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馬車一路駛進東華門向內走著,一路幾個太監小跑了過來跟上馬車慢跑著。玉逸塵撩了簾子喚了一人過來問道:“梅福,陛下宿在那里?” 梅福跑著答道:“垂拱殿?!?/br> 玉逸塵又問:“醒了否?” 梅福亦搖頭:“沒有?!?/br> 皇帝不明原因的昏迷已經有三天了,宮內有名位的十幾個閣主,并皇太后,太妃一并查了過來,最后卻叫他查出是皇后下的手。由此順藤而下,他才發現皇后早與杜武結盟的事來。 皇后是樞密使的侄女,去了的前中書門下王翰的女兒。自七年前入東宮到如今,十六歲的青春少艾也成了韶華少婦。她向來是知禮有節的典范,端莊大方高貴典雅,不過是情趣上少了些。然則一國的皇后,以德事君而不以色事君。當初在東宮時,先皇就曾幾次贊許于她,如今太后更是放一宮之權柄,萬事皆依仗于她。 在玉逸塵心中,直到昨天之前,她還是那個初入東宮時有些木訥,當李旭澤偶爾去趟另的妃子寢宮時還會鬧脾氣躲在宮地里悄悄哭的天真小女兒。是他手把手教她該哪何作個太子妃,如何討得承豐帝的贊許,皇后的青睞與太子的真心。是他教她該如何執掌后宮。這七年中,他一手將她捧上后位,教她成個天下女子的典范,一國的皇后。 當他因為貞書受辱的憤怒而遷怒于整個王家時,她平靜冷漠,任由他發落了王家一族,而后轉投杜武,斷了他與李旭澤最后的退路。 “梅福,你去垂拱殿候著,告訴上朝的大臣們,只說陛下圣體微恙不能臨朝。梅性,你帶人將陛下挪到福寧殿去?!庇褚輭m吩咐完早晨朝事,才對梅訓道:“去延福宮?!?/br> 自上回皇后生產之后送祝禮,這還是他頭一回去延福宮。萬事有始有終,他也該去與她問個明白。 ☆、119|圣人 馬車駛到延福宮外,玉逸塵下了馬車。冬月間的寒天,他裹著裘衣猶還嫌冷,抱個手爐在懷中進了皇后寢宮。已是五更,往常這個時候,皇后早已起身,只怕正在對鏡貼花黃。今日這黎明黑暗中的寢宮仍是靜悄悄一片。內里侍奉的尚宮們見是玉逸塵來了,一溜煙迎了出來低聲齊道:“奴婢們見過玉公公?!?/br> 玉逸塵伸手止了問道:“皇后還未起身?” 眾人低頭答道:“是?!?/br> 玉逸塵徑自掀了簾子進內,熏香怡人的宮殿中四處彌漫著溫熱之氣,一進又一進的帷幔掀起,微暗的燭光映著這質樸的宮殿,內飾并無一般女子喜愛的流蘇帳幔之物。到了她寢室門上,躬身的小宮女輕聲向內問道:“圣人,玉公公來了?!?/br> “叫他進來?!边@是皇后的聲音,或許仍在半夢半醒中,并無平常的端莊威嚴之氣,內中反而透著絲絲慵意。 玉逸塵親自向兩邊開了門進屋,后面宮女即悄無聲息合上了門。果然圣人還躺在床上,她很瘦,錦被上只微微撐著軀身的曲線。臥塌前高高懸著熏香銀球,壁上點著微微燭火。 玉逸塵坐到床邊,伸手握了她手問道:“為何仍不起身?” 圣人一笑收了手道:“有些累。你的手可真涼?!?/br> 玉逸塵亦笑:“冬月寒天,必然是冷的?!?/br> 圣人叫他扶著坐了起來,素縐緞的睡衣斜斜往下滑著。她凝目注視玉逸塵許久,才問道:“你有多久沒有來過延福宮了?” 玉逸塵道:“大概一年多?!?/br> 圣人垂眸道:“是了,若不是陛下突然昏迷,只怕你也不會踏足?!?/br> 玉逸塵溫笑道:“你既生了皇子,就該在此愁心撫育。況且在福寧殿,我們也經常見面,何須親自前來?!?/br> 他取了引枕給她靠在身后,叫她斜躺了,又問道:“可還舒服?” 圣人道:“舒服?!?