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一直靜靜地服侍在一旁的崔鑫琢磨著情形。 看皇帝這意思,已打定主意給太子一個教訓,再將之晾上一段時間。很明顯,皇帝對燕王一絲一毫的疑心都沒有,不然不可能一句疑問也無。 想想也是,燕王征戰殺伐,為的是皇帝的江山社稷,更是為著幫來日稱帝的太子平定四海?;貋頉]多久,替他邀功請賞的沒幾個,伸腳往死里踩踏的朝臣絡繹不絕——哪個做父親的受得了這個?皇帝如何能不為小兒子心寒不值呢? 要過一會兒,崔鑫才為燕王喜事將近高興起來。 皇帝吩咐道:“明日仍舊不早朝,太子手中政務,移交內閣代為處理。再有,將景林喚來。有些事,朕要仔細詢問他?!?/br> “是?!?/br> ** 翌日上午,大老爺不需上大早朝,推延了出門的時辰,把炤寧喚到他的書房說話。 有些事情,他百思不得其解,而今定局已然形成,想著是時候跟侄女要個答案了:“我如何也想不通,你是如何說服五軍大都督、吏部尚書等人的。他們只為著與你父親的交情,便不遺余力地幫你如愿么?” 炤寧心知對他隱瞞倒不如實言相告,道:“有的是這樣,有的則不是。有人一生都會照拂故友的子女,有人一生都是愛才惜才之人。后者幫的不是我,是燕王?!闭f著,她狡黠一笑,“再加上我和越霖哥夸下???,說您已經打定主意,只等他們在前面敲鑼打鼓地開路,他們自然更加心意堅決?!?/br> 時至今日,大老爺對她已經完全沒脾氣了,愣了愣,他搖著頭笑起來,“你們這兩個小滑頭……越霖只做個錦衣衛指揮使,屈才了。你是投錯了胎,可惜了?!?/br> 炤寧笑容璀璨。隨他怎么說吧,她只當他是在夸獎自己就好。 大老爺其實是真心實意地夸獎她和韓越霖,只是心里還在別扭,不肯好好兒說話罷了。 兩個年紀輕輕的人,將吏部尚書等幾個幾十歲的人的心性琢磨得一清二楚,游說時做到了言簡意賅地擺清楚輕重,只有這樣,方能讓那幾個人在最短的時間內滿口答應,并且按照他們的計劃行事,而做到這些的前提,是過人的膽色——種種相加,才可成事,哪一環節出了岔子,便是后果堪虞。 別人都說他慢性子,原由正是他不愿意冒這樣大的風險,素來是胸有成竹之后穩扎穩打。 以前他和二弟一個穩、一個狠,配合起來天衣無縫、得心應手?,F在呢?這兩個孩子比他二弟還彪悍,讓他稀里糊涂地就卷入了關乎生死的驚濤駭浪之中。 唉—— 也不能怪他們。調換位置想想,自己也會和他們一樣行事,只是方式不同罷了。 他是炤寧和韓越霖不敢信任的人,所以他們只能先讓他入局再明白告知。 太子不可能看不出江家與吏部尚書等人對他是明里幫暗里踩,不管被皇帝如何對待,都會記恨上他們。 所以—— 大老爺無奈地笑了,“炤寧,這次的事情一出,我們再不可有分歧。你要是還當我是你的伯父,遇到大是大非,便來找我商議如何應對;要是只當我是你和越霖手里的棋子,需要我為你們出力的時候,也事先告訴我一聲?!?/br> “您說的這是哪里話?”炤寧站起身來,“這次是我們不對,心里很是歉疚。日后遇到事情,自然要請您做主?!闭Z畢屈膝行禮。 “這樣就好?!贝罄蠣斦酒鹕韥?,親自扶她站直身形,輕輕地拍一拍她肩頭,對她溫和地笑了笑,“我不會怪你,你也別再怪我。這樣可好?” 炤寧欣然點頭,道:“日后,我和予莫定會盡心孝敬您和大伯母?!?/br> “說定了?”大老爺笑容愈發溫和,“我們寶兒長大了,我相信你不會食言,就不跟你拉勾了?!?/br> 炤寧笑起來,笑意中不自覺地融入了暖意、感動。終歸是小輩人,終歸是了解大伯父的為人,明白他有他的考量。以前他固然有無情的一面,可日后齊心協力的話,他會給予她最大限度的支持、照拂。 這個所謂慢性子的人,從來就不是優柔寡斷之輩。 