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王闕仿若未聞,目光只看向花架下空蕩蕩的藤椅。 “爺?”林喬和張巍同時喊了一聲。王闕擺了擺手,一瘸一拐地走了。 傍晚杜景文到公主府來看蘭君。蘭君躺在床上,只對杜景文點了點頭:“七哥見諒,我沒辦法起身?!?/br> 杜景文搬了張凳子,坐在床邊:“你身子不好,不用多禮了?!?/br> “七哥怎么有空來?聽說七嫂的身子也不好,你應當好好照顧她才是?!?/br> 杜景文嘆氣:“梓央的身體就是那樣,時好時壞。岳母倒是深明大義,時常勸我再納幾個新人,可我……” “榮國夫人完全是從大局出發,但七哥你重情義,若不想早早傷了七嫂的心,這事便緩緩吧?!碧m君寬慰道。自古帝王家的這些皇子皇孫,可以喜歡人,但沒有什么忠貞不二的念頭。崔梓央的身體不好,王府也不能長期沒有人做主打理。 杜景文點了點頭,又閑聊了幾句家常,終于提起來意:“十妹,聽說靖遠侯告假在家照顧你,已經許久沒有去興慶宮了?!?/br> 蘭君淡淡的別過頭:“他的事,我不知道?!?/br> “你往日里最是聰穎識大體,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這般糊涂?你失去的孩兒難道不是他的親生骨rou?他也痛,只是他是男人,他不能把這樣的痛宣之于口。他對你的愛,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七夕那會兒,他還親自拿了天燈到我府上來,讓我幫著放。你如今這般賭氣,到底是跟他過不去,還是跟自己過不去?” 蘭君只覺心中沉痛,鼻尖酸澀,又要落下淚來。 杜景文扶住她的肩膀:“我落破之時,你曾數次鼓勵我,我喪姐喪母之痛,不下于你。但我都可以站起來,你為何不可以?眼下他們就是要打亂我們的陣腳,好逐個擊破,你難道要乖乖中計?我聽說各州的州試多少都出了些紕漏,再這樣下去,你死去的謝師傅心血就要白費了!蘭兒,去把靖遠侯勸回去吧!” 蘭君聽到謝金泠的名字,想到他生死未卜,而他辛苦打拼出來的局面,正在被人破壞。這些年,謝金泠吃的苦,受的罪,遠比她多得多,他一心要打開庶民也能出仕的道路,他一心想要擁立明君事主以忠,她又怎么忍心他的苦心經營毀于一旦? “你有獨赴北五州的果敢魄力,有不同于閨閣女子的胸襟見識,千萬不要因為這件事被打倒。七哥雖然幫不上什么忙,但會一直支持你的,就像我落破之時,你所做的一樣?!倍啪拔奈罩m君的手,他的手掌寬厚有力,有親人般的溫暖。 蘭君對他笑笑:“七哥真的是又回來了,跟以前一樣??磥砥呱┕Σ豢蓻]?!?/br> 杜景文松了口氣:“有空開哥哥玩笑,就證明好了??烊グ?,他在等你?!?/br> ☆、冰釋前嫌 王闕居于公主府的客房,離蘭君的住處不近不遠。他怕她見到他心煩,又擔心她有事不能及時照應,才選了這么個地方。他的膝蓋自那日接蘭君時便受了傷,每到雨天夜里,就疼痛難忍。 李藥給他施了針,皺眉道:“癡兒!你這腿本來就是撿回來的,還如此糟踐,又想坐回輪椅上去?” 王闕笑了笑:““橫豎都是個廢人?!?/br> 李藥白了他一眼,收拾藥箱出去了。 王闕推按著膝蓋上的幾處xue位,額頭上落下豆大的汗水。這時有人推門進來,他以為是白露或者小雪,聲音里有絲不易察覺的痛苦:“還是讓廚房熬點止疼藥來吧,不然今夜又睡不著了?!?/br> 門開啟復又關上,燈臺上蠟燭搖晃。王闕抬起袖子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正要把腿從椅子上放下來,卻見一個人緩緩蹲于他面前。 她病中的臉色蒼白如霜,往日靈動的眼眸也含著陰霾,但縱然如此憔悴,仍無法掩蓋她絕世的容顏。她的目光落在他紅腫的膝蓋上,忍不住伸出手觸了觸。 “蘭……蘭兒?!蓖蹶I幾乎要以為自己在做夢。 “怎么傷得這么嚴重?”蘭君喃喃問道。 這是她這么多天跟他說的第一句話,王闕愣了下,著急放下衣擺,笑道:“不礙事??熳??!彼闹锌裣?,卻又怕嚇到她,不敢表露。 蘭君依言坐下,看了看四周,陳設簡陋,悶熱潮濕,實在不是什么好住處。 “你有事,讓身邊的人來叫我便好。夜里涼,你身體還沒好,擔心染了風寒。這幾日估摸著是要下雨,記得叫阿青他們在床邊放一壺水,免得晚上口渴,起夜看不見又摔著了……”王闕一股腦地交代著,好像她是幻影,隨時會消失。他的腿因為疼痛而微微發抖,聲線也跟著有些輕顫。 沒成想,眼前的人忽然站起,傾身抱住了他。 他的身子一震,只感覺嘴唇上傳來久違的溫柔碾壓,整顆心仿佛都要被融化。 “蘭兒?” “父皇宣你回來,難道就是為了讓你每日呆在這公主府里虛度光陰嗎?你的抱負呢?理想呢?答應我師傅的呢?”蘭君眼中有淚,生氣地問。 王闕伸手拂去她的淚水,把她抱入懷中:“你不怪我了?” 