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他加快腳步向前走了一段,又猛地頓住腳步,回頭望去。 視線略過蒼茫雪色,見她一襲紫色衣裙,站在暖閣廊下,靜靜地看著他。 他竭力抿出一個笑容,打個手勢,示意她快些回屋里。 炤寧點了點頭,緩緩轉身進門,坐在椅子上。 紅蘺、白薇進門來,見她面色無悲無喜,良久一動不動,俱是隨著保持靜默。 直等到炤寧伸手去端茶杯,紅蘺才上前去,“小姐稍等,茶冷了。還有,大夫人和五小姐過來了?!?/br> “哦?何時來的?” 紅蘺道:“燕王殿下離開之后沒一會兒,她們就到了。徐二爺讓她們在二門外的花廳等著呢?!毙〗闶菚壕哟说?,沒讓她們里里外外地收拾,二門外的花廳沒生火,冷得厲害。 “徐叔可真是?!睘輰幨?。 主仆兩個提到的人是徐巖,二老爺江式序留給愛女的人手。徐巖在一些行當是舉足輕重的人物,數年來以仆人之姿自居,只是為了完成二老爺臨終前的托付,炤寧對他一向敬重有加。她都如此,紅蘺等人就不需提了。 “徐二爺還說,您交代的事情都辦妥了,今夜便見成效?!奔t蘺動作麻利地換了一杯熱茶,又恭聲問道:“要見大夫人和五小姐么?” “讓她們來這兒吧?!?/br> 站在門邊的白薇應聲,出門傳話。 炤寧喝了半盞茶之后,大夫人和五小姐江素馨相形而至。 大夫人是大老爺的繼室,出自安國公方府,八年前嫁入江家,面容嫵媚,舉止端方。今年三十歲,身形窈窕曼妙如少女。 江素馨是長房幺女,比炤寧小一歲。 炤寧被江府不容、離開京城,有江素馨一份功勞:那一陣,炤寧染了風寒,病情反復,總不見好。江素馨和長兄江予茼名為探病,實則找茬,吵嚷幾句拂袖而去,轉過天來雙雙病倒。這倒也罷了,奇的是兩個人不服藥安歇,反而跑到炤寧院門口誠惶誠恐地賠禮道歉,稱再不敢造次,只求炤寧放過他們,攆都攆不走。又過了兩日,二人病情加重,周身紅腫發癢甚至有潰爛之處,大把大把地掉頭發,江予茼去了道館清修驅邪,江素馨則在房里哭哭啼啼,誰都不肯見。 兄妹兩個給炤寧雪上加霜之后,并沒落到多少好處。對外一直宣稱病情不見好轉,悶在房里或是寺廟、別院“將養”,日子能好過? 但是,別無選擇。做戲要做足,他們短時間內痊愈,炤寧的罪名便會消減,江予莫一定會跳著腳把她接回江府。絕不能功虧一簣。 炤寧一度對兩人害人害己之舉深惡痛絕,如今反倒慶幸他們不惜血本。 按理說,江素馨不該出門走動,不知為何竟冒雪前來。 江素馨進門后,便定定地看住炤寧。親眼得見她才相信,這個烏鴉嘴、煞星是真的回來了。 不是都說她重病纏身快死了么?怎么一點兒病容都不見,還是艷光四射的妖精模樣? 江素馨心里恨得要死,面上卻不顯端倪。狠狠地掐了一下手臂,眼中浮現出淚光,哽咽著上前去,“四姐,你總算是回來了,我們想你想得好苦……” 紅蘺攔在她面前,笑盈盈地道:“五小姐正病著,過了病氣給我家小姐就不好了。您站遠點兒吧?!?/br> 江素馨訝然,紅唇微啟,委屈地看向炤寧,“四姐……” 炤寧一向護短兒,別說紅蘺一半原因是為自己著想,便是故意氣江素馨,她也會順著說,當下牽了牽唇,“我一向惜命?!?/br> 大夫人出面打圓場,攜了江素馨的手,指了指離炤寧較遠的座椅,“說的也是,你去那邊坐,喝杯茶暖暖身子?!?