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玉逸塵搖頭,拉了貞書起身道:“先吃完飯再想?!?/br> 兩人到了餐廳。貞書見桌子上堆的滿滿當當皆是糕點之類,又粥品也有許多種類,遠處還有許多盤子內高飾著朱橙橄欖等物,想必是擺來應景的看菜。有宮女替她盛了粥來,玉逸塵見貞書端了碗嘗著是喜歡吃的樣子,自己也端起粥碗道:“外面圍了幾日沒有新鮮菜蔬,也就這些東西可以吃得?!?/br> 貞書此時心焦如燎,放了碗問玉逸塵道:“你是何打算,總得要先告訴我?!?/br> 玉逸塵見她不肯吃,拿湯羹舀了自給她喂著道:“杜武想要攝政,總得吃些苦頭。至于我,總有去處,咱們好好吃完飯再籌畫,可好?” 貞書心有忐忑吃不下飯,她本是懷著必死的心來尋他,要救他逃出生天,誰知他竟在宮里有美人相伴,佳肴在旁,過的瀟灑無比。 玉逸塵見貞書無心吃飯,笑問道:“小掌柜打算怎樣救玉某逃出去?” 貞書指了指肚子道:“我懷孕了,杜國公也是見過的。如果他還肯憐惜自己的孫子,只怕會放我一條生路,你若劫持了我,想必也能逃得出去?!?/br> 言把自靴筒中抽出一把匕首來,抽了刀鋒寒光蹭亮。 她從一開始提出要嫁給杜禹,并要求見杜國公,就是為了能叫杜國公知道自己懷了身孕,以單薄之軀想要互得玉逸塵周全。 玉逸塵伸手接了匕首瞧著,又憐她的天真,又憐她的一番勇氣,攬她到懷中坐了嘆道:“他既欲要問鼎權位的巔峰,又豈會在乎一個無家世無背景的寒女子腹中的一個小胎兒?” 貞書道:“我知道這很可笑,可是我手無縛雞之力,思來想去只有這一條路。我不能坐在裝裱鋪里聽人言你快要叫人殺了,或者你已經死了,我總得要想些辦法,那怕是聽起來天真可笑的辦法?!?/br> 玉逸塵看她吃完了粥,取帕子替她擦過唇角才道:“你也見過我了,現在就回去吧?!?/br> 貞書有些不可置信,愣了半天才問道:“你就這樣叫我走?” 玉逸塵笑道:“難道你真要瞧我死在你面前?” 貞書見四周許多宮女皆垂目凝神站著,似乎也沒有人聽他們的談話,但也壓低了聲音道:“咱們一起逃走好不好?” 玉逸塵拉她起身道:“不如咱們出去走走?” 貞書想大約出了這宮殿,自己或者能勸得動他,便同他一起到了外面。放了他們出門,那些御林軍仍將這宮殿圍的鐵桶一般。他倆在高高圍墻的夾巷內走著,走過一處又一處空蕩的門庭,貞書問道:“這里都不住人的嗎?” 玉逸塵道:“皆清理了關在一處等著?!?/br> 貞書見前后也無人跟著,堵了玉逸塵壓了嗓子道:“不如我穿了皇后的衣服護你逃出去?我跑的快,又離的遠外面的人想必也看不清楚?!?/br> 玉逸塵仍是搖頭笑著,走了許久出了延福宮地界到一寬闊空曠的地方負手站了許久,才道:“你備了許多孩子穿的衣服,還把錢都給了梅訓,看來是打算好一心要跟我走?!?/br> 貞書仰頭瞧著他,見他雖笑著,眉目間卻充滿憐惜,自己也濕潤了眼眶哽咽道:“我知道我這個樣子很可笑,也很不知恥。懷著六個月的肚子與人私奔,普天下只怕再沒有這樣的厚臉皮??蛇@孩子我是必要留的,你我也必要跟著,若孩子生下來我會自己養他。我已叫梅訓替我們尋個隱秘幽閉的去處,若你不愛這孩子,你就永遠不要瞧他,逗他玩,只我一人帶著他,好不好?” ☆、124|出逃 玉逸塵彎腰環住了貞書在她肩上柔聲道:“我本來很不喜歡大肚子的女人,覺得形體丑陋難看。直到你懷孕大了肚子,我竟也愛你這模樣,雖有些怪異,可知要一想到腹中有個小嬰兒,就覺得心內溫暖無比。若我能擔負必然會帶著你,可是如今連自己都不能擔負,又豈能帶著你?” 