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12.不要跟一個垂死者說再見,要倒霉的。你走吧,祝你一生平安! 幾個月后,我聽說她又做了開顱手術,再幾個月后,我聽說她已去世。據說,她在遺囑中還專門提到我,希望我在書中不要用他們的真名,因為——我和丈夫都想安靜?,F在書中范麗麗和希伊斯的名字都是化名,盡管這是違背我寫此書的準則的,但我有什么辦法呢?一個老人——命運坎坷又深懷愛心的老人——遺囑——想安靜——因為他們生前沒有安靜! ·32· 第五篇 合 五 該說說嚴實的情況了。 也許是嚴實曾經想拋棄容金珍拔高自己的做法,造成了他跟701人的某種隔閡和情結,賦閑后的嚴實沒有住在單位里,而是和女兒一起住在g省省城。通坦的高速公路已經把g省省城和a市拉攏得很近,我從701出發,只花不到三個鐘頭就到了g省省城,并不費什么周折找到嚴實女兒家,見到了嚴實老人。 和我想像的一樣,嚴老戴著一副深度近視鏡,已經70多歲,快80了,有著一頭白晶晶的銀發,他的目光有點狡譎和秘密,所以看上去缺乏一個老人應有的慈祥和優雅。我造次拜訪他時,他正趴在一桌子圍棋子前,右手玩弄著兩只黃燦燦的健身球,左手捏著一枚白色的圍棋子,在思慮。但面前沒有對手,是自己跟自己在下棋。是的,是自己跟自己下,就像自己跟自己說話,有一種老驥伏櫪的悲壯感和孤獨感。他的外孫女,一個15歲的高中生,告訴我說,她爺爺退休后和圍棋結下了難解之緣,每天都在下棋和看棋書中消磨時光,棋藝就這樣高長,現在她爺爺已經很難在周圍尋找到對手,所以只好靠跟棋書對弈過過棋癮。 聽到了沒有?自己和自己下棋,其實是在跟名家下呢。 我們的談話正是從滿桌子的圍棋上引發的。老人自豪地告訴我,圍棋是個好東西,可以趕走他孤獨,鍛煉腦筋,頤養氣神,延長壽命等等。說了一大堆下圍棋的好處之后,老人總結性地說,愛下圍棋其實是他的職業病。 “所有從事破譯工作的人,命運中和棋類游戲都有著一種天然的聯系,尤其是那些平庸之輩,最后無一例外地都會迷戀于棋術,就好比有些海盜、毒梟,晚年會親近于慈善事業一樣?!?/br> 老人這樣解釋道。 他的比喻使我接近了某種真實,但是—— 我問:“為什么您要專門強調是那些平庸之輩?” 老人稍作思考,說:“對于那些天才破譯家來說,他們的熱情和智慧可以在本職中得以發揮。換句話說,他們的才華經常在被使用——被自己使用,被職業使用,精神在一次次被使用和揮發中趨于寧靜和深遠,既無壓抑之苦,也無枯干之慮。沒有積壓,自然不存在積壓后的宣泄,沒有枯干就不會渴求新生。所以,大凡天才,他們的晚年總是在總結和回憶中度過的,他們在聆聽自己美好的回聲。而像我這種平庸之輩——圈內人把我們這些人叫做半邊天,意思是你有天才的一定天分,卻從未干出過天才的事業,幾十年都是在尋求和壓抑中度過,滿腹才情從未真正放射過。這樣的人到晚年是沒什么回憶的,也沒什么可總結的,那么他們到晚年干什么?還是在忙忙碌碌尋求,無意識地尋求自己的用武之地,作一種類似垂死掙扎的努力。迷戀棋術其實就這個意思,這是其一。 “其二,從另外一個角度講,天才們長期刻苦鉆研,用心艱深,思想的雙足在一條窄道上深入極致,即便心存他念,想做他事,可由于腦筋已朝一個方向凝成一線,拔不出來(他用了一個拔字使我感到毛骨悚然,似乎我整副精神都給提拎了一下似的)。他們的腦力,他們的思想之劍已無法瀟灑舞動,只能如針尖般直刺,直挺挺地深入。知道瘋子的病根嗎?天才的失常與瘋子同出一轍,都是由于過分迷醉而導致的。他們的晚年你想叫他們來下棋?不可能的,下不了!” 