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運河中常有失足落水或者叫人暗殺之人的尸體漂浮,杜武著人沿岸將運河理了一遍又一遍也找不到他的尸體,為何朝政安穩,他便假指一人為玉逸塵草草掩埋。杜禹自然滿心歡喜,回家后囁嚅著與貞書談起,貞書卻連頭也不抬:“我知道了?!?/br> “但是……”就在杜禹終于松了口氣的同時貞書抬起頭來盯著他:“我如今跟你在一起也不過為了肚里的孩子,永遠也不會跟你行夫妻之實。若竇明鸞姑娘愿意,你就娶她為妻吧?!?/br> 杜禹氣的直敲桌子:“若那玉逸塵活著,我答應你跟他走,因為你愛他,我成全你。但他現在已經死了,死的不能再死,難道你還要為那個閹人守貞?你不覺得這很可笑嗎?” 貞書自牙縫中吐了個滾字,卻又忍不住問道:“他死了,朝中清靜了嗎?從此你們就天下太平了嗎?從此人人都有好日子過了嗎?還不是要爭來爭去?閹人,閹人不是人嗎?你為何次次要這樣侮辱他?” 杜禹頹然落坐,頭一回叫貞書反駁的喘不過氣來。 貞書亦是自玉逸塵死后頭一回落淚,淚珠滾下來就無法止?。骸八m是個閹人,但前提是他也是個人,還是個男人,頂天立地的男人。我活著就等于他活著,我是他的眼睛,是他的神識,只要我活一天,就是兩個人一起活?!?/br> 杜禹氣噎當場,呆了許久仰脖嘆息,閉眼答了聲:“好!你守你的,我娶我的?!?/br> 他當初回京時本就已經與竇明鸞重提婚事,若不是后來尋到貞書,如今只怕也已經與竇明鸞膝下有了孩子。雖當初在五陵山中是他欺騙她在先,但自回京之后知道她還活著開始,杜禹自忖自己為貞書付出的實在不算少,他為了她頂著滿城人的笑話,為了她幾乎將老爹杜武氣個半死。 他可以不在乎她與那閹人的過去,亦可以忍受滿京城人的恥笑。 但貞書方才一句永遠不行夫妻之實的話卻徹底激怒了杜禹,他是個正經的男人,堂堂正正頂立于天地之間,并且在她肚子里種了個孩子,這所有的一切,竟然比不上一個閹人。若不是這些年遭受磨難所積攢下來的那些忍,杜禹此時氣的幾乎要砸爛整間屋子都不為過。 他回府就娶了竇明鸞,當夜圓了洞房。 這年五月間,貞書生得一個圓乎乎胖登登的小子。她到產前仍是細挑身材,肚子也不是格外大,生的孩子卻十分扎實。 杜武既然勞神費力干掉了專權的宦官玉逸塵,又平王在涼州不肯出面,便開始名正言順攝政。 杜禹替兒子小魚辦百歲宴的時候,杜禹有意要顯擺自己的兒子比他爹的兒子更聽話更漂亮些,八月初的天氣里把個光著屁股只系個肚兜的小魚抱到了杜武跟前。小魚小腿粗壯混身有力,哭起來都比別的孩子更響些。 杜武見兒子如今漸漸也收斂當初的不羈狂放,穿上官服倒也跟個大人一樣,比之自己年輕的時候雖然深沉不足,也算是個英武帥氣的美男子。不忍拂他好意,接過來裝個樣子抱在懷中,誰知這小魚見了個蓄胡子的老頭,雙腿一蹬小手一抓,揪住他爺爺的胡子就再也不肯松開。杜武行動身后自然跟著一大匹人,一大群文官武丞們都叫這無畏的初生牛犢子嚇的臉色大變。杜武卻抱著小魚哈哈大笑道:“真是我杜某的孫子,有膽識?!?/br> 既他都這樣說,大家自然附合高捧,說這孩子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前途無可限量等。 杜武抱了孩子淡淡一笑道:“他有我這樣的爺爺,再差能差到那里去?” 人常言幺兒子,大孫子。就是說于一個人來說,平生便有諸多子孫,最寵愛的也莫過于最小的兒子和最大的孫子。杜武與杜禹一生不對付,但只一眼就疼愛上了這個胖乎乎的大孫子。 因貞書如今獨住在川字巷,杜禹千哄萬哄終于以將來必定帶貞書去涼州為籌碼,才哄得貞書點頭答應住進國公府。 