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喜平,我心里很歡喜……很輕松……” 殿下怎么會歡喜輕松呢,定是在寬宥他,安喜平頓時眼眶一紅,啞聲道:“殿下……” 梁澄呵出一口白霧,笑:“真的很歡喜?!?/br> “殿下……”安喜平遲疑道:“要是沒下雪……那怎么辦?” “不,三日后,整個京畿必將銀裝素裹,到時……”梁澄刮了下安喜平的鼻梁,“我們就去打雪仗,我還從來沒玩過?!?/br> “……”安喜平眼淚汪汪,“嗯!殿下!” …… 這兩日東都街頭巷尾,茶館酒肆,無不在談論太子為了天下蒼生,在佛祖面前,立誓出家,尋常百姓不懂其中牽扯,他們只知道,太子為了百姓,放棄似錦榮華,權勢地位,當真是一心為民,堪稱德厚侔天地,利澤施四海。 而朝堂之上亦是唇槍舌劍,吵得不可開交,梁澄雖然沒有結黨營私,但是他這儲君做得也是十分合格,文武兼備,謙遜賢德,仁厚有加,背后又有李家撐腰,支持他的勢力自然不小,如今一朝出家,毫無預兆,當真叫人措手不及。 有反對的自然不乏有贊成的,尤其是二皇子黨和四皇子黨,就差拍手叫好,彈冠相慶了。 明元帝端坐龍椅,將底下人的神色紛紛看在眼里,不置可否。 要說這最急的自然是二皇子梁泓,明元帝生有六子三女,二皇子雖非中宮嫡子,卻是長子,母妃蔣德妃乃安國公嫡女,安國公一府,隨太祖起家,累世貴勛,族中人才輩出,勢力不可小覷,一旦梁澄真的出家,那么二皇子的機會將大大增加,雖然中宮還有個九皇子,但到底年幼,能動手腳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而另一個可與之一爭的便是四皇子梁洸,母妃何貴妃,兩個嫡親兄弟一文一武,長兄右丞何秉鈺,在士林中頗有威望,幼弟何秉鑠,領左龍武校尉,掌東都西門宿衛營兵。 其余皇子,或依附一方,或中立觀望,多年來一直明爭暗斗,波譎云詭。 第6章 梅下贈名 歸真居內,窗明幾凈,戶榻灑然,梁澄身披墨色緇衣,跪坐窗前,手執佛經,一頭潑墨般的長發,隨意地用一根白玉簪松松地挽著,那簪上無一絲花紋,卻剔透瑩潤,在薄薄的天光下,泛著溫潤光華,正如他清雅精致的側臉,兩排長睫偶爾隨著翻動的書頁顫動,在玉白的臉上留下動人的剪影。 這時安喜平掀開竹簾走了進來,滿臉憂愁地湊到梁澄面前,哀哀嘆道:“殿下,眼下哺時已過,這雪怎么還沒下???” 這日已是祈雪后第三日,安喜平一整日都惶惶不安,時不時挑開簾子望著天幕,或是跳到院子里雙手合十,對著大雄寶殿的方向念念有詞,梁澄都已經說過了,這雪要太陽落山了才下,他還是坐立不安。 梁澄無奈嘆氣,放下手中的佛經,推開紗窗,向天空望去。這幾日西風漸烈,雖然白日仍舊冬陽融融,到了夜間,月色卻常常被烏云遮擋。 此時日暮西山,天光漸薄,大半個天空已被西風吹來的陰云層層遮蔽,暮色低垂,天地間一派陰沉肅殺。 梁澄算了下時間,笑道:“快了?!?/br> 話音剛落,便覺鼻尖一涼,安喜平在他面前驀地將眼睛瞪得溜圓,欣喜若狂地看著梁澄的鼻尖,叫道:“殿下,是雪!” 