/br> 終是玉逸塵先問:“為何要那么做?” 圣人苦笑:“若我說是為你,你信否?” 玉逸塵搖頭:“不信?!?/br> 圣人仍苦笑:“就知你不信?!?/br> 玉逸塵溫言勸道:“陛下是個好人,也很敬重你。他雖溫寡些,但如今你已有了皇子,終究這后宮是你的天下,太后都要退讓三分,你又何苦?” 圣人坐了起來,伸了胳膊,玉逸塵取了素羅大袖來替她穿上又輕系了衣帶,取了繡鞋給她穿上,扶她下了床又出了寢室。外面早有備好熱湯的宮女們一溜煙走了進來,平常侍奉凈面勻臉的宮女上前才要絞帕,就聽圣人道:“叫玉逸塵來做?!?/br> 玉逸塵伸手在鎏金盆中絞過帕子半跪在前替她凈面,從額角到眉間絲絲擦拭著。圣人閉上眼睛,溫黃的燈光中她下額角上兩條深沉的紋印,那是裝威嚴裝慣了才生出來的兩條紋印,叫她臉上呈著一股苦意。待玉逸塵凈完面她才睜開眼睛,揮手道:“都退下吧?!?/br> 她起身到妝臺前坐定,回眸笑道:“替我梳頭吧?!?/br> 玉逸塵取了篦子過來輕輕替她松著頭上不小心打了結的發,她如今頭發有些枯黃干燥,一睡起來就愛打結。幾個善梳頭的宮女都因扯疼了頭皮叫她杖責發落,唯有玉逸塵,他十指綿軟手法輕盈,叫他梳頭是種享愛。 待將一頭長發梳順了綰好,圣人才問玉逸塵:“你在外,也替她這樣梳頭?” 玉逸塵瞧了銅鏡里的圣人,輕笑道:“并不,她并不愛叫我擺弄這些?!?/br> 于圣人來說,這是種難得的享愛??捎谪憰鴣碚f,這是平常不過的事情,甚至她會覺得有些古怪,一個男子怎么會喜歡擺弄女子的頭發。 圣人閉了眼叫他替自己劃著眉色,勻上脂粉又著上胭脂,才睜了眼望著鏡子中有了鮮艷顏色的自己道:“不論你信與不信,我這樣做確實是因為你。若你仍能垂憐于我,而不是移情別處,這深宮寂寞我亦能受得,忍得??晌也荒苋棠銗凵弦粋€宮外的女子,一個粗鄙不識儀禮的寒家女,將用在我身上的手法亦用到她身上去?!?/br> 玉逸塵并不理她的抱怨,亦盯著銅鏡里她的容面道:“杜武狼子野心,不是你能手掌的男子。你想垂簾聽政,他想攝政監朝,或者有一天他取天下而代,你與那孩子又該何去?” 圣人道:“我本就是個淺薄女子,這些年也全靠你在后面撐著才維持這份顏面。你既如今棄我,為何不能再找一個靠山?!?/br> 玉逸塵道:“我并沒有棄你,我仍愿意替你維持這份顏面,但你不該傷了陛下。如今他性命垂危,你可曾想過若杜武棄你,扶平王上位,你又該如何自處?” 圣人道:“他不會扶平王的,平王若能叫他玩于股掌,當初就不會年級輕輕自請出京?!?/br> 玉逸塵扶她從到軟榻上,替她墊好肩背輕輕揉著膝蓋,問道:“可還會疼?” 圣人搖頭:“不會。只是膝間有些酸痛,也是老毛病了?!?/br> 從太子妃到皇后,一年四時有許多祭祀大典,她皆親力親為。承豐帝去時正值春風肆掠之際,她麻衣白孝跪在大殿外幾個時辰落下了風寒,到如今膝間還有酸痛。玉逸塵輕輕替她揉著膝蓋道:“若陛下醒來,咱們就此揭過這一層,你仍是圣人,我來收拾這剩下的局面,可好?” 圣人搖頭道:“不好。不得陛下垂憐,是他擁有的太多也習慣于索取,我沒有那個能力叫他一心向著我一人??赡悴煌?,你本是愛我的,你所有的溫柔也該只給予我一人。若你不再望著我,這深宮寂寞,我守著又有何意義?!?/br> 玉逸塵仍替她輕揉著膝蓋,柔聲道:“男子的愛本就是索取,將女子當成信仰,要從她身上索取答案,索取過后信仰消失,就會重新去尋找信仰。而女子的愛是山崩海嘯,是將骨血運作于天地的滋養。