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師兄?”梁澄見一念忽地不說話,出聲問道》 一念回神,道:“當年韓尚書被冤入獄,舉家被夷,唯留韓小公子一人,后來效忠于我,我當日曾許諾于他,事成之后為韓家雪冤?!?/br> “韓尚書?可是阜陽候韓持章?”梁澄微驚,韓尚書雖然出身勛貴,卻是僖帝文德年間的狀元,文采斐然,一手琴音,冠絕東都,聲名煊赫,門下學生如林,可惜因為替滕王說話,被明元帝所疑,最后一家滅門。 一念點頭,“那人你見過,就是酌思公子?!?/br> “是他,”梁澄想到對方亦是已琴聞名,不由感嘆:“阜陽后一生清明,所幸韓家留有一脈。師兄,你放心,我明日便著刑部翻案,恢復阜陽候爵位?!?/br> “說到這點,展家一案業已了結,百里截黃則愷皆已被斬,展家姑娘再留在你那處私宅,怕是不妥?!?/br> 聽完一念的話,梁澄不由有些頭痛,“我原意是要把她送回汝州展家本族,只是……” “她不愿意?” 梁澄點點頭又搖搖頭,嘆道:“她沒見過展家本族,雖然沒有回拒,但是看得出她并不愿意,主要是,濟兒讓我把她留下來?!?/br> 一念挑眉,笑道:“這是看上展家姑娘了?” 梁澄卻有些憂郁道:“母后是不會讓濟兒迎娶展小姑娘的,而且,濟兒還小,我看展驍姑娘對濟兒并無其他意思,若讓濟兒繼續下去,只會誤了展小姑娘?!?/br> “你既有打算,那便做罷?!?/br> 第77章 新帝即位,改元景佑,寓意天佑大齊,次日朝會,勅降恩命,大赦天下。 早朝上,梁澄該封賞的封賞,該貶斥的貶斥,閔王湛王,被貶庶人,終生圈禁,不得詔不可出京,武陽候孟留君弒君叛上,流泉山莊被抄,念及越赫大長公主不知者無罪,特此赦免,大長公主自知罪孽深重,自請皈依佛門,與府中抄經念佛。 梁澄雖然深恨孟留君,但是越赫大長公主一開始卻是無辜受累之人,他不會賜死越赫,卻也不敢讓她隨意出入宮城,因此,孟留君死后,梁澄曾親自前往大長公主府。 大長公主明明年過四十,卻絲毫不減當年艷懾天下的絕世風采,一身縞素,不施脂粉,依舊美得令人目眩神迷,孟留君之死對她打擊巨大,短短兩日憔悴了不少,更叫人心生憐惜。 見新帝駕臨,越赫保持端坐,并未起身迎駕,她露出一抹強忍悲痛的神情,用蒼涼寂寥的語氣輕聲嘆道:“陛下可是來賜罪婦一道白綾的?” 越赫能在駙馬走后保全孟留君和流泉山莊,又能在殺夫仇敵身下隱忍數十載,絕非尋常弱質女流,梁澄自然不會真的受越赫這幅若不經衣哀愁凄涼的表面所蒙蔽雙眼,卸下心中的防備,一旦他心生不忍,放任越赫出入皇宮與都城,他相信,以越赫的手腕與心性,絕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看出越赫以退為進,梁澄開口道:“你是朕的姑姑,是朕的長輩,朕自然不會罔顧親緣的?!?/br> 越赫眼角一濕,緩緩地晃了晃頭,掛在眼睫上的淚珠于是輕盈搖落,順著光潔的臉頰輕輕滑落,美人落淚,外人若是見了,只怕早已心痛難當。 “陛下,”越赫聲音微哽,“你告訴姑姑,這不是真的,留君自小與你親厚,你還不知道他么,他怎會……怎會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姑姑到現在,總感覺……這不過是一場噩夢,第二天,我的君兒還會想我問安,陛下,這不是真的……” 如果不是已經查明一些真想,以梁澄的柔軟心腸,只怕早就相信越赫對孟留君謀反一事一無所知,梁澄沒上上前就揭破,不過是想確認,越赫到底有沒有死心,是不是還在謀劃著翻盤,現下看來,對方果真心懷不甘。 梁澄心中悵然,終于不再繞彎子,直言道:“姑姑,一切都是真的,孟留君當庭弒君,朕親眼所見,還是朕,親手殺了他?!?