貞書推開玉逸塵轉頭盯上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所以,你是要打算棄我而逃,還是死在這里?” 玉逸塵指了高高宮門道:“無論是逃是死,你已見過我,從此你就當我死了,從這里走出去吧?!?/br> 貞書冷笑著推了他的手道:“我來這里不是為了聽你這些話。也不會就此走出去,若你在這里呆著,我便也在這里等著,等杜武的大軍搭上云梯或者火燒宮門殺進來?!?/br> 她仍是這樣的倔犟,連他都畏懼。 玉逸塵見勸她不動,又問道:“可想見見皇帝?” 貞書驚問道:“他竟還沒有死?” 玉逸法道:“死了?!?/br> 貞書搖頭道:“我不要看死人,那怕是皇帝也不行。既他早晚要死,為何你不趁著他還未死時從這里逃出去,或者如今已經到了杜武找不到的地方?!?/br> 玉逸塵仍是溫溫笑著,放眼四顧這空蕩蕩的宮城:“義氣,我既答應要陪他走完他的路,怎能半路走掉?!?/br> 貞書深深點頭道:“我也是為了義氣,才要跟你一起走,你既不能負他,亦不能負了我?!?/br> 她穿一件十分臃腫的大棉長襖,又肚子鼓鼓的挺著,肩背空空蕩蕩,臉上還生著幾點難看的雀斑。臉上神色偶爾帶著嗔意,偶爾帶著豪邁,皆是他最愛的樣子。無論何時何地,何樣的心情,只要見到她,他就不能不笑,就無法悲傷。概因她是他的信仰,是滋養他的骨血。 玉逸塵拉了貞書手道;“那咱們仍回延福宮去?” 貞書搖頭:“我不想見皇后,她看起來并不怎么喜歡我?;蛘?,你也曾撩撥過她,叫她如今還恨著你,連帶恨了我?!?/br> 她說這話時假裝一本正經,但又掩不住心內的醋意流露在眉目之間。玉逸塵放聲大笑道:“那咱們就尋個別的去處?!?/br> 他帶她橫穿過一進又一進的宮殿,又一直向后宮縱深處走去。大約走了半個時辰才到了一條墻上青苔遍布,地上潮濕陰冷不堪的夾巷中。他經過一所又一所破敗的院子,推了其中一座院子腐舊不堪的門帶貞書走進去,內里一排又一排的屋子橫排著。他倆從側面穿過兩排屋了,到了第三排中間大約七八間的時候,玉逸塵伸手推了門,拉貞書站在門前指了道:“這是我初來宮中時住的地方,我曾在這里睡了兩年,無止盡的發燒差點要了我的命,可我還是挺了過來,才能走到今天?!?/br> 貞書瞧著那潮濕的小屋里一張橫排的木板床,不知為何竟想起了五陵山中那間小蓑屋。她看了許久才問道:“你一個人???” 玉逸塵道:“多的時候四個孩子,最少的時候就剩我一個。我總在生病,他們漸漸不肯再與我住,攀到有關系好的,就搬走了?!?/br> 貞書問道:“那你孤身一人在此熬了多久?” 玉逸塵道:“大約有一年時間,我記得夏天的暴雨漫過床腳,亦記得冬日的大雪覆上那通鋪,將我漸漸覆蓋?!?/br> 從此以后,他無論走到天涯海角穿了多厚的衣服,亦不能揮去那深及骨髓的寒意。唯有跟她在一起,他才能在片刻間,躲過那難耐的骨寒。 他攬了貞書回過頭道:“我從這里爬出來,不是為了仍死在宮里,所以我必不會死。但是我也不能帶著你走,我不能叫你和你的孩子同我一起過顛沛流離的生活。你既已見過我,就該回去和杜禹好好過日子,只要你心里記著我,便如我在,好不好?” 貞書搖頭推了玉逸塵道:“不好,我不要回去。我既來了就沒有打算要回去,我會跟著你,你去那里我就去那里。若真到了叫人追殺要死的時候,好歹還有我回護著你?!?/br> 玉逸塵伸手在她肚子上撫了道:“可你還有個孩子,你不能這樣大著肚子跟我一起走?!?/br> 貞書推了他手道:“我不能丟下他,也不能丟下你。說起來很可笑,但你能不能就當他不存在,我知道怎樣帶孩子,我會保證他不會麻煩到你,好不好?” 玉逸塵牽了她的手出了這小院,兩人出了深巷往回路上走著。