略作停頓,老人接著說:“我一直認為,天才和瘋子是一種高度的對立,天才和瘋子就如你的左右手,是我們人類這個軀體向外伸出的兩頭,只是走向不一而已。數學上有正無窮大和負無窮大的概念,從某種意義上說,天才就是正無窮大,瘋子或白癡就是負無窮大。而在數學上,正無窮大和負無窮大往往被看做是同一個,同一個無窮遠點。所以,我常想,哪一天我們人類發展到一定高度,瘋子說不定也能像天才一樣作為人杰為我們所用,為我們創造驚人事業。別的不說,就說密碼吧,你可以設想一下,如果我們能照著瘋子的思路(就是無思路)設計一部密碼,那么這密碼無疑是無人可破的。其實研制密碼的事業就是一項接近瘋子的事業,你愈接近瘋子,你就愈接近天才,反過來同理,你愈是天才也就愈接近瘋子。天才和瘋子在構造方面是如此相呼相應,真是令人驚嘆。所以我從不歧視瘋子,就因為我總覺得他們身上說不定蘊藏著寶貝,只是未被我們發現而已。他們像一座秘密的礦藏,等著我們人類去開采呢?!?/br> 聽老人說道如精神沐浴,我心靈不時有種被擦亮之感,仿佛我心靈深處積滿塵埃,他的一言一語化作滔滔激流沖擊著塵埃,使我黯然的心靈露出絲絲亮光。舒服啊,痛快??!我聆聽著,體味著,沉醉著,幾乎失去思緒,直到目光被一桌子黑白棋子碰了一下,才想起要問: “那么你又怎么能迷戀圍棋呢?” 老人將身體往藤椅里一放,帶點開心又自嘲的口吻說:“我就是那些可憐的平庸之輩嘛?!?/br> “不,”我反駁說,“你破譯了黑密怎么能說是平庸之輩?” 老人目光倏地變得凝重,身體也跟著緊湊起來,椅子在吱吱作響,仿佛思考使他的體重增加了似的。靜默片刻,老人舉目望我,認真地問我: “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破譯黑密的?” 我虔誠地搖搖頭。 “想知道嗎?” “當然?!?/br> “那么我告訴你,是容金珍幫我破譯了黑密!”老人像在呼吁似的,“啊,不,不,應該說就是容金珍破譯了黑密,我是徒有其名啊?!?/br> “容金珍……”我吃驚了,“他不是……出事了嗎?” 我沒說瘋。 “是的,他出事了,他瘋了?!崩先苏f,“可你想不到,我就是從他出的事中,從他的災難中,看到了黑密深藏的秘密的?!?/br> “這怎么說?” 我感到心靈要被劈開的緊張。 “嗯,說來話長??!” 老人舒一口氣,目光散開,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 ·33· 第五篇 合 六 【嚴實訪談實錄】 我記不清具體的時間,也許是1969年,也許是1970年,反正是冬天時節,容金珍出了事。這之前,容金珍是我們破譯處處長,我是副處長。我們破譯處是個大處,鼎盛時期有上x號人,現在少了,少多了。之前還有位處長,姓鄭,現在還在那里,聽說是當局長了。他也是個了不起的人,小腿吃過子彈頭,走路一瘸一瘸的,但似乎一點也沒影響他躋身人類精英行列。容金珍就是他發現的,他們都是n大學數學系出來的,兩人關系一直很好,據說還有點沾親帶故。再之前,還有個處長,是個老牌中央大學的高材生,二戰時候破譯過日本鬼子的高級密碼,解放后加入我們701也屢立奇功,可惜后來被紫密逼瘋了。我們破譯處好在有他們仨,才能取得這么輝煌的成果。我說輝煌那是一點不夸張的,當然,如果容金珍不出那個事,我敢肯定,我們一定還會更輝煌,想不到……啊,想不到的,人的事情真是想不到的。 話說回來,容金珍出事后組織上決定由我接任處長,同時我也挑起破譯黑密的重任,那本筆記本,容金珍的那本筆記本,作為破譯黑密的寶貴資料,自然也到了我手里。這本筆記本,你不知道,它就是容金珍思想的容器,也可以說就是他思考黑密的一只腦袋,里面全是他關于黑密的種種深思熟慮,奇思異想。