/br> 當日宮中情景并未外傳,因此越赫并不知道孟留君是被梁澄親自了結性命的,聞言越赫渾身一震,眼里閃過刻骨仇恨,卻依舊裝作難以置信的模樣,嘶聲道:“不可能,陛下,你與君兒自小一起長大,這、這不可能……” “姑姑,我都知道的,”梁澄輕嘆,“是先帝對不起你,先帝臨終前,身體一直有恙,之后清理先帝圣軀,才發現先帝竟然身中慢性毒藥,我派人暗查你的宅邸,在口脂和面脂中,都發現了一樣的毒藥?!?/br> 聽到梁澄所言,原本還在默默垂淚的越赫慢慢地放下手中的絲帕,她緩緩起身,姿態婀娜,神情平靜,嘴角甚至掛著一抹得體的弧度,道:“陛下既然查明一切,欲待罪婦如何額?” 不愧是越赫大長公主,即使到了窮途末路,通身儀態依舊雍容,梁澄心中贊嘆,面上卻冷硬道:“姑姑今后,便一直于府中修身向佛吧,一干侍衛婢女,朕自會安排,絕不會讓姑姑在衣食之上受一絲一毫懈怠?!?/br> 只是再無自由了。 離開大長公主府后,梁澄又去見了陸重臺,對方也終于知道了梁澄的真實身份,望著梁澄一襲暗紋華服,頭戴白玉紫云冠,充耳琇瑩,會弁如星,貴氣逼人,不由心中復雜。 “百里截業已伏誅,百里紫身為亂黨之妹,自顧不暇,朕派人與你一道回八荒盟,盟主之位由你來當,名正言順?!?/br> 陸重臺心中一震,跪地抱拳道:“謝陛下榮恩,八荒盟今后定為陛下效忠,盡心盡力!” 梁澄淡淡點頭道:“好,漕運自來國之大事,可惜如今各地官運民運暗中勾結,盤剝普通漕民百姓,貪污朝中銀糧鹽鐵,長此以往,國之根基動搖,朕決意即位之后整頓漕運,然而漕運一塊上下一體,欺上瞞下,朕不敢冒然動手,陸卿回去后,還要替朕好好暗查之中各府各州運河濟渠之間的聯系,收集證據,切忌不可打草驚蛇?!?/br> 梁澄當初途徑泗州,見軍糧被污,頓感大齊漕運隱患甚多,若不肅清,重則延誤軍機民不聊生,這才起了收服陸重臺之心。 “回風,流雪,”梁澄話音剛落,兩道黑影便忽地出現,跪在路重臺身邊,梁澄指著這兩人,道:“這是朕的暗衛,身手不俗,之后就跟在你身邊,有何稟告,便叫此二人通稟?!?/br> 明元帝崩后,無影衛只剩二十余人,他們自來只效忠大齊皇帝,因此被梁澄收編為己用,至于從龍衛,當初那些跟著百里截造反的人,皆被斬首,剩余一些不知情者,也被梁澄重新整編,流云飛月被分別命為從龍衛左右指揮使,不再設統領一職,近來正在加緊挑選和訓練新的從龍衛士兵。 陸重臺沒想到自己竟會被委以如此重任,身為七尺男兒,說不愿為國效力,還是這般于國于民有利之事,一時心潮激涌,滿面紅光,高聲道:“草民定不負陛下所托!” 梁澄心中滿意,于是笑道:“起來吧,朕相信陸卿?!?/br> 回宮后,梁澄將這事告訴了一念,一念頓時又是欣慰,又是心疼,欣慰于梁澄對他始終如一的坦誠,心疼于對方的cao勞思慮。 “如今重中之重,便是好好調養身體,不可再如此cao心了?!?/br> 梁澄心中妥帖,笑道:“師兄,我還不至于這點事都做不了?!?/br> 何況想到今年十二月,東都日蝕,關中地動,豫州大火三日,他當然要提早做足準備,整個關中數十萬百姓,都要在天災之前遷往他地,到時人員流動頗巨,糧草藥物都要跟上,運河一塊,決不可出錯! 第78章 一切塵埃落定之后,梁澄的鑾駕行經中宮之時,想起還未向李后問安,于是吩咐移駕太后寢宮。 兒子做了皇帝,李后自然成了全天下間最有權勢最為尊貴的女子,從原先的清寧宮搬到更為輝煌的慈懿宮。 從清寧宮到慈懿宮的路程并不很遠,梁澄讓人撤了鑾駕,只讓程順跟在身后。 程順跟在梁澄身邊的時間甚至比安喜平還要久,一開始只是個無依無靠的灑掃太監,看著木訥呆板,其實最是言明心透,性子沉穩,剛進宮時被安排去伺候一個老得掉牙的老太監,這老太監原是僖帝身邊掌燈的太監,僖帝崩后便在與冷宮只隔了一道宮墻的永寧巷里等死,這永寧巷里住的都是一個年老的太監宮女,進來前哪一個不是貴人面前的紅人,但也是因為這份看重,知道了太多的宮廷密事,于是不得外放出宮,只好在這深深宮苑里,了卻殘生。 