進國公府后,因有竇明鸞為正妻,她又是個不愿作妾的,也只能這樣沒名沒分的自己帶著小魚一處小院獨過著。 杜武即喜愛小魚,回家書房里與朝臣商議要事時也要帶在身邊,慣得一身爬高踩地揪人胡子的壞毛病,杜武非但不以為然,還要主動慫勇小魚去揪那些大臣們的胡子。 他管教兒子太過嚴厲,到了孫子這里卻成了無限度的溺愛。 貞書在國公府呆了一年多憋悶時常哀嘆,杜禹又何嘗不是。兩人偶爾相見,眼瞅著兒子越來越無法無天也是相對愁眉,恰此時韃子逼近涼州一帶,杜禹經不住貞書的從促便重提再回涼州之事。 杜武初時不應,架不住兒子整日在身邊聒燥,恰楊氏為了能叫杜武分些寵愛出來,三十上下的年級又懷得一胎。亦幫著杜禹說了一車好話,杜武也只得長嘆著放手,叫兒子仍回涼州去。 如今還不是叫他抉擇忠君忠父的時候,畢竟是他血脈里生出的兒子,不怕將來他會倒打一耙。 竇明鸞與杜禹一年多雖也舉案齊眉,如今膝下卻還無有所出,是以杜禹臨走時一妻一妾一個大胖小子倒是羨煞旁人的風光。 收拾行禮這日,一歲多的杜小魚不知從那里翻出只木頭簪子來抱在懷中亂啃。貞書見他啃的口水直流,自手里奪了過來道:“什么東西,你也不嫌臟?” 奶媽猶自辯解道:“瞧著干干凈凈,況大公子鬧的厲害,老身也不敢狠奪?!?/br> 貞書勸那奶媽道:“這東西本是頭飾,臟不說,若他跑動時摔倒戳傷了才叫險,往后千萬不可給他?!?/br> 奶媽訕訕的應了,抱著杜小魚出了屋子。 貞書坐在地上摩梭著簪子,細瞧簪尾有條裂縫,初時還以為是孩子咬的,撥弄了一下,原來這簪尾竟是個螺旋的擰口,順手擰著擰著就開了。因其工藝精巧細致,況自兩年多前別了玉逸塵,她也再未動過這東西,是以一直都未發現。 她擰開了簪尾,自內里抽出一張卷的緊緊的細薄皮子來,攤開來,上面畫著一張地形圖。雖文字是異體她不能識,卻也依稀猜得這是何物。皮子中夾著一張紙,貞書捂了唇攤開來看,便見上面寫著: 貞書,我的小掌柜 我不希望你發現這個秘密,卻又怕你終會發現,所以非得要留句話給你。 這便是我用徽縣一縣的焦土所換來的那樣東西,我祖輩的脈絡里最后的殘存。 若你發現,愿要轉贈予誰,都是你的自愿。 我仍希望你在不經意中掉丟掉這簪子,恰如我一顆深愛你,卻永不需要回應的心,理當辜負。 ☆、128|簪子 貞書坐在地上目瞪口呆,恰仿如那日她在玉逸塵的臥室里尋到那件墨灰色銀絲花飾的袍子時一樣,許久許久都無法站起來。 原來當她不住追問金礦地圖去向時,那地圖就一直在她發間綰著,直到她最后扔還給他。就算她說:我不要你了。 他依然抓著她的手,要她帶走簪子。 他說:“這是我送你最貴重的東西,比我的心還重,就算你不愿嫁給我,也一定要戴著它?!?/br> 他還說:“便是你不愿嫁給我,這簪子必要戴著,你曾答應過我,戴上了就不會取下來?!?/br> 便是最后她懷了身孕,他決心要替她備份嫁妝時,那厚厚的銀票與房契上面,仍是這支簪子。這不起眼的烏木簪子,原來果真是他最重要的東西,比他的真心與他的愛還重。 他一直都愿意給她,并希望她戴著。 貞書握著簪子坐了許久,直到夜幕盡黑才張羅著喂杜小魚吃飯,哄他上床睡覺。 她收了簪子帶到了涼州,約摸過了兩年時間,誰知又叫杜小禹不知從那里翻了出來。這回,他不再拿它當個磨牙棒,改成了鋤頭整天趴在花園中挖土。貞書怕他將這簪子折斷或者叫杜禹發現了秘密,思來想去,有心要將它捐到寺院去。 既有了這樣心思,貞書便喚了個在廚房打下手的本地mama來問道:“咱們涼州城里可有香火旺盛的寺院?” 老mama捂了嘴笑道:“娘子竟不知道?自打杜將軍來了以后,游方的道士與化緣的和尚如今出城進城都要到城門口報備,不許亂走亂動四處化緣的。城中原來還有一座白塔寺,也叫他主張著給搬到城外去了?!?