貞書見玉逸塵樣子里是打定主意不會帶自己走了,心中有些悲涼,試探問道:“你既不想死在這里,要怎么才能從這宮里出去?難道要打出去?” 玉逸塵搖頭:“你猜?!?/br> 貞書驚道:“難道真有地道?” 玉逸塵笑道:“有?!?/br> 貞書拉了他手道:“那我們趕緊走吧?!?/br> 玉逸塵搖頭:“我們要等時機。況且,地道年久失修,許多地方都有塌方,又地道狹長密閉,若不事先清理通順,到里面空氣不流通只怕要悶死?!?/br> 貞書怒道:“既有地道,為何你不能帶著我走?!?/br> 她見玉逸塵不言,也知他是再勸不回轉的,伸手自懷中掏了一盞小蓮燈出來捧在手上問道:“你可記得這個?” 玉逸塵雙指夾了拈在手心中笑道:“這是我送你的?!?/br> 那還是三年前的上元節,他有了差事要出宮去辦,路過宮門口時,見許多宮女在那里糊蓮燈。自古女兒愛俏,小宮女們也不除外,一個膽大些的擎了只蓮燈笑問道:“玉公公,要不要盞蓮燈去求個好姻緣?” 太監宮女私下對食情況屢見不鮮,她們在深宮寂寞無望,尋常太監皆是形樣猥瑣內心jian猾之輩,是而也希望能得這英俊的太監總管一眼青睞。玉逸塵敲那小宮女的眉眼,忽而憶起個女子來,她眉毛太濃太黑,顯得有些太過英氣,瞪了一雙圓圓的杏眼對著他遙遙長拜,口中呼著尊者。他心中忽而有些雀躍,輕拈了那蓮燈在手中瞧著,馬車走起,他便將蓮燈揣入了懷中。 若是不在那書店里遇到她,也許此生他們都不會再有交集,可遇到了,又糾纏在一起生出一段緣份來,算起來,也皆因這小蓮燈而起。、 貞書見他捧著蓮燈不語,吸了吸因寒風刮來而略冷的鼻子道:“你曾說過,叫我拿這蓮燈求一樁好姻緣。我一直留著它,就是因為除了你之外,我找不到更好的姻緣。若你執意不帶我走,就帶我出城到運河邊,與我一起親手放了它在運河中,叫我瞧個意趣,可好?” 今日恰好是他們認識的第四個中元節。 他要出逃,必要出城,不走官道也要走水道。只要跟著他出了城,只怕他就愿意帶上她了。 玉逸塵瞧著貞書,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意,柔聲道:“若你真愿跟著,我就帶你一起走?!?/br> 這句話于她,無疑是音如天籟。貞書喜的攀上玉逸塵脖子親了他兩口才道:“我必不會拖累于你,若是真的有追兵逃不動了,我自會離你而去,好不好?” 玉逸塵將那蓮燈仍交到貞書手中,見她收好揣進懷中,才道:“雖則圣人不喜歡你,然則如今只有她那里才有東西可吃,咱們仍到那里去暖暖的等著,等出城的時機??珊??” 貞書使勁點頭道:“嗯?!?/br> 自他們身后再往后走一條巷子,內里高墻大院中擠滿了身著綾羅或布衣的閣主宮女們。她們已經餓了整整兩天,不知還要餓上多久,屋子里太擠了住不下就擠在外頭,你與我爭搶地盤,我也他算著舊帳,高高的宮墻阻隔了這吵破頭的女子爭吵,外面持槍的御林軍冷眼看著,眼神也不眨一下。 杜禹仍站在東華門外,如今已是中午。自貞書進宮也有三個時辰了,她不出來,玉逸塵亦不出來,宮內情形一無所知。今日是上元節,若再不能攻下宮城,只怕不但涼州的平王,近處的幾個親王帶要帶兵來勤王駕了。 眼看日影西斜,今日就是上元夜,持續了兩天的宵禁再不解禁,只怕各坊內的市民們都要群起暴動了。杜武終于忍無可忍,抽了長劍一下令三軍道:“給我放火,燒宮門?!?/br> 這宮門厚重無比,內里巨石壓上,根本無法撞開,唯有放火燒才能將其燒爛。忽而東華門上增了御林軍,流矢如雨般射下來。將士們揮劍揮茅砍著,終還是有人躲閃不及中箭,落入護城河中。這邊久攻不下,杜武又提一路人馬到宣德門去放火。 宣德門上守備空虛,火光一沖起來,從城門竄了上去,隨風一直往內燃著。 