大老爺見狀,完全放下心來,掛著笑容離開府邸去吏部。 昨日,予茼離開府邸時,他對上兒子那般怨恨的眼神,心酸不已。 他需要一再告訴自己:長子是咎由自取,根本就不是頂門立戶光宗耀祖的材料,他若不下狠心,便會成為毀掉江家的罪魁禍首。 隨后又想:自己的兒子該心疼,二弟的女兒就該被漠視么?尤其有錯在先的是予茼,吃盡苦頭的是炤寧。已經因著是親生兒子之故容忍甚至包庇予茼太久,可他還是不成器,有什么法子?說句不好聽的,予茼第二次害人都還是全無章法,哪里要得? 這樣糾結了一整日,到晚間歇下之后,忍不住與妻子細說了說這件事,有意無意的,抱怨了炤寧兩句。 妻子沉吟片刻,婉言道:“予茼和云起真是太糊涂了,也是一點兒遠見都沒有,這分明是認為燕王要倒臺才敢做這種事。再說了,炤寧與你說的,跟她經歷的又有不同——我瞧著她可不是愿意訴委屈告狀的性子。那孩子要不是被氣急了,怎么會到這時候才要你懲戒予茼呢?早先她便是親自下手,我們又能怎樣?我看她是忍無可忍了。平日多好的一個孩子,自從知道我有喜之后,大事小情都為我著想。她要是真有一點兒不想讓你安生的心思,何苦待我百般好?先拿我開刀給你添堵不就是上策?” 他聽完這一席話,心結已經打開了一大半,再想到妻子懷著的孩子出生、長大之后,不論是女兒還是兒子,都需要炤寧的照拂——她做燕王妃已是板上釘釘,江府烈火烹油的聲勢已無可避免。 不,這樣想也不對。他膝下的兒女,現在、來日都需要炤寧與予莫幫襯、照拂。為一個予茼擾得幾個孩子都不得安生的話,那就是自己不明智、不盡責。 就這樣,于公于私地考量斟酌到了現在,他終于能夠釋懷。權當是各人有各人的命,予茼那邊,他命管事每個月多給寺廟送去一筆香火錢就是了。 大老爺離開府邸之后,太子妃過來找炤寧說話。 這次,炤寧將人請到了自己住的玲瓏閣。 太子妃到了今日,已經掂量出炤寧的分量,心知這人身邊出不了隔墻有耳的事,完全可以放心說話。她在東次間臨窗的大炕上落座,啜了口茶后道:“我已證實昨日的猜測?!?/br> 炤寧道:“那我算是幸不辱命?!?/br> 太子妃目光誠摯地望著她,“如果你是我,打算怎么報復?” 炤寧垂眸思忖片刻,末了卻是搖了搖頭,“可我不是你。不知你多恨她們,甚至無從想象?!彼朗ビH人是怎樣的無助、痛苦,知道失去陪伴自己多年的丫鬟、護衛是怎樣的難過、憤懣,但并不知道失去胎兒的感受。不曾經歷,便無資格置喙。最要緊的是,在這回事上,她有資格說話也要保持沉默——摻和這種事,不是瘋了么?她和太子妃又不是關系多好的人。 太子妃并不失望,“我知道,這種事你不會愿意介入。我來,是想你給我一點兒忠告,點撥我不要犯怎樣的錯?!?/br> 炤寧想了想,“只要出手,便要考慮后果,別把自己搭進去。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事兒,不如不做?!?/br> “這是自然。不然……”不然她昨夜便將睡夢中的太子活生生掐斷喉嚨了。太子妃沉默下去,小口小口地品茶,隨后又歉意地笑,“我總是不請自來,你別怪我不識相才好。我也只有在你這兒,或者在路上,才能冷靜地想想日后的事。在東宮或是在娘家……我受不了,整個人像是隨時能燒起來炸起來一樣,什么事情都不能專心斟酌?!?/br> “我了解?!睘輰幮α诵?,將炕幾上一冊花樣子圖本、一冊棋譜推給太子妃,“悶了就看看,別讓手里空著。我做些針線,你別怪我失禮才好?!?/br> “你還會做針線?”太子妃不自主地被轉移了心緒,訝然地詢問。 “是啊,我還會做針線呢。我都是最近才想起來的?!睘輰幮τ?,轉身拿過藤蘿里一條小貓滾繡球圖案的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