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沖明眸光微閃,過了半響,按住沖覺的肩膀,緩緩道:“你說得沒錯,上師乃無渡大般若的關門弟子,九華論禪,連虛我大師都自嘆弗如,這樣的高僧大德,怎么可能犯戒呢,沖覺,上師曾經救過你,對你自然有些不同,不如你去問一問?” “對!”像是捉住了救命稻草,沖覺雙拳握緊,原地來回踱步:“一定是這樣的,上師怎么可能犯戒,一定有什么誤會,我這就去問!” “等等!”沖明拉住沖覺,道:“現下還不是時候,等一念上師離開的時候,你先在門口攔住上師,把他請到后山偏僻處,再去確認?!?/br> “對對,”沖覺咬住拇指,道:“這種事情最好還是不要讓別人聽到?!?/br> 沖明嘴角微勾,按住沖覺的肩頭,俯身輕聲道:“你說萬一上師和國師大人真的是那種關系,該怎么辦……” “不可能!”沖覺拍掉沖明的手,低吼道:“不可能!” “我也覺得,上師一看就不是那種人,可是,上師又是為什么,跟國師大人那么、那么親昵呢?”沖明有些苦惱又有些遲疑道:“感覺這次上師回來后,平易近人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么的高不可攀,尤其是國師大人在一邊的時候,連笑容都變多了?!?/br> 沖覺一怔,低下頭來,喃喃道:“對啊……都是國師的錯……如果沒有……” 沖明驚聲道:“你說什么?” “??!”沖明一驚,勉強一笑:“沒什么……沖明,這件事你就當沒見過,可以嗎?” “那是當然,”沖明露出一個害怕的表情,“畢竟牽涉到國師大人,那人以前還是太子呢……萬一、萬一泄露出去,那不就是犯了窺伺皇家之罪?我們兩個就、就完蛋了,沖覺,要不還是算了,你也別去問上師了,就當沒看見吧?!?/br> 沖覺搖搖頭,堅定道:“不,這事我一定要問個清楚,不然我、我……萬一上師真地一時糊涂,犯了戒,我也一定要要勸上師回頭,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上師的修為清譽就這么被人給毀了!” “好吧,”沖明緩緩道:“你這么為上師著想,他一定會感念你的?!?/br> “嗯,謝謝你,沖明?!睕_覺握住沖明的手,露出感激一笑。 “不用,這是應該的?!?/br> 沖明目送沖覺離開,心中暗道,沖覺啊沖覺,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起了不該有的心思,恐怕連你自己都不曾發覺吧。 你一定不會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高僧大德,不過是個冷血狡詐的偽君子罷了! 他看向天邊一抹霞光,落日只剩余暉,幾卷流云,深紫濃赤,自在漫舒,看來今夜又是個月明之夜。 一念這幾天都是用完晚膳后才走,每回都能見到那個叫沖覺的小沙彌,今日他一走進,就覺得這小和尚有些不對經。 “上師,”沖覺像往常那般行禮,只是神色間除了緊張,還有些晦澀,“上師,弟子有話對您說,不知可否借步?” 一念低頭,目光猶如遠空,杳然清明,仿佛能看透一切,在這樣的目光下,沖覺不禁移開視線,躬身道:“請上師借步一話?!?/br> 終于,頭頂上飄來一念清冽而平淡的聲音,“帶路?!?/br> 沖覺不由舒了一口氣,嚇得趕緊咽下嘴里的呼氣聲,提步往外走去,嘴里道:“上師這邊請?!?/br> 東都整體地勢平坦,不過城內東西兩處各有一座小山崗,這大相國寺便是背倚東城處的萬歲崗,崗上風光秀麗,可以俯瞰整座都城,因此常常有人來此登高。 不過到了夜間,此處便只剩一些夜出的小動物,沖覺將一念引到山腳下的竹林,周遭一片靜謐,只有風過樹叢的窸窣之聲。 “上師,弟子、弟子有一事想要跟您確認?!?/br> 一念開口,淡淡道:“何事?” 沖覺咽了口唾沫,鼓足勇氣后,終于道:“弟子今日傍晚,不小心看見、看見……” 一念面色不變,似乎一點也不急,靜靜地看著沖覺。 沖覺抬頭,牢牢地盯著一念的眼睛,道:“看見您與國師大人情狀親密,不像是、是普通關系……” 說完這句話,沖覺便緊張地觀察著一念的反應,結果一念嘴角依舊噙著一抹淡漠的笑,不曾有何異色,像是詢問天氣般隨意地問道:“然后呢?” 這一句問話無疑坐實了二人的關系,沖覺如何接受,急道:“上師不可!您、您怎么能,您這是受人蠱惑了嗎!” 