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芷韞用另一只手輕柔地撫過他發間頂心，神色溫柔，卻是目露憂色。

    楊煜半窩在她懷中，平日那鋒利的鋒芒被收刀入鞘，再不見半分。

    燈火通明的金鑾殿下，一派冷色中這一幕場景卻是平淡又溫馨，平添了一分暖意。

    凝木悄然立在金鑾殿外，她周圍是因為方才楊煜震怒而全部跪倒在地的侍女太監，此刻仍是顫顫巍巍地趴伏在地，不敢抬頭看一分。

    她今日換了一身淡粉色的連襟宮裝，眉眼間是被刻意打扮一番過的水靈清純，頭上的瓔珞在月光的照拂下泛出清冷的銀色。

    她絞著羅帕，有些不知所措地低頭笑了笑。

    淚珠便這么輕盈地彈到了那一方雙蝶戲花的帕子上。

    初夏時分，天氣還不算太熱，宮中尚未啟用冰窖，平日從不朝南的占星殿則更是清涼。

    此刻正是正午時分，皇城里一片靜謐。

    關于蘇晉的記載，無論是正史還是野史當中，都有一點不變，即南朝國師蘇晉素不喜人隨侍兩側，故除祭天大典之外，他身旁從未有人跟著。

    此刻的占星殿中一如史料所記載的那般，除了他一個人，空空蕩蕩的再無人影。

    殿外偶有鳥鳴之聲，蘇晉坐在案幾后，正垂眸翻看著一本古籍。案幾上面三三兩兩地擺放著一些開了線的書籍和古舊的竹簡，有些古籍被翻至其中一頁，上面被人用鮮紅的朱砂勾了幾個圈，做上了批注。

    “國師?！?/br>
    一個平淡的聲音忽然自大殿外傳來。

    蘇晉聞言，放下手中書卷，抬頭循聲看過去，不明意味地緩緩一笑。

    “娘娘來此，不知有何貴干？”

    凝木神色平淡地立在占星殿外三門處，聞言一只腳踏了進來，一步一步地慢慢走著。

    不多時，就來到了大殿正中。

    “國師說笑了，凝木本是一具死物，承蒙國師之手才得蒙靈凝神，以人形之軀現于這世上。什么娘娘，不過是夢話一場?！?/br>
    蘇晉便稍稍側了頭，把案上書卷合攏了。

    他今日身穿一件云中淺白凈面錦衣，一頭長發松松扎在右側，發梢微動，自顯一派風流倜儻。

    瞥了眼凝木，蘇晉笑道：“不愧是陛下，竟能把一個少情的精怪教成你這般模樣。識字誦讀，琴棋書畫……作為本朝一介賢淑女子之德，他全都教給你了，雖然教得半生不熟，也好過你初時的懵懂開靈了……凝木，你可得好好感謝陛下啊?！?/br>
    “我自然會好好感謝他，不勞國師費心?！痹S是那天在金鑾殿外聽見的那一番話，凝木的眉眼之間不再有之前的那番靈動清純，而是更接近我遇見她時的平淡無波了。

    這樣的轉變，不知為何讓我有些惆悵。

    “哦？那凝木姑娘來我這占星殿意欲何為呢？我不過給了姑娘一具木人身體，也算不上……相熟吧？”

    凝木皺了皺眉，抿唇道：“我懶得和你繞圈子，蘇晉，我問你，你是不是在我身上下了咒？”

    “咒？”蘇晉拿過一旁一卷古舊的竹簡，慢慢展開，發絲垂落在他頸側，他的目光順著逐漸緩緩左移，輕笑幾聲?！肮媚锟芍渲?？”

    不待凝木回答，他便緩緩開口道：“想來陛下也未曾教過你，你本為沉香木，在這人世間漂浮久了，本身也有了一定的閱歷。即便陛下不提，恐怕你也對很多東西知曉面目，只是卻一知半解，不解其意?！?/br>
    “還是讓在下來告訴姑娘吧。在這世上，咒分為兩種，一種為外咒，一種為內咒?！彼峁P在硯臺上輕輕蘸了點水，又掃過一邊的朱砂，在竹簡上圈了個圈，又寫了幾行小字?！白怨烹m有顧名思義一說，對于外咒卻不盡然。外咒者，不僅下與人體外，體內也如是?！?/br>
    “內咒者，則是下在三魂七魄上，入魂透骨，那被下了內咒的人，終其一生也無法擺脫。就算那人死了，只要三魂不滅，七魄不散，內咒也會永生永世地跟隨在那人的身上，直至荒蕪?！?/br>
    “凝木姑娘不妨猜測一下，我對你下的……是外咒呢，還是內咒？”