老太監生很是喜歡程順的踏實,身在永寧巷,卻從不想著跳到別的貴人跟前伺候,老老實實地做著手底下的事,說木訥,但是老太監有時說些模棱兩可的胡言亂語,他竟也能領會其中的隱義,可見是個心思通透又有些悟性的。 臨終前,老太監不忍程順年紀輕輕,一生便葬在這死氣沉沉的永寧巷里,于是動了些關系,讓他進了太子的宮里,離開前,老太監只說了一句。 “在這宮里,不論你是聰明的,機靈的,有眼力見的,還是老實的,忠厚的,都可能沒個好下場,但是,”老太監從來渾濁的眼睛猛地透出兩點冷厲的光來,“若你膽敢做了背主之事,那就必死無疑了?!?/br> 這十幾年,程順見多了無聲無息消失在皇宮里的宮女太監,那些自以為靠著背主攀了更高枝的人,沒有一個活了下來。 所以,無論太子府起起落落,程順始終只做著手底的事,該說的不該說的,他都選擇不說。 在太子入朝聽政后,程順還是負責灑掃雜物,只是地點從外院換到了太子府庫,之后又是一年,有日太子府庫的管事忽然就沒了,程順便成了管事,再之后,被太子安排出宮,管理宮外的產業和事務,已然成了梁澄心腹,即使在梁澄出家遣散了許多仆役之后,依舊留在手底下做事。 眼下,梁澄貴為九五之尊,他也被宣進宮里,成了皇帝身邊的大總管,太監做到這份上,也算頂頂的了。 順著林蔭花道,梁澄信步游走,對身后的程順道:“濟兒近來可還頻頻往錦鯉巷去?” 這錦鯉巷的別院便是梁澄安置展清質的住處。 程順的聲音四平八穩,不大也不小,正好夠兩人聽見,“回陛下,前日榮王剛去?!?/br> “都做了什么?”梁澄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像是隨口問道。 程順的聲音小了下來:“榮王殿下給展小姑娘帶了本醫書,說是借她一閱,展小姑娘沉迷其中,不怎么與榮王搭話,榮王一氣之下,將醫書扔進湖里,結果展小姑娘竟然直接跳進湖里撈書,不等殿下喊人來救,展小姑娘就撈到醫書自個游到對岸……回屋了,走前還對著殿下說,既然這書你不要了,被我撿到就歸我了?!?/br> 梁澄到是沒想過展家姑娘竟然如此烈性耿直,想來梁濟毀書之舉著實惹怒了展小醫癡,梁澄腦中不由浮現梁濟吃癟的模樣,忍不住發出一聲笑來,正在這時,便見梁濟迎面走來。 “臣弟見過陛下,陛下圣安?!?/br> 梁澄清咳一聲,梁濟臉皮薄,他這兄長要是敢提這等糗事,只怕某人會幾日不理他,他微微收斂了下,上前一步,扶著梁濟的手臂將人拉起,就像尋常百姓家中的兄長,揉了把胞弟的額發,笑容寬厚道:“起來吧,沒有外人的時候不必多禮?!?/br> 梁濟顯然很受用,拽住梁澄的袖擺,嬉笑道:“皇兄,你是要去母后那兒問安嗎?” 梁澄點點頭,道:“你與我一道去罷?!?/br> “這……”少年一雙濃眉別扭地絞作一處,微厚的上唇委屈地撅起,看著像霜打了似的茄子。 “怎么了?”梁澄微訝。 “你能不能……讓展清質留在京里?”梁濟說完這句,抬眼飛快地覷了下梁澄的神情,見梁澄但笑不語,于是急道:“清質的母親原是藥谷弟子,她自小跟著習醫,我們可以讓她進尚膳監?!?/br> 梁濟到是想自個兒收留展清質,奈何還未開府,只好選了個折中的辦法,那就是讓展清質入尚膳監。 尚膳監掌宮廷六食、六飲、六膳、百羞、百醬、八珍之齊,下設司膳、司醞、司饎以及司醫,不同于太醫署,司醫局專醫宮中女子與朝中百官家眷,上至太后公主下至宮女侍妾。 司醫局設左右典醫與掌藥,無不是當世杏林女大家,如今的左典醫姓白名竺,出身四大醫藥世族揚州白家,而展清質之母既是藥谷弟子,又是谷主之女,梁濟早已打定主意,要讓白竺收展清質為徒。 