像是聽到什么有趣的說法,一念嘴角上勾,泄出一聲輕笑,“沖覺,你太沖動了,這事你就該當做什么都沒見過,不過現在晚了?!?/br> 沖覺上前一步,正要說些什么,就見上師抬手輕揮,他甚至什么痛覺都沒有感受到,身子就不再受控制,往地上倒去,直到意識消失前一刻,他腦中仍舊想著,一定要勸回上師,叫他遠離國師,遠離是非,他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 清冷的月光下,只見一個面容稚嫩清秀的小沙彌倒在四月天里花葉芳菲的草地上,除了喉間一抹細如發絲的血痕,雙眼直直地瞪著半空,并無任何不妥。 一念隨意地甩了下手,冷漠轉身,抬眼便見梁澄立在不遠處的樹下,怔怔地看著他。 沖明站在梁澄身后,露出一道微不可見的笑來,隱在婆娑的樹影下,叫人看得不真切。 第65章 天意弄人 一念的相貌說是當世無雙亦不為過,眉峰高聳,眼窩深邃,當他溫柔地注視著一個人的時候,會有一種情深不悔的錯覺,然而,當他不再偽裝,無所顧慮。 什么高僧上師,什么慈悲憐憫,他原本就是隨心所欲目下無塵,亦佛亦魔,端看心情。 只是,他遇見了梁澄,上了心,著了意,一開始又是以那樣出塵清正的面目結識梁澄,這才收斂起所有的狂傲與邪肆,小心謹慎,步步為營,只是他到底是一個驕傲的人,如果梁澄只是愛上他虛幻的一面,他如何允許? 所以,從很早開始,他便一步步地展現出他的另一面,潛移默化地模糊梁澄的對他的印象。 眼下被梁澄撞見他殺人滅口的畫面,一念非但沒有一絲慌亂,甚至連辯解的念頭都沒有,梁澄總該知道,他一念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他向梁澄走去,就像平日里的問候,柔聲道:“師弟,你怎么來了?” 接著,目光便移向梁澄身后的沖明,一念輕輕一笑:“怎么還帶了外人過來?” 一念雖然笑著,但是看向沖明的視線卻像冰鏃似的,仿佛能拆穿他的一切偽裝,沖明不由低下頭來,哽咽道:“弟子原本就勸沖覺不要沖動,就當沒見過,但是沖覺一定要找上師,弟子拗不過,本想置身身外,但是越想越不放心,怕沖覺惹怒上師,就想著國師大人最是仁善,一定會饒了弟子二人,就把國師大人一起叫了過來,沒想到、沒想到上師竟然、竟然這般心狠手辣,沖覺、沖覺將您奉若神明,敬慕非常,這才決心私下里悄悄地找您,從未想過宣揚出去,上師您、您怎么能……殺了沖覺,他何錯之有!” 一念并未理會沖明的質問,反而轉向一直不說話的梁澄,道:“師弟,你身后的那個小和尚,你打算拿他怎么辦?” 沖明悚然一驚,一念這話的意思,是要將他一起滅口嗎?!他猛地盯緊梁澄,只見對方原本僵硬的背后慢慢挺直。 “師兄,沖覺罪不至死……” “他的命是我救的,現在我把他收回去,有何不可?”一念有些冷漠地說道,見梁澄露出驚詫的神情,不由發出一聲嘆息,“今天如果放過沖覺,對我不會有任何損傷,對你卻是致命的,師弟,你不會不懂,哪怕只有一絲的可能,我也不會讓你受到傷害?!?/br> 的確,梁澄握緊雙拳,如果沖覺將他與一念的關系泄露出去,一念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因為他還有一個不世閣閣主的身份,于他卻是一個燙手的把柄,要知道在世人眼中,身為當朝儲君的他,是為了萬民福祉才出家為僧的,結果竟然與一個男人攪在一起,穢亂禪林,違背倫理,此事一旦曝出,為了所謂的天家臉面,等待他的將會是暗無天日的囚禁……甚至又是鴆酒一杯,就像上輩子那樣。 梁澄閉了閉眼,他心里很清楚,但是如此毫不在意地取人性命,對方又只是個無辜的少年,梁澄還是很難說服自己的良心,何況他完全能夠以別的手段控制沖覺,對方不過一介毫無背景涉世不深的小沙彌,雖然麻煩了點,不管是威逼利誘還是動之以情,總能叫他閉緊自己的嘴巴。 然而現在說這些都太晚了,梁澄再睜開眼睛時,里面已然一派清明的堅決,出其不意間,閃身至沖明身后,手刃一落,對方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軟軟地倒在地上。 在意識消失的那一刻,沖明還有些難以置信,國師大人難道也要取他性命,他怎么能…… 一念見到梁澄的動作,不由皺起眉頭,他倒不覺得梁澄是要將沖明一道滅口,以他對梁澄的了解,對方故意擊暈沖明,就是不想讓沖明看到或是聽到太多,也算是一種保護。 看來梁澄是不會讓他碰沖明了。 “師弟,你這又是何必?” 