梁澄一怔,伸手拂過鼻尖,指尖頓時粘上一粒已經融化過半的小雪花,他轉頭向外看去,一點點晶瑩自虛空處飄落,越飄越多,撲撲簌簌,沒入池塘,飛進梅林,天地漸漸蒼茫。 竟然提前了…… 這是不是說……今世,他會有個不一樣的結局…… 心里一塊大石落下,梁澄不禁輕笑出聲。 雪越下越大,地上很快便鋪上一層薄薄的白色,梁澄此時身心舒暢,見白梅在雪中愈發冰清玉潔,不由便走出禪室,撐著把油紙傘,來到梅林之中。 冰蕊玉枝,橫斜交錯,梁澄漸走漸深,忽聞遠處琴聲縹緲,梁澄閉目細聽,只覺琴聲瀟灑隨意,頗有一番青山元不動,浮云任去來的意境。 梁澄不禁為琴聲所引,拂花避枝,來到一處院落,上書無相居,字體端嚴,卻暗藏柔和,正如佛祖,懷慈悲心腸,行霹靂手段。 梁澄本不欲打擾此間主人雅興,于是靜立院門口,默默地賞起琴音來,忽而一道聲音傳入耳內,如長空雁引,曠遠中帶著一絲清寂,不著一絲人間煙火氣。 “既臨寒寮,何不一見?” 梁澄微怔,然后欣然一笑,道一聲“打擾了”,還未伸手,院門便無風自開,但見那日在月下梅林中偶遇的僧人,一身月白,神情閑遠,盤膝坐于一株紅梅樹下,自在cao琴,白的雪,紅的梅,飄飄灑灑,不似紅塵中人。 這人與那日看來,似有一絲不同,通身的清冷高華一如那日花中初瞥,此刻卻多了幾分瀟灑恣肆。 竟是更讓人移不開眼了。 琴聲“錚”的一聲,戛然而止,梁澄頓時回過神來。 意識到自己竟然對著一個男人看呆了,梁澄心下頓時有些懊惱羞慚,他趕緊垂下眼睫,見禮道:“見過上師,原來此處是上師清凈之所,弟子叨擾了?!?/br> 一念乃無渡禪師關門弟子,身份比之方丈也要高出兩輩,梁澄在他面前自稱“弟子”,卻是再合禮數不過。 “坐,”一念隨意指向對面石臺,道:“無需拘束?!?/br> 梁澄看向那石桌石臺,此刻分明雪花紛紛,那處竟是片雪不沾,想到方才仿若涉人心魄的琴音,想來是上師撫琴之時,真氣流轉,以至于周身外物不侵。 他道了一聲謝,便坐到石臺上,近看之下,梁澄發現上師端是神仙姿容,菩薩氣度,心中不免愈加仰慕。 這時一念抬眼,梁澄對上那雙深淵碧潭般的眼眸,只覺魂魄都要被吸了進去,臉上一時浮起兩抹可疑的紅暈。 接著,對方忽然探過身來,伸手撫上梁澄的額頭,一抹檀香與梅香混合的淡淡香氣飄入鼻翼,額頭上傳來一陣溫熱,梁澄怔怔地看著一念的雙眼,心里滑過的念頭竟是,上師的手是溫的,原來不是九天仙人,冰雪為肌玉做骨,和他一樣,也是血rou做成的。 “這處怎么了?” 上師好聽的聲音就在耳邊,臉頰上還能感到一陣溫熱的呼氣,梁澄感覺整個人都暈陶陶的,忍不住露出一絲委屈的神色,“磕傷的?!?/br> “這是冷凝香,新制成的,既可熏香,亦能生肌?!?/br> 不知何時,一念已經恢復原本的坐姿,梁澄驀然回神,當即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他怎么……怎么這般失態?! 梁澄滿臉緋紅,低著頭謝過一念,將冷凝香裝入袖內,訥訥不敢言。 一念貌似不曾察覺梁澄的窘迫,嘴角難得一抹淡笑,溫和道:“可曾有號?” “不……不曾……” 一念勾唇,“澄心如何?” 梁澄一驚,抬頭便見上師笑顏,不過這回他連忙收斂心神,肅容低頭,雙手合掌,謝道:“謝上師贈號,弟子很喜歡?!?