聽了梁濟的話,梁澄心嘆果然如此,收起臉上溫和的笑意,正色道:“展姑娘的意思呢?” 梁濟微微一愣,顯然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不過他很快就反應過來,急道:“她那么喜歡醫理草藥,自然是愿意的!” 梁澄卻是搖了搖頭,耐心道:“宮中女醫,自來只詔四大醫族女眷與藥谷女徒,汝州展家本是大族,展清質身為世族之女,又是名門之后,即便要從醫,也該送回藥谷谷主身邊以蒙家學?!?/br> “你說,”梁澄盯著梁濟的雙眼,最后問道:“是回到外祖身邊繼承家學好,還是獨身入宮無依無靠?” “我……”梁濟被問得啞口無言,張了幾次嘴,半天憋出一句頗為孩子氣的話,“我、我不要她走?!?/br> 梁澄伸手拍了拍梁濟的后背,道:“你若真喜歡她,等她醫術有成之后,我再詔她入宮為醫,如何?” “那不是要等上10年……”藥谷規矩,不過十年不出醫,十年后,梁濟正極弱冠,而展清質恰是二八芳華。 “不若你自己去問問展姑娘,看她是想入宮,還是回藥谷?!?/br> 梁濟垂下腦袋,半響道:“好?!?/br> 梁澄見狀微微一笑,他這胞弟看著早熟,有時卻又扭得很,明明非常稀罕展小姑娘,卻總愛端著王爺的架子,偏偏展小姑娘對他的第一印象又不好,很是不吃梁濟那一套。 所以,若讓梁濟自個兒去開口留人,只怕又會擺著一副恩賜的模樣,而那展姑娘一看也是倔強之人,想來是不會接受梁濟的“施舍”。 梁澄原本不知展清質想要從醫,因此未曾考慮過送她回藥谷,既然梁濟提了這一點,便順勢讓他自己去問。 之后的問安,梁濟便有些心不在焉,正好太后也有話要跟梁澄單獨說,便讓梁濟先行退下。 太后寢宮里擺著許多佛手,清冽的香氣叫人心神寧靜,梁澄垂著眼簾,視線落在半空。 “你很好?!焙鋈?,太后放下手中的茶盞,長長一嘆,道:“原來是我看錯了,我總以為,你這樣的身子和性子,一輩子也成不了大事,加之我一開始就看出你父皇,無論是對你,還是對我和濟兒,都是容不下的,便也不指望你了,真是天意難料……罷了,母后此生最后悔的,莫過于當年少不更事,為情所迷,嫁于你父皇,好不容易清醒過來,惟愿屹立中宮,李家長隆,如今心無所礙,這皇宮我是不想待了,皇帝,等你父皇出殯,我便去燕河行宮?!?/br> 梁澄不曾想太后一開口竟是要離宮,當即道:“母后,濟兒他……畢竟還小,自幼長在您身邊,您離宮的話,朕怕他……” 李后笑著搖搖頭,道:“你自來疼他,留他在京里,我也放心,他若是想我,隨時可到行宮尋我,何況從皇宮到燕河,不過半日的路程?!?/br> “兒臣知道了?!?/br> 殿中一時有些寂靜,半響,李后道:“展州令之女,陛下有何打算?” 李后深居內宮,卻能知道展清質一事,梁澄并不意外,“朕派人將她送去藥谷?!?/br> “也罷……”李太后向后一靠,神色間似乎有些疲乏,“我原先是想給濟兒尋個可堪倚仗的外家,既然你做了皇帝,他將來要娶哪家姑娘就由著他,不過現下,卻是太早了,又哪知道什么是……” 有哪知道什么是,李太后卻沒再說下去,雙目望著半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過了好一會,轉眼見梁澄默然,李太后忽然輕聲道:“皇帝,你可恨我?” “不恨,”梁澄脫口而出,這是他最直接的反應,他抬眼望向李太后,一眼注意到李后微霜的兩鬢,微微一怔,笑道:“恨太無用,也太折磨,兒子一開始,就沒想過恨?!?/br> 李太后難得對梁澄露出欣慰一笑,“到底留著哀家的血?!?/br> 當初看清明元帝的本來面目,她李度梧一遭夢醒,便不再在明元帝身上浪費一絲一毫的真情,哪怕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