/br> “多謝母親?!苯剀案屑さ匦α诵?,落座后狠狠地剜了紅蘺一眼。 紅蘺毫不退讓,揚了揚眉,心說你個蠢貨!誰家的兒女會真把繼母當成親生母親一般?滿京城也只她江素馨一個。這樣的貨色,連被利用的資格也無。小姐說的對,有些小聰明實無城府的人,用起來不順手,且會漏洞百出,只為滿足報復心冒險為之,定會得不償失。 炤寧并沒起身見禮,對大夫人道:“許久未見,您還好么?” 大夫人笑吟吟的,“自然還好。只是真的沒料到,我們急著見你,你卻像是無意相見?!本尤蛔屗诨◤d挨了這許久的凍,這會兒手腳還僵冷得厲害。 炤寧只是道:“習慣了就好?!?/br> 大夫人落座后喝了兩口茶,笑道:“我此次是過來傳話的:太夫人命你明日回府?!?/br> 炤寧玩味地笑著,緩緩搖頭,“不急?!?/br> 大夫人語氣誠摯:“太夫人甚是想念你,你便是不急于回府住下,總要回去請個安吧?” 炤寧笑開來。大夫人睜著眼撒謊的功夫真是爐火純青。 太夫人的話言猶在耳:“你固然可以認為家族不仁、燕王不義,可凡事有因才有果。你若是仁義之輩,怎會落到這步田地。離家之后,改改你那冷心冷肺的性情,興許能多活一段日子?!?/br> 太夫人眼里的她,不仁不義、冷心冷肺,理應被放棄。想念她?不盼著她快些死掉已是難得。 作為宗婦,太夫人當初的決定也不算是錯。她能給家族帶來益處的事,只有姻緣。姻緣路斷,又不肯接受安排嫁別人,不放棄還要供起來不成? 不是她大度善良,是根本沒指望過太夫人會善待自己,反思種種,能夠客觀看待。不怨恨不怪罪,卻不代表不會計較。 大夫人見炤寧沉默不語,又道:“炤寧,聽我一句勸,明日就回去吧。耽擱得太夫人動了怒,保不齊就把你掃地出門。你已經吃了不少苦頭,若再失去江四小姐這個身份,便是才情容貌絕世,也只能落個被人踐踏的下場。過去的事咱們都別再提了,把日子過好才是正理?!?/br> 語氣懇切,實則是綿里藏針的一番話。 “是啊,四姐,快回去吧?!苯剀叭滩蛔〔遄?,“你爭意氣不回府的話,只是個兩敗俱傷的結果,何苦呢?是,你雙親興許給你留下了靠山,但那所謂的靠山若是有用,你怎會經歷三年漂泊之苦,他們又怎么會眼睜睜看你率性而為聲名俱損?” 炤寧笑了,“原來我還有聲名可損?!?/br> “那是自然,出自我們江家的第一美人兒,哪個不知道啊?!苯剀袄浜咭宦?,壓不住火氣了,“你在江南停留期間,常與閑雜人等齊聚一堂豪賭,好賭的名聲甚至傳到了京城,讓人說我們江家門風不正。四姐,我真是不明白,相隔千里你都要讓手足被你連累,到底是安的什么心?”本意是示好,人家根本不稀罕,那就索性翻臉,她是江府正正經經的閨秀,還要畏懼一個流落在外的人不成? 炤寧起身,轉到東北角的案前站定。 案上有一副玄鐵打造的骨牌,她斂目看著牌面,語氣柔和:“紅蘺,這是不是徐叔專門請人為我打造的?日子久了,記不清了?!?/br> “稟小姐,確是如此?!奔t蘺在外人面前,對炤寧的態度格外恭敬,“您大病初愈后,腕力大不如前,習字作畫都沒了以前的力道。徐二爺擔心您灰心不再動筆,這才備了這副骨牌。一來可以消磨時間,二來也可鍛煉腕力?!?/br> 主仆兩個竟說起閑話來,根本不接江素馨的話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