當我一字一句、一頁一頁地細細閱讀筆記本時,我直覺得里面每一個字都是珍貴的,驚心動魂的;每一個字都有一股特殊的氣味,強烈地刺激著我。我沒有發現的才能,卻有欣賞的能力,筆記本告訴我,在破譯黑密的征途上,容金珍已經走了99步,只剩下最后一步。 這最后一步也是關鍵的一步,即尋找密鎖。 密鎖的概念是這樣的,比方說黑密是一幢需要燒毀的房子,要焚燒房子首先必須積累足夠干燥的柴火,使它能夠引燃?,F在容金珍積累的干柴火已堆積如山,已將整幢房子徹頭徹尾覆蓋,只差最后點火。尋找密鎖就是點火,就是引爆。 從筆記本上反映,這最后的尋找密鎖的一步,容金珍在一年前就開始在走了。這就是說,前面99步容金珍僅用兩年時間就走完了,而最后一步卻遲遲走不出。這是很奇怪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個用兩年時間可以走完99步的人,最后一步不管怎么難走,也不需花一年時間,而且還走不出。這是一個怪異。 還有一個怪異,我不知你能否理解,就是:黑密作為一本高級密碼,當時啟用三年我們卻逮不到它一絲差錯,就像一個正常人模仿一個瘋人講瘋話,三年滴水不漏,不顯真跡,這種現象在密碼史上極為少見。對此容金珍很早就曾同我們探討過,認為這很不正常,再三提出置疑,甚至懷疑黑密就是過去某部密碼的抄襲。因為只有經過使用、也就是經過修改的密碼,才可能如此完美,否則除非造密者是個天神,是個我們不能想像的大天才。 兩個怪異就是兩個問題,逼迫你去思索。從筆記本上看,容金珍的思索已相當廣博、精深而尖銳;筆記本使我再次真切地觸摸到容金珍的靈魂,那是一團美到極致因而也顯得可怕的東西。在我獲得筆記本之初,我曾想讓自己站到容金珍肩膀上去,于是我一個勁兒地想沿著筆記本的思路走。但是走進去我發現,我無疑是走近了一顆強大的心靈,這心靈的絲絲呼吸對我都是一種震動和沖擊。 這心靈要吞沒我呢。 這心靈隨時都可能吞沒我! 可以這么說,筆記本就是容金珍,我愈是面臨他(筆記本),愈是逼近他,愈是感到了他的強大,他的深刻,他的奇妙,于是愈是感到了自己的虛弱、渺小——仿佛在一點點縮小。在那些日子里,透過筆記本的一字一句,我更加真切地感到這個容金珍確實是個天才,他的許多思想稀奇古怪,而且刁鉆得犀利、尖銳,氣勢逼人,殺氣騰騰,暗示出他內心的陰森森的吃人的兇狠。我閱讀著筆記本,仿佛在閱讀著整個人類,創造和殺戮一并涌現,而且一切都有一種怪異的極致的美感,顯示出人類的杰出智慧和才情。 說真的,筆記本為我模造了這樣一個人——他像一個神,創造了一切,又像個魔鬼,毀滅了一切,包括我的心靈秩序。在這個人面前,我感到熱烈、崇敬、恐怖,感到一種徹頭徹尾的拜倒。就這樣,三個月過去了,我沒有站上容金珍肩膀——我站不上去!只是幸福又虛弱地趴在了他身上,好像一個失散多年的孩子趴在了母親懷里,又好像一個雨點終于跌落在地,鉆入土里。 你可以想像,這樣下去,我頂多成為一個走出99步的容金珍,那最后一步將永遠埋在黑暗里。時間也許可以讓容金珍走出最后一步,而我卻不能,因為我剛才說過,我只是趴在他身上的一個孩童,現在他倒下了,我自然也跟著倒下了。這時候,我才發現,容金珍留給我筆記本,其實是給我了一個悲哀,它讓我站到勝利的前沿,勝利的光輝依稀可見,卻永遠無法觸摸、抓到。這是多么可悲可憐!我對自己當時的處境充滿恐慌和無奈。 然而,就在這時候,容金珍從醫院回來了。 是的,他出院了,不是康復出院,而是……怎么說呢?反正治愈無望,呆在醫院沒意思,就回來了。 