梁澄沒有理會一念,徑直走到沖覺面前,俯下身來,沖覺的雙眼依舊睜著,除了死亡那一刻的震驚與恐懼,依稀可見一絲擔憂與急切,以及不解。 他的人生還沒開始,就已戛然而止。 他一定想不到,自己會死的這樣的不明不白,而下手的人,卻是他這輩子最是敬慕感激的救命恩人。 梁澄心中愧疚,一聲“對不起”卡在喉嚨卻怎么也吐不出,因為他沒有臉面也沒有立場,說到底,沖覺會死,他難逃其咎。 他闔上沖覺的眼皮,輕聲地念起了往生咒。 一念立在梁澄身后,眸光明明滅滅,不知在想些什么。 終于,梁澄收起佛珠,起身轉向一念,問道:“你在下手之前,可有想過怎么隱瞞?” 一念心中微怔,抬眼回視梁澄,對方所說的“隱瞞”,當然不單單指如何隱瞞外人,還包括梁澄,的確,他一開始就沒打算叫梁澄發覺,眼下他當然可以推辭道,他會下手也是一時沖動,他太怕梁澄會因此遭到明元帝的軟禁,所謂關心則亂,于是失了分寸。 但是一念最選擇坦白,他毫無避諱地說道:“想過,在不世閣里找個年齡相仿的人替代,他們從小訓養,你對沖覺不甚熟悉,很容易就能瞞過去,之后再假做意外死去?!?/br> 梁澄啞然,半響,頹唐地低下頭來,道:“師兄,那你打算一起殺了沖明嗎?” 一念上前,正要伸手攏住梁澄,卻被對方避開,對于梁澄的逃避,一念卻狀若不見,繼續上前看似輕巧實則帶著不容掙脫的力道,將人牢牢鎖進懷里。 他把下巴擱在梁澄肩膀上,聲音有些低啞,“師弟,你若是不想殺,那便不殺,但是要放過他也是不可能的?!?/br> 梁澄這次并未像以往那樣抬手回抱一念,他也不是在沒有生一念的氣,只是覺得有些力不從心,天意弄人,何況沖覺的尸體就在二人面前,他做不出親昵的舉動。 “我知道,我會讓流云給他喂藥?!弊詈?,梁澄輕輕推開一念,道:“師兄,你把沖覺好好地……下葬,之后的事,就按你說的處理,沖明還是交給我吧?!?/br> 說著,梁澄便彎腰抱起昏迷中的沖明,往歸真居的方向飛去,夜風卷起的衣袂,正好掠過一念伸出的右手指尖。 …… 歸真居內,沖明幽幽轉醒,眼前之人卻不是梁澄,而是冷著一張臉的流云。 “以后你就一直跟在國師大人身邊伺候,無論看到什么聽到什么,都當做不知道,”流云將一瓶藥拋向沖明,繼續道:“這里面有四粒解藥,每七日服用一次,一旦停下便會斷腸而亡,只要你忠心耿耿的,國師大人必不會薄待?!?/br> 沖明收下藥瓶,起身伏地跪倒,聲音平穩道:“弟子領命,謝國師大人不殺之恩?!?/br> 流云點點頭,冷漠離去。 木門開了又闔上,沖明斂神,直到不再聽到任何足音與氣息,才松開緊緊握著的拳頭,只見一滴血液從他的指尖滑落,他猛地一揮衣袖,案上粗陋的茶具頓時紛紛砸到墻上,化作碎片。 “一、念!”沖明咬牙,從喉間一字一字地擠出一念的名字,帶著刻骨的嫉恨。 第66章 梁澄被抓 歸真居里依舊只有兩個小沙彌,寺里并沒有人察覺出沖覺已經被人換了。 第二天沖明剛一出門,就見到隔壁屋門口立著“沖覺”,對方好像也是剛剛關上門,見到沖明,仰臉向他微微一笑,露出上下四顆牙齒,正是沖覺平日里笑的模樣,純然之中透著拘謹。 “沖明,你也起了?!?/br> 眼前的“沖覺”沒有一絲破綻,沖明緩緩地彎起眼角,點頭道:“嗯?!?/br> “我們趕緊去燒水吧,國師大人再過兩刻就要起身了?!?/br> 沖明垂目,“好?!?/br> 四月暮春,桃枝早已長出嫩葉,花瓣只剩兩三,楊柳撐開滿目翠色,黃鶯啁啁啼鳴,飛燕剪過柳梢,掠向檐角。 春日融融,和風煦煦,一切都很祥和,昨夜的一場風波,好似月色下的寒霧,太陽一出來,便消散無蹤。 直到日暮,倦鴉歸林,一念都沒回來,臨了哺食,“沖覺”向他稟報,溫泉山莊的管事甘州來拜。 “閣主之前不曾回來,閣里積了不少事務,眼下還在京郊的莊子里處理,今夜恐怕趕不及回城,閣主吩咐小的給大人傳話,晚膳不用候他?!?/br> 梁澄手里原先拿著經卷,卻很久沒能翻上一頁,聞言擱下手里的經書,半響方道:“有勞了,甘管事?!?/br> “此乃小的分內之事,”甘州原本半彎著腰,此時卻抬起眼來看向梁澄,如常道:“不知國師大人可有什么話,好讓小的捎給閣主?” 梁澄一整日都有些心神不屬,因此也沒注意到甘州眼里深長的意味,他無意識地摩挲著經書的一頁書角,雙眼也不知落在何處,過了片刻,問道:“他有說什么時候回來?” 甘州:“若無意外,明日午時便可回寺?!?/br> 梁澄點點頭:“好,你先回去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