    凝木面色一變，咬緊了下唇，聲音有些顫抖：“你……”

    “姑娘莫非是想唾罵在下惡毒？”蘇晉擱下筆，直起了身子，拂過寬大的衣袍，云淡風輕地一笑?！肮媚锎诵衼碚以谙?，難道不是已經認定了我在你身上下過咒么？又有什么好驚訝憤怒的呢？”

    “蘇晉，你——”

    凝木神色一暗，咬緊了牙，手握緊了又松開。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道，“蘇晉，我是你造出來的，也是因為你用黃符道紙的法力加諸我身上，我才能夠化形成人。我本應感謝你賜予我生命，可是你為什么要在我身上下咒？為什么……為什么要害阿煜？”

    ☆、第8章 牽絲（8）

    “害？”蘇晉抬頭，輕飄飄瞥了凝木一眼，輕笑著搖了搖頭?！澳竟媚?，其實這完全稱不上是害人。陛下他命該如此，我只不過是幫了他一把罷了?！?/br>
    “幫？”凝木重復一聲，閉了閉眼，忽然冷笑起來?！澳阍趲退?？你幫他的方法就是在我身上下咒，讓他的精氣通過我一點點流失？！國師倒是好手段?！?/br>
    “凝木姑娘也說了，陛下之所以陽氣不順，精氣不暢，蓋因姑娘之故?！碧K晉打開一旁一本散了線的古籍，輕輕撫平泛黃紙張上的褶皺，凝眉看了起來。他慢慢翻動著書頁，口中繼續緩聲道：“凝木姑娘今日來尋在下，想必……是要尋求解咒之法吧？”

    他這一副事不關己云淡風輕的態度著實令人心生怒火，我看見凝木一下子蹙緊了眉，握手成拳，卻在他事不關己一般書頁翻動聲中垂下了肩膀。

    “是?！彼鬼?，硬邦邦地說道，“還請國師高抬貴手?！?/br>
    蘇晉便驟然笑出了聲。

    “高抬貴手？”他眉眼間滿含淺淡的笑意，眼中也如一汪清泉，仿佛對面的并不是與他立場不同的凝木，而是多年未見的老友?！澳竟媚?，你錯了?！?/br>
    “此一事，并非全然是我所一手導致?！彼崞鹨慌灾旃P，在古籍上寫了些什么后復又擱回硯臺?！澳憬袢諄泶藢の?，想必已是聽說了陛下的命格之說吧？”

    凝木一瞬間就睜大了雙眼，面色大變：“你……”

    “凝木姑娘不必憂心，此咒術只有當你思緒波動起伏時才會生效，其余時間，不過是廢紙一張罷了?！?/br>
    “陛下命格，委實詭異?！?/br>
    “雖有帝王之命，紫薇帝星東升耀起，卻是天狼、搖光、破軍三足鼎立，呈殺伐之勢?！?/br>
    蘇晉拿過另一邊的宣紙，換了墨筆，蘸了濃墨，托袖便寫了起來。

    “若只是這樣，那也還可?！?/br>
    “只是這一位陛下卻非如此……辰戌沖甚烈，生于火時，加地、午兩火，更是破上加破?！?/br>
    “陛下生為帝王命，卻是運不改道，破七分，手足見血，子孫毀?！?/br>
    “前半生，因為陛□□內心火陽火旺盛，或能壓下生來自帶的地午二火；只是一旦九經過，內虛變，陛□□內心火或未變，陽火卻是漸漸勢微，午火突起，地火緊隨其后?！?/br>
    “這南朝天下……怕是要變更了?！?/br>
    “我不信?！蹦旧裆饎?，卻是倔強地別過了頭，移開了目光?！斑@不過都是你一廂情愿的說法罷了?！?/br>
    “阿煜他人那么好，又那么善良聰慧……他，他是個明君?！彼缶o了垂下來的袖袍，咬了咬唇，繼續說道?！八挪粫尳綌嗨驮谒氖掷?！這一切都是你做的手腳吧！”

    “什么天下大旱，三年顆粒無收，瘟疫疾病不斷爆發……蘇晉，這都是你做的手腳對不對？！”

    蘇晉筆下不停，仍是垂著眸沒有抬眼看向凝木，卻是輕吟了一聲，笑道：“凝木姑娘，這話可不能亂說。在下……只不過是順應天道罷了?！?/br>
    凝木冷笑一聲，“好，請教國師，何為天道？”