/br> 如此便錯過一念臉上的一抹可惜。 “身如琉璃,內外明徹,凈無瑕穢;光明廣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币荒畹溃骸澳隳転樯n生計,使佛祖應驗,可見心澄?!?/br> “上師過譽,”梁澄嘴角忍不住上揚,不知是為上師的嘉獎,還是為上師的賜名,“弟子不過守本心罷了?!?/br> “守本心,這世間能有幾人守得住本心,”一念忽而嘆道:“錄錄蒼生,多是連自己的心也看不透的,你很好,往后可以常來?!?/br> 梁澄心上一喜,雙眼笑作月彎,“那弟子今后,便多有打擾了?!?/br> …… 與此同時,皇宮層層宮墻之內,明元帝抵額閉目,端坐在御輦內,今夜按例他要宿在皇后那兒,此時正從甘露殿里出來。 忽然,不遠處一聲驚叫喧嘩傳來,明元帝眉頭一皺,就聽到一聲聲“下雪了,下雪了”。 明元帝一驚,示意停轎,剛步下御輦,一片雪花就落入他的掌心,他望向遠處,紛紛雪片,似楊花飄絮,散入人間。 ……竟是真的應驗了。 同樣的一幕,正在東都的每個角落發生,即便是之前對太子所謂佛祖托夢之辭心存三分疑慮的,此刻也不免心潮激蕩。 大齊崇佛,民間更盛,此番當真天降大雪,不止尋常百姓,好些世家大族竟都暗自揣測,難道太子真是佛子轉世,特來庇佑大齊百姓。 清寧宮內,李后早已備好御膳,她讓人將九皇子梁濟叫到跟前,叮囑他在父皇面前要好好表現。 梁濟今歲九齡,正是跳脫的年紀,卻意外的心智早熟,行事沉穩從容,有條有理,進退得宜,只有在梁澄面前,才常常表現出孩童該有的貪玩疏懶,偶爾還會做些惡作劇,但每回只要撒撒嬌,梁澄便拿他無法。 李后入宮五年,仍不得孕,她千防萬防,宮內只有公主誕下,但還是讓蔣德妃捷足先登,生下長皇子,所幸第五年,她終于懷得龍子,不想竟誕下個不男不女的怪物,她早已不是懷春少女,已然認清明元帝當年娶她,不過是為了李家勢力,好于滕王相抗,皇帝于她,并無多少夫妻情分,一邊拉攏李家,一邊又要忌憚,若是讓明元帝知道她生了個怪物,只怕會以此做籌,削弱李家勢力。 帝心無常,在這吃人的后宮,最大的依仗絕不是帝王的寵愛,而是有個強勢的娘家,只有如此,才能常保尊榮。 因此她瞞下梁澄身體的問題,處理了當天所有接觸過的宮女產婆。 她急著要一個正常的兒子來鞏固地位,雖然梁澄甫一降生,就被封為太子,但是他的身體始終是李后心頭一道不除不快的塊壘,因此,身子還未調養好,就又懷上一胎,這回卻是個女嬰。 一連生產,又不愿大權旁落,身子就這么敗壞了,她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潛心調養,直到明元十五年,才誕下一個生龍活虎的男嬰,也就是九皇子梁洸。 原本有了九皇子,李后便要除去梁澄,邙山秋狩,白虎襲擊,便是她的手筆,事后嫁禍給二皇子,便是一箭雙雕,只是梁澄命大,竟沒死成,而她安排在梁澄身邊的人也都折了進去。 唯一的安慰,大概就是明元帝只查到蔣家身上,可惜蔣家本來就是明元帝拿來制衡李家的,于是這事就被明元帝壓下,蔣德妃被罰禁閉一年,蔣家幾個后進子弟,被貶被謫,然后又空出的官職安排給自己的心腹。 