說來也是天意,自容金珍出事后我從未見過他,出事期間,我生病正在住醫院,等我出院時,容金珍已轉到省城,就是我們現在這里,接受治療,要來看他已經很不方便,再說我一出院就接手了黑密,也沒時間來這里看他。我在看他筆記本呢。所以,容金珍瘋后的樣子,我是直到他出院回來時才第一次目睹到的。 這是天意。 我敢說,我要早一個月看見他,很可能就不會有后來的一切了。為什么這么說?有兩個原因:一、在容金珍住院期間,我一直在看他筆記本,這使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變得越發偉悍、強大;二、通過閱讀筆記本和一段時間的思考,黑密的疑難對我已局限至相當尖細的一點。這是一種鋪墊,是后來一切得以發生的基礎。 那天下午,我聽說容金珍要回來,就專門去看他,到他家才知道他人還沒有回呢,于是我就在樓下的cao場上等。沒多久,我看見一輛吉普車滑入cao場,停住。不一會兒,從前后車門里鉆出來兩個人,是我們處黃干事和容金珍妻子小翟。我迎上去,兩人朝我潦草地點了個頭后,又重新鉆進車門,開始扶助容金珍一寸一寸地移出來。他好像不肯出來似的,又好像是件易碎品,不能一下子拉出來,只能這么慢慢地、謹慎地挪出來。 不一會兒,容金珍終于從車里出來,可我看到的卻是這樣一個人—— 他佝僂著腰,渾身都在哆嗦;他的頭腦僵硬得像是剛擺上去的,而且還沒有擺正,始終微微歪仰著;他的兩只眼睛吃驚地睜著,睜得圓圓的,卻是不見絲毫光芒;他的嘴巴如一道裂口似的張開著,好像已無法閉上,并不時有口水流出來…… 這就是容金珍嗎? 我的心仿佛被什么東西捏碎,神智也出現了混亂。就像筆記本上的容金珍使我虛弱害怕一樣,這個容金珍同樣使我感到虛弱害怕。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竟然不敢上前去跟他招呼一聲,似乎這個容金珍同樣要燙傷我似的。在小翟攙扶下,容金珍如一個恐怖念頭一樣的消失在我眼前,卻無法消失在我心中。 回到辦公室,我跌坐在沙發上,足足有一個小時大氣不出,無知無覺,如具尸首。不用說,我受的刺激太大了,大的程度絕不亞于筆記本給我的刺激。后來總算緩過神來,可眼前總是浮現容金珍下車的一幕,它像一個罕見又惡毒的念頭蠻橫地梗在我心頭,驅之不散,呼之不出,斥之不理。我就這樣被容金珍瘋后的形象包圍著,折磨著,愈是看著他,愈是覺得他是那么可憐,那么凄慘,那么喪魂落魄。我問自己,是誰將他毀成這個樣子的?于是我想起他的災難,想起了制造這個災難的罪魁禍首—— 小偷! 說真的,誰想得到,就是這樣一位天才人物,一個如此強大而可怕的人(筆記本使我深感容金珍的強大和可怕),一個有著如此高度和深度的人,人類的精英,破譯界的英雄,最后竟然被一個街頭小偷無意間的輕輕一擊,就擊得粉碎。這使我感到神秘的荒唐,而且這種荒唐非常震驚我。 所有感覺一旦震驚人,就會引起你思索,這種思索有時是無意識的,所以很可能沒有結果,即使有也不一定讓你馬上意識到。在生活中,我們常常會突然地、毫無理由地感悟到某個思想,你為它莫名地出現感到驚怪,甚至懷疑是神給的,其實它是你早就擁有的,只是一直沉積于無意識的深處,現在僅僅是浮現而已,好像水底的魚會偶爾探出水面一樣。 再說當時我的思索完全是有意識的,小偷猥瑣的形象和容金珍高大的形象——兩者懸殊的差距,使我的思考似乎一下擁有某種定向。毫無疑問,當你將兩個形象加以抽象化,進行精神或質量上的比照,那就是一種懸殊的優與劣、重與輕、強大與渺小的比照。我想,容金珍,一個沒有被高級密碼或說高級密碼制造者打倒的人,現在卻被小偷無意間的輕輕一擊就打倒了;他在紫密和黑密面前可以長時間地忍受煎熬、焦渴,而在小偷制造的黑暗和困難面前,卻幾天也忍受不了。 