    蘇晉微微頓了筆，看著那一本散開了線的古籍，似是有些不滿地搖搖頭，又小心翼翼地翻過一頁，拿過一旁的金絲絹布細細比對起來。

    “這可是為難在下了……我不過一介小小凡人，又哪里能窺得這天道呢？不過是揭開了一隅罷了?！?/br>
    “我只知道……”他緩緩拉長了尾音，像是在念誦著詩詞一般，輕微地上揚了一些?！白屵@南朝江山在陛下手中斷送，此一事，順應天道?！?/br>
    “你——你胡說！”

    凝木的神情十分混亂，她好像要信了蘇晉的話，又不敢聽信半分，認為他在撒謊?！拔摇m然我只是個死物，對于這人世間的事也不是很懂。但是我知道！天道是不會這樣的！把一個擁有帝王之命的人除去，這——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你也說了，是帝王之命?！碧K晉微微一笑，擱下了手中墨筆?！翱晌疫@么多年來，還從未見呈如此殺伐之勢的帝星?！?/br>
    “天道多變，它在想什么，我們完全無從得知?！?/br>
    “或許……陛下的命理當如此呢?！彼捴链颂?，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輕啊了一聲?！澳竟媚镆膊槐貫榇耸吕_，這世間有無數人，也有無數可能。姑娘乃死物蒙靈而成的精怪，少說幾百年也是能活得的，陛下去了……自當會有他人為姑娘披衣撐傘，言笑晏晏?！?/br>
    “不過是楊煜一人罷了，凝木姑娘也無需……如此看重?！?/br>
    凝木瞳孔猛地一縮。

    半晌，她掩去眼中的怒火，眨了眨眼笑道：“可惜國師想錯了，我對阿煜抱有的，是非他不可的感情?！?/br>
    “凝木姑娘好癡情?！碧K晉笑意盈盈地輕輕拍了拍手掌，“只是凝木姑娘非陛下不可。陛下可未必……非凝木姑娘你不可啊?！?/br>
    “你——！”

    凝木顯然想起了金鑾殿上之事，她神思一個恍惚，身子就有些搖晃起來。

    蘇晉便像是見到了什么有趣之事一般攤開手，笑了起來：“人性果然是自私的……即便你為死物，為精怪，也仍然逃脫不了這四情?！?/br>
    “你嫉妒了？你恨了？你后悔了？”

    “嫉妒楊煜心中并非只有你一人？恨他騙了你？后悔你把一腔感情全部傾注在他身上？”

    “你的心中，不滿吧？”

    “你不滿——”

    “你住口！住口！住口！”

    蘇晉站在上首，聞言只是云淡風輕地一笑，那淡淡的神色似乎在嘲諷凝木現在的所作所為。

    “你瞧……你心中明明有怨恨，為何還要來求我……幫他呢？”

    凝木張了張口，一行清淚順著臉頰滑落。

    那一張絕世無雙的面容之上，早已沒了素來的明媚與笑容。

    她緩緩搖了搖頭：“我沒有……我沒有要你幫他?！?/br>
    “我……只是想讓你，”她垂眸，又一滴淚滾落下來?！敖獬疑砩系闹湫g……沒有……沒有……”

    “沒有要我幫他？還是心中無怨無恨？”

    “我……”

    凝木張口結舌。

    蘇晉看了，不知是無奈還是嘲諷地搖了搖頭?！傲T了，我與凝木姑娘好歹也有一段緣分，既然都已經找上門來，有求于我，我也不能……太為難人啊?！?/br>
    凝木一聽，眼中便閃過一道神采來：“你……你同意為我解除咒術了？”

    蘇晉緩緩道：“人心都是rou做的，誰也無法絕情。凝木姑娘既然如此苦苦哀求，我又怎好斷人后路？只是前月宮中有狐妖大鬧皇城，我為了降服它，也是費了好一番力氣，直到今日還有傷在身……這樣吧，今日我是不能為凝木姑娘解除咒術的了，不如等到一月之后再來解咒，如何？”

    “你、你要說話算數?！痹S是蘇晉之前的印象給她留得實在不好，即使凝木面上流露出了期待之色，但她想了想，還是有些謹慎地說出了這一番話。

    換來的自然是蘇晉的一番輕笑。

    “呵……那是自然。我蘇晉說過的話，從來不會違背。解咒之事，一月后進行?！?/br>
    他的聲音緩緩飄散在漸漸聚起的濃霧之中，似真似幻，如夢如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