瞞行蹤的打算,況且去的又是什剎海那樣惹人側目的地方,上午她剛到那里,東宮便已獲悉。 侍衛恭聲稱是,將今日桑嬈的種種行徑一一稟明。 太子垂眸看著手里的折扇,勾唇笑了笑。桑嬈前腳離開什剎海,伍太妃后腳就要見炤寧,看起來,那女人的分量的確不輕。 侍衛遲疑地道:“桑氏這般行事,未免過于招搖了些?!?/br> 太子輕輕搖了搖頭,“未必?!?/br> 依他猜測,這是桑嬈故意為之,她想試探炤寧、太子妃的性情是急躁亦或沉穩。 太子妃就不需說了,如今很是沉穩內斂,但是炤寧是風一陣雨一陣的極為復雜善變的性情,她每一刻的心緒、每一個決定,都取決于她看誰順不順眼。 “得了閑去傳話給桑嬈,此路不通?!碧臃愿赖?。 “是?!笔绦l應道,“那么,眼下之事呢?” “她出手太快也太重了些,全無益處?!碧诱Z氣淡漠,“埋下苦果是必然?!?/br> 但是,大抵不會有殺身之禍。 桑嬈的用意就在于讓燕王府看清自己的斤兩。如此一來,燕王與炤寧即便被她激怒,也不會除之而后快——燕王對待居心叵測的人,正如淘氣的貓對待半死不活的老鼠一樣,玩兒得盡興之后才會給予致命一擊。尤其桑嬈這樣的人,他總要滿足好奇心把人查個底掉之后,才會除掉。 只是,燕王是這樣,炤寧卻未必。 “不需理會?!碧余б宦暿掌鹫凵?,放到身側的茶幾上。若是剛來就要讓他暗中幫襯,那么也只是個繡花枕頭,理她作甚? 他喝了一口茶,閑閑問道:“佟燁那邊可有消息傳來?” “還沒有?!笔绦l有點兒沮喪地回道,“一直有人明里暗里盯著他,他恐怕連信件都傳不回京城?!?/br> “可知是誰的人?” 侍衛只確定一點:“不是錦衣衛?!庇纸忉尩?,“韓統領如今似是有意將錦衣衛慢慢交給夏泊濤。夏泊濤還需歷練,用人還需一段時日才能游刃有余?!?/br> 這樣看來,便是燕王府或景林的人了。 太子放下茶盞,“知道了,你下去吧?!?/br> 不論監視佟燁是不是景林的安排,這個人都不能留。 景林讓太子極為忌憚的不是現身之后的跋扈行徑,而是前世宛若一個隱形之人——他到死都不知道皇帝的心腹是這樣一個人。 這說明,他的父皇一如任何帝王,對儲君有著戒心,駕崩之前都不曾將手里一切盡數交給他。 皇帝手里有著那樣一個神出鬼沒的人,卻不給他用——意味的是什么? 皇帝今生叫景林跟隨炤寧游轉在外,理由說起來是冠冕堂皇,其實不過是為了保住炤寧的性命找轍罷了——皇帝要讓他的愛將、寵臣的女兒活下來,要讓他的小兒子鐘愛的女孩活下來,更要讓江家依照他的心意遲早與皇室結親。 這事情越細想越叫他心寒,亦叫他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