一場太子刺殺,最終反倒是明元帝成了最大的贏家。 而她的所作所為,卻被兄長得知,被李度秋狠訓一番,李后一時激憤,道出太子的身體秘密,然而李度秋素來疼愛自己的小外甥,反而警告李后不準再對太子動手。 后來她冷靜下來,覺得讓梁澄繼續活著也不是不可,梁濟畢竟還小,在長成之前,便讓梁澄成為眾矢之的,到時太子與其余皇子斗個兩敗俱傷,她的小兒,明元帝的幺子,便得漁翁之利。 如今,一切如意算盤都被太子給攪渾了,她這兩日,不知打碎多少茶盞擺件。 念及此處,李后便覺心口煩悶,她不禁對梁洸道:“眼下,你父皇并未下詔剝除你哥哥太子之位,只是若這幾日當真天降大雪,便是佛祖應驗,陛下為了皇家顏面,決計不敢叫太子出爾反爾,違背佛祖,到時只怕會頒詔賜號,下旨太子出家,之后會不會再封太子,又會不會封你為太子,實在是未知之數?!?/br> 梁濟面色沉靜,不似九歲孩童,聲音倒還是稚氣滿滿:“母后無需煩憂,父皇春秋鼎盛,心思難測,而皇兄們卻都大了,父皇應是另有打算?!?/br> “吾兒聰慧,是母后太過心急,”李后慈愛地拂過梁濟頭上的抹額,眼里竟是滿意之色,這是她李家的血脈,絕非庸碌之輩! 梁濟垂下眼簾,忽然轉過話頭,“母后,濟兒想去探望哥哥?!?/br> 李后眼里閃過一絲厭惡,到底沒有表現出來,然而轉念一想,讓九皇子與梁澄保持兄弟之情,到底百利而無一害,將來她的皇兒登基為帝,萬一又出了什么天災,梁澄或可助力一二,于是她柔聲道:“你舅舅明日便要抵京,到時讓他帶你一起去?!?/br> 忽然,殿外傳來喧嘩之聲,李后不悅道:“何事吵鬧?” 一宮女躬身步入殿內,跪道:“娘娘,下雪了!”聲音里滿是激動欣喜。 李后一驚,眼里閃過重重思量,命宮女退下,回頭對梁濟說:“明日去你哥哥那,為母后給他捎上一些衣物,還有念珠一串,母后不便出宮,你替我好好問問他,可有什么短的缺的,唉,如今你哥哥這個家是非出了不可,以后只怕很難見到?!?/br> 說著李后便用手帕拭了拭眼角不存在的眼淚,“澄兒怎么……如此命苦!” 梁濟上前一步,抱住李后的手臂,聲音軟糯道:“母后莫傷心,兒臣會把替哥哥一起孝順您的?!?/br> “好孩子……” …… 第二日,圣旨正式頒下,太子為國護持,功澤天下,封護國法師,賜僧統德韶國師之號,法號澄心,入對不稱臣,登殿賜高座,可見圣寵。 第7章 佛曰三毒 當日二人同研琴道,酣談直至云散雪停,月上中天,梁澄尤覺意猶未盡。 回去后,梁澄揮退安喜平,沐浴過后,便拿出一念送給他的冷凝香,這是一個碧青色的小瓷瓶,梁澄拔開瓶塞,鼻尖飄來淡淡的香氣,竟與一念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既有檀木的寧心靜氣,又有冷梅的清幽邃遠,清淡而彌久,沉靜卻暗藏波涌,梁澄心里忽地閃過一個念頭,這梅香是不是就是用那夜的滿地落梅制成的…… 不知不覺,腦中不由浮現一幕畫面。 紅梅新雪,白衣僧人,拈花一笑,天地同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