為什么他會變得如此不堪一擊? 難道是小偷強大嗎? 當然不。 是由于容金珍脆弱嗎? 對! 因為小偷偷走的是容金珍最神圣而隱秘的東西:筆記本!這東西正是他最重要也是脆弱的東西,好像一個人的心臟,是碰不得的,只要輕輕一擊中就會叫你死掉。 那么你知道,正常情況下,你總是會把自己最神圣、最珍視的東西,存藏于最安全最保險的地方,譬如說容金珍的筆記本,它理應放在保險箱內,放在皮夾里是個錯誤,是一時的疏忽。但反過來想,如果你把小偷想像為一個真正的敵人,一個x國的特工,他作案的目的就是想偷走筆記本,那么你想,作為一個特工,他一定很難想像容金珍會把這么重要而需要保護的筆記本疏忽大意地放在毫無保安措施的皮夾里,所以他行竊的對象肯定不會是皮夾,而是保險箱。這也就是說,如果小偷是個專門來行竊筆記本的特務,那么筆記本放在皮夾里,反倒是巧妙地躲過劫難了。 然后我們再來假設一下,如果容金珍這一舉動——把筆記本放在皮夾里——不是無意的,而是有意的,而他碰到的又確實是一個真正的特務,不是小偷,這樣的話你想一想,容金珍將筆記本放在皮夾里的這個陰謀是多么高明,它分明使特務陷入了迷魂陣是不?這使我想到黑密,我想,制造黑密的家伙會不會把寶貴的密鎖,理應深藏又深藏的密鎖,故意沒放在保險箱,而放在皮夾里?而容金珍,一個苦苦求索密鎖的人,則扮演了那個在保險箱里找筆記本的特務? 這個思想一閃現,就讓我激動得不行。 說真的,當時我的想法從道理上講完全是荒唐的,但它的荒唐又恰恰和我前面提到的兩個怪異咬緊了。兩個怪異,前者似乎說明黑密極其深奧,以至容金珍在已經走出99步的情況下都難以走出最后一步;而后者又似乎說明它極為簡單,以致連續啟用三年都沒顯出一絲差錯。你知道,只有簡單的東西才可能行使自如,求得完美。 當然,嚴格地講,簡單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假簡單,即制造黑密的家伙是個罕見的大天才,他隨便制造一套對他來說是很簡單很容易的密碼,而對我們來說已是極其深奧。另一種可能是真簡單,即以機巧代替深奧,以超常的簡單迷惑你,陰謀你,陷害你,打比方說就是將密鎖放在了皮夾里。 然后你可以想像,如果說這是一種假簡單,那么黑密對我們說就是不可破譯的,因為我們面對的是個千古不見的大天才。我后來想,容金珍當初一定是陷入了假簡單的固執中,換句話說,他是被假簡單欺騙了,迷亂了,陷害了。不過,他陷入假簡單是正常的,幾乎是必然的,一則……怎么說呢?這么說吧,比如你我是擂臺雙方,現在你把我打下擂臺,然后我方又跳上一人和你對擂,這人從情感和感覺上都容易被你當做高手,起碼要比我高是不?容金珍就是這樣,他破譯了紫密,他是擂臺的贏主,他打出了興頭,就心情而言,他早已作好與更高手再戰的準備。二則,從道理上講,只有假簡單才能將兩個怪異統一起來,否則它們是矛盾的,對立的。在這里容金珍是犯了一個天才的錯誤,因為在他看來,一本高級密碼出現如此明顯的矛盾是不可思議的,他破譯過紫密,他深悉一本高級密碼內部應有的縝密而絲絲相吻的結構。所以,面對兩個怪異,他的理念不是習慣地去拉開它們,而是極力想壓攏它們。要壓攏它們,假簡單便是惟一的力量。 總之,天才容金珍在這里反倒受到了他天才的傷害,使他迷戀于假簡單而不能自拔,這也恰恰說明他有向大天才挑戰的勇氣和實力。他的心靈渴望與大天才廝殺! 然而,我跟容金珍不一樣,對我說來假簡單只能使我害怕、絕望,這樣等于替我堵住了一條路,堵住一條路后,另一條路自然也就容易伸到我腳下。所以,真簡單——密鎖可能放在皮夾內的想法一閃現,我就感到絕處逢生的快樂,感到仿佛有只手將我提拎到一扇門前,這扇門似乎一腳即可踹開……! 