宮內垂拱殿,貞書往身上套著件黑色短襖,忍不住問玉逸塵道:“這兩人是你從那里弄來的?” 玉逸塵也穿著黑衣,瞧著梅福在那里擺弄尸體,解釋道:“早就備好了,與我身量相等的人?!?/br> ☆、125|逃脫 貞書指了另外那個肥肥胖胖的丫環問道:“所以,這個是我嗎?” 玉逸塵苦笑道:“你非要跟我走,可這宮那里找孕婦去?一會兒放火,叫先將她燒透了再燒屋子,或者能混得過去?!?/br> 貞書心中一陣發涼,問道:“你是為了帶我走才殺了她?” 玉逸塵不忍叫貞書心中愧疚,使了眼色給梅福,梅福忙解釋道:“這幾日宮中生變,有些本就身體不好的宮女自然就死了,倒不用額外去殺?!?/br> 貞書聽的心中發涼,叫玉逸塵拖了手往外走著,才走出來不久,就見那高大的宮殿中火光沖天,梅福也尖叫著沖了出來。玉逸塵仍帶她跑著,一直快要跑到內城門口時,才見外面亦是火光沖天。 他拉她進了政事堂,外面風吹過來的火苗子已經撲了進來,燒著了門窗嗶啵響著。兩人跌跌撞撞跑進去好遠,到了一間上鎖的屋子門前開了鎖又將門合上。玉逸塵掀了一塊地板起來,找了火絨點了支高燭撐著下了兩步,伸手拉了貞書下來,自己又爬上去將那地板放下,這下面是個狹窄的通道,兩壁上還擺著些鋤頭等物。 貞書見雖黑卻也不顯得壓抑,急問道:“這地道通向那里?城外嗎?” 玉逸塵在前快步走著道:“那里能挖得那樣長的地道,這地道只能通到玉府?!?/br> 他們大步往前走著,地道卻越來越窄。大約走了一刻鐘,忽而玉逸塵回了頭攬過貞書肩膀道:“現在是到護城河底了,是一段非常狹窗空氣又不流通的地方,地道非常狹窄,只能容我們爬過去。你還懷著身孕,只怕會胸悶難忍,若實在忍不住就拽緊我,我拖你出去?!?/br> 不及貞書答應,果在這地道到了頭,只剩一個圓圓的容一人通過的小洞。高燭搖擺兩下滅了,玉逸塵竄腳先爬了進去,貞書摸黑隨后跟上。 不知這甬道究竟有多長,貞書只覺得頭上也是土,左右肩膀擠著連力都使不上。漸漸空氣越來越少,她呼吸沉重心跳如鼓,仿如穿行在墳墓中,下一刻就要被悶死一般一身一身的出著汗,此時也無退路,只能一步一步往前堅持了爬著。 宣德門被火燒開,內城門上也著了火,政事堂也著了火。杜禹持劍向里沖著,發了瘋一樣大喊著:“貞書,宋貞書?!?/br> 忽而他捉到一個太監,正是與玉逸塵相互當值的梅福,他縱劍橫在梅福脖子上問道:“玉逸塵在那里?” 梅福揚高了手哭道:“玉公公在內事堂,陛下薨天了,請督察大人即刻知會國公爺,快些準備喪事要緊啊?!?/br> 杜禹扔了梅福往后跑著,心中打鼓不止。過了垂拱殿又過了福寧殿,再過了延福宮并一眾嬪妃居住的樓閣,遠遠就能瞧見內事堂亦是火光沖天。他心撲通跳個不住,腿軟了險些趴倒在地,揚了劍喝道:“快些滅火!” 身后呼啦啦一陣慌亂,有人往外跑著,有人往里跑著。杜武也持劍帶人策馬追了上來,揚手叫身后兵士們去滅火。杜禹叫風送來的灰燼嗆的睜不開眼來,揉了揉眼睛就要往里沖。杜武喝人攔了道:“你發什么瘋?快著人將他給我綁起來?!?/br> 杜禹揮手掙開了趕上來拉他的人,一縱身就跳進了內事堂。 就在迎門的入口,相挾而臥的兩人,那穿著寶藍袍子瘦高的分明是玉逸塵的身形,另一個身材矮小些的,已經燒成了焦炭不能辯其模樣。杜禹只瞅了一眼,轉身沖了出來往宮外跑去。 他跑出了宮門,見督察院的幾個文官們并黃子京在宮外站著,揮手道:“都跟我來?!?/br> 督察院督察使為彈駭百官而設,本是文官職位,這種帶兵打架的事情自然不是他們內行,為了保命其見也都躲的遠遠的。黃子京追了上來問道:“老大,要去那里?” 杜禹恨恨道:“川字巷胡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