男子叫女子滋養著,去尋求新鮮的血液。你若想尋求男子之愛,于我這里是尋不到的。我失了□□,本就不是個完整的男人,也因此而失了尋求信仰的動機與*,因而才會憐惜女子的柔情,這憐惜于你來說,跟一份同性親情相差不少,你不過是站的太高太過寂寞,才放不下這份執念,你可知? 我能給你的,每個太監都能給你,不過是你沒有學會接受而已?!?/br> 圣人搖頭道:“不是。我不愛叫那些閹人碰我,他們臉上浮著世儈身上帶著俗氣,在他們手中,我仿如一件俗不可奈的金器??赡悴煌?,在你手中,我覺得自己像一件稀世少有的珍寶?!?/br> 玉逸塵笑道:“你本就是我的珍寶,是我從三千繡女中一眼相中了你,叫你成東宮太子妃,一路走到圣人的位置上。你本是塊璞玉,要經打磨才能生出光彩來。如今你已光彩四綻執掌后宮,陛下才是生息你的沃土,你卻下手害他?!?/br> 圣人冷笑:“若我是你的珍寶,她又是什么?我叫人去遠遠瞧過她,不過是個粗俗的鄉野女子而已,聽聞她還曾在東市上當眾說要嫁給你,踢一個男子的□□。這樣粗俗的鄉野女子你竟也愛?” 玉逸塵道:“她是我殘缺了身體之后,唯一尋到的信仰,她亦能滋養我,所以我愛她?!?/br> 圣人長嘆一聲道:“我以為你愛我??烧漳愕囊馑紒碚f,你從來沒有愛過我?!?/br> 玉逸塵道:“當你坐在今日這個位置上,就不該再去尋求一份淺薄的,沖昏了頭腦的愛戀?!?/br> 圣上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夾出兩道淚珠滾落:“你當初就不該招惹我,不該選我進東宮,不該叫我做這個皇后。你招惹了,又要棄之,我豈能遂你的意?” 說到底,她之所以投靠杜武,也不過是為了叫玉逸塵能另眼相看,能叫他害怕,從此斷了宮外的往來一心只守著她。他一手將她送上這個位置,今日她要親手斬了他的退路,叫他退無可退。 玉逸塵起身道:“我扶你去用早膳?!?/br> 圣人知道他已是要走的意思,恨恨道:“今日政事堂中,杜武攜諸位大臣正在討論要撤了你督察院督察使的事情。你不覺得好奇,不想去看看?” 玉逸塵道:“我須得先去福寄殿,看看御醫們會診的結果。若你能告訴我你給陛下下了什么藥叫他昏睡,能叫我有個方向去對癥下藥,就更好了?!?/br> 所以,他一年多未曾踏足延福宮,來了說這么多好話,其實還是為了要救李旭澤。 圣人終是不忍,輕聲道:“聽聞平王已在路上,若你還想逃得一線生計,就該好好用用威武將軍這個名號?!?/br> 她雖投誠了杜武,卻還想他有一線生計,至少是能逃出生天。 玉逸塵復又轉回來,溫溫笑道:“雖威武將軍名號聽著響,也不過是個督軍而已。只怕今日這威武將軍的名號一并也要叫杜武撤掉。陛下還有喘息,我就不能棄他而去。你也快去用些早膳,須知就算果真要殺了我,你也得先吃飽飯有力氣才能籌謀?!?/br> ☆、120|國公 言罷躬身行過禮,出門去了。 就算知她斷了他的后路將他逼到絕路上,他仍無一聲惡言,仍是溫柔綿軟。圣人一路追到宮門口,見他伸手叫人披了裘衣大步而去,又遠遠追出了延福宮,遠眺著他修長玉立的身影漸行漸遠,才愣在那里,一直站著,不知站了多久。 此時天色已明,他一路大步從出了延福宮,沿高高宮墻而行,不到半刻鐘便到了福寧殿,才一進殿,梅德便迎了出來,躬身道:“玉公公,皇上仍未醒來?!?/br> 玉逸塵問道:“御醫們怎么說?” 梅德后面小步跟跑著道:“如今都還在殿中,玉公公可要親自詢問?” 