/br> 貞書有些驚訝,心道這杜禹好好的管些和尚的事情作什么。因而又問道:“他們總要化緣為生,不讓他們進城,他們何處謀生計?” 老mama道:“聽聞杜將軍自己貼了銀子,在城門口就要打發他們?!?/br> 因到涼州后她就與杜禹竇明鸞分開獨自辟府而居,晚間杜禹回府后,貞書不顧已經大肚子的竇明鸞寒臉追到他府上追問,杜禹略顯煩躁,卻也耐心解釋道:“和尚道士總沒有好的,好好的男人正事不干,去求些沒用的,我十分厭煩他們,所以不叫他們進城,也是個眼不見心不煩?!?/br> 貞書道:“你怕是那些沒用的艷情畫本看多了,總以為男子都像你一樣,見著個女子,眼睛上恨不得長兩只無形的手將那女子的衣服全剝了看個精光。那和尚道士也有不好的,總是個別,大多數也是正經出家人,你以已之心而度,才真是可惡?!?/br> 杜禹最怕貞書拿這個說事,也怕叫竇明鸞聽見了兩人又有一場好氣要生,忙忙的辯白道:“千萬不要瞎說,我是最正經不過一個人?!?/br> 貞書道:“說正經的,我欲尋個寺廟去上柱香,本想叫你也趁此陪孩子出門玩一天,若你厭煩和尚道士不愿去,十五我帶小魚一起去?!?/br> 杜禹雖與貞書已經成了陌路,總歸孩子還是自己的,自打到了涼州后,一邊是竇明鸞成日吃醋不許,一邊貞書也不愛叫他到自己府上,他總也難見一回小魚,這次難得她愿意叫他帶孩子一起出去,心中自然十分高興,忙說道:“不厭煩,我很喜愛與老禿驢們聊聊佛法,若你不嫌棄,咱們就一起去?!?/br> 白塔寺出涼州城還要十幾里路才能到。十五這日,杜禹貞書帶著個小魚,湊起來也是一家子穿的清清減減徒步而行,出了城一望無際的軍屯田里皆是正要成熟的粟與谷子,沿路兩邊皆是高直入云的白楊樹,樹下澆灌屯田的溝渠中水聲潺潺,間或泥鰍游過,惹得小魚忍不住就要蹲下去撈,還走不到一半路,他早晨才換的新衣全都弄濕,連鞋子都濕透了。 杜禹忍無可忍撈起來扛到了肩上拍了兒子屁股兩巴掌道:“你娘本就不會作針線,為了這雙鞋手上戳了多少窟窿眼子,你竟不知道珍惜?!?/br> 杜小魚人小鬼大,撕心裂肺哭吼道:“你放我下來,你自己有家有老婆,你都不要我們了還管我做什么?我不愛你?!?/br> 杜禹兩手抓緊了兒子屁股道:“我是你爹,你便不愛我我也打得你,你浪費她的東西就該打?!?/br> 貞書在后面跟了仰頭瞧著兒子微微笑著,雖心中不忍,也知這孩子須得要父親嚴教才能管好。 遙見白塔寺的白塔近在眼前,貞書這才要和杜禹找借口。恰路邊有個歇腳趁涼的亭子,她借口腳疼進去坐了,將那簪子掏了出來遞給了杜禹道:“玉逸塵的死全是由我一人造成,我雖罪孽深重卻無處可贖。這是我這些年唯一點念想,最近孩子總愛拿出來玩,我怕小魚將他折損,你今將它帶到寺院,或者供到佛前,若無忌諱,就請那寺中方丈主持們到佛前焚了去?!?/br> 杜禹自然認識這簪子,他在督察院當值的時候,玉逸塵不論換什么行頭,頭上戴的總是這支簪子。當初從運河邊回到家中,貞書頭上便插著這根簪子,后來還是他抽下來藏了起來。誰知后來叫小魚翻了出來。 他見貞書要托付這東西到佛前,心中有些暗喜道:只怕她從此果真忘了那個閹人,愿意回來好好跟我過日子啦! 他拉了小魚往前走,遠遠瞧貞書仍坐在那亭子里,風拂過她的臉龐仍是當初叫他動心的樣子,心中有著滿滿的歡喜,還未走遠已經開始想念,又心急要快快回到她身邊,一手撈了兒子在肩上就在這胡楊兩立的寬敞道路上狂奔了起來。 貞書坐在亭子里抿嘴笑著看他們走遠,直到他們拐進了白塔寺的路側,瞬時面上神色黯淡,仍是手搭了涼棚遙遙的眺望著。 杜禹攜小魚到了廟里,大殿中拈香拜過,又各處皆燒過了香,才問那擊磬的和尚道:“師父,主持方丈可在?” 