是啊是啊,我很激動,想起這些,我總是非常激動,那是我一輩子最偉大、最神奇的時刻,我的一生正因有這個時刻,才有今天這坦然和寧靜,甚至這長壽。風水來回轉,那個時刻老天把世人的全部運氣都集中地恩賜給了我,我像是被縮小、被送回到了母親zigong里一樣迷糊又幸福。這是真正的幸福,一切都由別人主動給你,不要你索取,不要你回報,像棵樹一樣。 啊啊,那片刻的心情我從來都沒有抓住過,所以回憶也是一片空白。我只記得當時我沒有立刻上機去求證我的設想,一方面也許是因為我怕我的設想被揭穿,另一方面是由于我迷信深夜三點這個時辰。我聽說人在深夜三點之后既有人的一面,又有鬼的一面,神氣和靈氣最充足,最適宜沉思和奇想。就這樣,我在死氣沉沉的辦公室里像個囚犯似的反復踱著步,一邊傾聽著自己劇烈的心跳聲,一邊極力克制著自己強烈的沖動,一直熬到深夜三點,然后才撲到計算機上(就是總部首長送給容金珍的那臺40萬次計算機),開始求證我荒唐又荒唐的夢想和秘密又秘密的奇想。我不知道我具體演算了多長時間,我只記得當我破掉黑密,瘋狂地沖出山洞(那時候我們還在山洞里辦公),跪倒在地上,嚎啕著拜天拜地時,天還沒亮透呢,還在黎明中呢。 哦,快吧?當然快,你不知道,黑密的密鎖就在皮夾里! 啊,誰想得到,黑密根本沒有上鎖! 密鎖是零! 是沒有! 是什么也沒有! 啊——啊——,我真不知該怎樣跟你解釋清這是怎么回事,我們還是打比方吧,比方說黑密是一幢隱蔽在遙遠的、無垠的天空中的房子,這房子有無數又無數道的門,所有的門都一模一樣,都是鎖著的,而真正能開啟的只有一扇門,它混亂在無數又無數的永遠無法啟開又跟它一模一樣的假門中?,F在你想進入這屋,首先當然是要在無垠的宇宙中找到這幢隱匿的房子,然后則要在無數又無數道一模一樣的假門中,找到那扇惟一能啟開的真門。找到這扇真門之后,你才可以去尋找那把能打開門鎖的鑰匙。當時容金珍就是這把開鎖的鑰匙還沒有找到,而其他一切早在一年前他就全解決掉了,房子找到了,真門也找到了,就沒找到那把開門的鑰匙。 那么所謂找鑰匙,我剛才說過,其實就是拿一把把的鑰匙去試著捅鎖眼兒。這一把把鑰匙,都是破譯者依據自己的智慧和想像磨制出來的,這把不行,換一把;又不行,再換一把;還不行,再換一把;又不行,再換一把。就這樣,容金珍已經忙忙碌碌一年多,可想而知他已經換過多少把鑰匙。說到這里,你應該想到,一個成功的破譯家不但需要天才的智能,也需要天才的運氣。因為從理論上說,一個天才破譯家,他心中的無數又無數把鑰匙中,必有一把是可以啟開門鎖的。問題是這把鑰匙出現的時機,是一開始,還是中間,還是最后?這里面充滿著巨大的偶然性。 這種偶然性危險得足以毀滅一切! 這種偶然性神奇得足以創造一切! 但是,對我來說,這種偶然性所包藏的危險和運氣都是不存在的,因為我心中并沒有鑰匙,我無能磨制那些鑰匙,也就沒有那種億萬中尋一的痛苦和幸運。這時,假如這扇門的確有一把鎖鎖牢著,那我的結果你可以想像,就是將永遠進不了這門??涩F在荒唐的是,這扇門表面上看像是鎖著的,實際上卻根本沒上鎖,僅僅是虛掩在那里,你只要用力一推,它就被推開了。黑密的密鎖就是這樣荒唐得令人不敢正視,不敢相信,就是在一切都明明地擺在我眼前時,我還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一切都是假的,都在夢中。 啊,魔鬼,這確實是魔鬼制造的密碼! 只有魔鬼才有這種野蠻的勇氣和賊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