玉逸塵點頭,直接進寢室去瞧李旭澤。李旭澤仰身躺著,眉間有些發烏,嘴唇周圍有些發表,掀了眼皮也無動向,顯然是在沉沉的昏迷之中。 玉逸塵退了出來,見御醫們坐在外面商討病情,在為首的圈椅上坐下問道:“可能診出因由來?” 幾個御醫皆是面面相覷,半天一個才道:“怕是勞累過度引起的中風?” 玉逸塵皺眉搖頭道:“你們若不能叫陛下醒來,明日都去領死,我再換批新的來?!?/br> 他說去領死,那就是真的要領死了。雖有風聞如今杜武正在政事堂與諸大臣一起商量怎么治玉逸塵,但大內一干人的生死,還是他管著。御醫們見此又紛紛道:“容我們再診一診?!?/br> 今年冬至節在冬月初七,杜禹散衙路過菜市割得一吊五花rou提著,一路到了裝裱鋪門上,見內里并無貞書,又自后面小樓門上敲了門。王媽開門見是杜禹,笑著喊貞書道:“督察大人又來了?!?/br> 貞書正在內間包餃子,見杜禹今日衣服有些不一樣,又瞧不出是那里不一樣,問道:“拿吊rou做什么?” 杜禹見貞書已包得滿滿一大案餃子,兩手一捏就要扔出來一個,看的眼花繚亂,嘿嘿笑道:“本來是想割吊rou給你包餃子的?!?/br> 貞書搖頭不言,起身拿著搟面杖搟起皮來。杜禹才要去捏,貞書瞪了眼道:“先洗手?!?/br> 杜禹凈完手出來,在貞書身邊坐了道:“平王到京了?!?/br> 貞書心中咯噔一聲,壓低了聲音問道:“所以了?” 杜禹道:“前些日子陛下有幾天病倒,朝中大臣們商議著撤了玉逸塵的督察使并威武大將軍名號。如今陛下雖好轉了些,卻仍是口不能言。而平王一到京城,只怕他們就要下手查辦玉逸塵了?!?/br> 貞書不想聽這些,改口問道:“我托你查的案子查的怎樣了?” 杜禹這才記起今日來要談的事情,將手中卷宗掀開指了道:“這是應天府去妓院,錢莊各處查過的筆錄,以此來看。你那meimei當初將銀子從原先的錢莊提出來以后,又換了一家錢莊存了進去,如今銀票只怕還在她手中藏著。其實如今平王已經到京,只怕與太妃見面之后就要攤開來說這銀子,到那時,要查起失銀來,只要宮中太妃交出印章給銀莊看過,并叫應天府一并協查,將這銀子作為贓銀從現在的銀莊繳出來,你meimei所藏的銀票就會宣告作廢。我估計平王不久就要辦這件事情,畢竟涼州地方窮銀錢緊,他也是個窮人,也愛些銀子?!?/br> 貞書道:“那就好,只是不知他要怎樣責罰我meimei?!?/br> 杜禹笑道:“我和他關系好,你們又是表兄妹,我替你美言幾句,既拿到了銀子就放了你meimei又如何?” 貞書道:“謝謝你?!?/br> 杜禹反而不好意思:“這有什么可謝的?” 他正艱難的捏著一只餃子,忽而聽貞書言道:“杜禹,咱們成親吧?!?/br> “好??!”杜禹將那餃子捏的一塌糊涂,怕貞書瞧見偷偷扔到了好遠的地方,問道:“什么時候?” 貞書道:“你什么時候有時間,咱們就什么時候。至于婚禮就不必再辦,我這樣大的肚子穿了吉服也不好看,不過你家人是必要見的?!?/br> 杜禹想想杜武的樣子,頭皮有些發緊,但既然貞書提了出來,顯然是要真正于他作夫妻的樣子,遂點頭道:“這好辦。只是我父親于我向來不對付,我怕他給你下臉面或者說話難聽?!?/br> 貞書笑道:“難聽的話我聽的多了,不怕?!?/br> 杜禹道:“那既是這樣,不如你今天晚上就跟我回后面巷子里去?” 貞書柳眉一豎瞪了杜禹道:“你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