這擊磬的是個胖和尚,面上笑嘻嘻的,點頭道:“在?!?/br> 杜禹自懷中掏了簪子給他看了道:“這是我娘子俗家的一點東西,如今有心要供奉在佛前,或者無忌諱的話將它焚在此處,您看能否通稟主持方丈一聲?” 胖和尚接過簪子通體瞧了半晌,笑呵呵道:“貧僧瞧著官人有些眼熟,可是咱們涼州城中的杜將軍?” 杜禹握拳拜了道:“正是在下?!?/br> 胖和尚笑的不能自己,伸手請了道:“您供養咱們白寺塔也有段時日,主持方丈常念您的名號,也一直交待貧僧,若在知客時見了將軍前來,必要將您留住,他有話要與您相談?!?/br> 杜禹道:“我家娘子還在寺外等著,務必請您快些?!?/br> 胖和尚道:“必然,必然!” 杜禹應了,叫他帶到偏殿里坐下,又尋了個小沙彌支應著,自己一溜煙兒跑了。 小魚本就是個頑皮孩子,見只有個小沙彌在那里立著也不害怕,不知何時跑到外間,將菩薩像前的木魚抱在懷中嗒嗒敲著。杜禹拿殺雞的眼神不能止,自己出去自他手里奪了放下,誰知他又攀到菩薩像前要去摘那供奉的鮮花。杜禹無奈只得將他卡了雙手反架回內間,仍是鼻觀心的坐著。 他與貞書難得有今日這樣融洽的相處,心念貞書等的焦急,又急這主持怎么還不來,一不留神小魚又不知竄到了那里去。他只得與這小沙彌一同出了外間,一間殿一間殿,一座院子一座院子的找,最后才找見他跑到了甫一進寺院的蓮花放生池邊,正脫了一只鞋子,拿鞋子當個容器在那里摸魚。 杜禹氣的狠拍了他屁股兩把,在小魚的哭聲與罵聲中復又回到那偏殿內室去等方丈。如此等的半個時辰左右,實在心焦起身欲要走時,先前那胖和尚帶個小沙彌,端了一桌齋飯進來合掌拜道:“實在是罪過罪過,讓杜將軍久等。主持方丈與來客相談還要許久,貧僧備了桌齋飯來給您和小公子享用,可好?” 人言伸手不打笑臉人。這胖和尚笑的十分歡樂,又端著一桌齋飯堵在門前,杜禹皺眉道:“我娘子還在外間等著,這齋飯就不用了,既主持無暇,杜某改日再訪?!?/br> 胖和尚攔了杜禹道:“不過一碗齋飯,也是貧僧們對杜將軍兩年來樂善好施的一點敬意,您請用過再走吧?!?/br> 杜禹無法,只得復又坐了回去,端了碗吃起來。 小魚畢竟孩子,素雞蘑菇之類的東西不愛吃,又兼米飯盛的滿滿一碗,便拿了筷子做起玩意來。杜禹自己三兩口扒碗了飯,心急端了過來道:“快些張嘴,我給你喂?!?/br> 小魚也知此時娘在遠處解救不得,自己要聽爹的話,張嘴吃了幾口搖頭道:“我不吃了?!?/br> 杜禹仍是拿殺雞的眼神瞪了道:“不吃小心我出去打你屁股?!?/br> 小魚見那胖和尚在門邊笑嘻嘻站著,也知他爹當著這胖和尚的面不敢打自己,咧嘴哭道:“就不吃?!?/br> 杜禹千哄萬哄哄他吃了半碗飯,自己將剩下半碗刨了,起身合掌道:“就此別過,改日再來拜訪?!?/br> 言罷架了小魚在肩上一路狂奔,往回路上去尋貞書。 ☆、129|師叔 此間早些時候,胖和尚拿了簪子一路狂奔到最后一進廟院里,掀了簾子氣喘噓噓進去叫道:“師叔!” 這偏殿不似旁的一樣供奉菩薩,三大開間的屋子上,皆掛了厚厚的簾子,地上亦鋪著厚厚的絨毯。內里一個溫溫的聲音道:“你又要踩臟我的毯子?!?/br> 胖和尚倒退了兩步站在外間,合什了手掌道:“師叔,小僧今日收到一件舊物,看著像是您的東西?!?/br> 簾子一掀,一個精瘦高挺穿著灰色僧袍的白面男子走了出來,問道:“什么舊物?” 他瞧見胖和尚手中的簪子,伸了兩指拈了過來細瞧過一番,才問道:“是誰送來的?” 胖和尚道:“是涼州城的杜禹杜將軍?!?/br> 玉逸塵扭轉著簪子,見上面痕跡斑駁,又問道:“還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