蘭君搖了搖頭,更緊地回抱著他:“我怪你什么?怪你被jian人蒙蔽,被jian人挑撥?還是怪你為了救我傷了雙腿?阿衡,我不是在怪你,我在怪我自己,是我沒保護好我們的孩子?!?/br> 她這些天的苦悶彷徨,這些天的疼痛掙扎,好像只有在這個懷抱里才能夠得到宣泄釋放。 燭火燈影里,兩個影子交疊在一起,仿佛相伴相生的連理枝。 蘭君拉著王闕回到自己的住居,阿青和三七都嚇了一跳,但又喜出望外,紛紛準備了另一套洗漱的東西和給王闕替換的衣物。蘭君命阿青拿藥箱來,親自給王闕上藥。 王闕看蘭君低著頭,小心仔細地為自己包扎膝蓋,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不過是腫了些,你包得像個粽子,我行動起來反而不方便?!?/br> “明天你就回興慶宮去,閑散侯爺已經做太久了?!碧m君拿開他的手,他卻就勢摟住她的腰,抱她坐在大腿上。阿青等人還在旁邊收拾藥箱,見狀連忙低頭,嘴角含笑。有一陣子沒看到這樣的畫面了,倒是有些想念起來。 蘭君捶了捶王闕的胸膛,要站起來,王闕卻不讓。 “笨蛋,你以為我只有挨打之力?我不過是在等時機而已?!蓖蹶I咬著蘭君的耳朵說。 蘭君睜大眼睛:“好啊,我以為你內疚自責所以整日在府中陪我。原來我就是你的一個幌子?!” 王闕笑起來,眼眸似明月:“一半一半?!?/br> *** 白日,方寧過府來看蘭君,診著脈,精神卻有些恍惚。蘭君讓旁人退出去,握住方寧的手問:“方jiejie可是擔心我師傅的安危?” 方寧被人一下子說中心事,惴惴不安起來。 蘭君笑著寬慰她:“不用瞞我。師傅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br> “我……起初我也不信他這么容易死了??稍S多天過去,不僅什么音訊都沒有,反而因為忠勇侯的尸體跟他的在一塊,謝府還被大理寺的人搜查了。公主,我實在怕?!狈綄幷?,面容就像被折下的花枝,迅速地喪失掉水分。 “他是謝金泠?!碧m君只說了這五個字。方寧猛地抬起頭來,微微笑了:“對啊,我怎么忘了,他是謝金泠?!?/br> “你跟我說說,你一直不嫁是為了師傅?你們怎么認識的?你這么好,我師傅卻是個不修邊幅的人……說不上配與不配,只覺得你應當看不上他?!?/br> 方寧的臉微紅,像一粒青澀的果子:“公主就別打趣我了?!钡€是緩緩的,就像唱誦一曲驪歌一樣,把跟謝金泠的點滴過往,慢慢說給蘭君聽。蘭君一邊認真聽,一邊感慨??峙逻B謝金泠都不會想到,舉手之勞的小事,居然打動了一個女人的芳心,并讓她甘愿為之不嫁。 “你喜歡師傅,為什么不與他說?” 方寧撲哧一笑:“公主是傻話。難道說與他聽,他就能應了婚事?幾年之前,他剛得志時,說媒的人不知凡幾,可他怎么回的?終生不娶。我喜歡他,也僅僅是我一個人的事?!?/br> 蘭君望著方寧,想起當初在云州時的自己,暗自慶幸。原來不是每一場邂逅,都會開花結果。也不是每一段感情的付出都會有回報。她只是很幸運,她喜歡的,她付出的那個人,恰好能給予同等的回應,大多數人卻并沒有這樣的好運氣。 方寧又說了一會兒話才走,她剛走,王闕就來了。春光花影也跑到這方小小的天地里來。 他坐在床邊,握著蘭君的手,打趣道:“從前我還認真思考你的女人緣為何很不好?,F在看來,只有不尋常的女子才能跟你做朋友?!?/br> “你是貶我,還是損我?”蘭君用拳頭揉著他的臉頰。 王闕把她的手拉在嘴邊:“明日我便回禮部去了,算算日子,應當剛好。衛王妃不是給你下了多次帖子嗎?衛王府如今風光,等她下次再開宴,就去吧?!?/br> “阿衡,我雖然跟她不熟,但心里有點怵她?!蔽哄乃栗柢E,但卻沒有下文。朱璃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無一個人覺得有異。這女人的心機城府,想想都覺得可怕。 “她在益州都督府的時候,就被稱為小諸葛。上知天文,下曉地理,思維敏達。曾有八名飽學之士與她論道,三天三夜,敗陣而歸。乃當世奇女子?!蓖蹶I中肯地評價道。 蘭君聽了卻不高興:“既然這么好,你怎么不喜歡她?”又在心里補充了一句,怎么她喜歡的人也不喜歡她。 王闕扶額而笑:“公主殿下,你這醋吃的很沒道理,她的好壞于我何干?有些男人的確喜歡女人心思奇巧,見解獨立而又與眾不同。只不過朱璃是個很有野心的女人,我不喜歡無法掌控的感覺?!?/br> 蘭君挑起眉毛:“你的意思是你能掌控我咯?” 還不待她發作,王闕已經把她抱入懷中,纏綿地吻了起來,手在她腰背上輕柔地摩挲著,她立刻軟得像灘泥,毫無招架之力。 待他放開,蘭君伏在他的懷里喘氣,手幾乎是掐著他的肩膀:“你!” 王闕含住她珠玉一般的耳垂,聲音就像粘膩的麥芽糖:“蘭兒,現在你覺得,夫君我能不能掌控你呢?” 蘭君的臉幾乎要紅得滴出血,他了解她身體每個敏感的地方,輕而易舉就捏住了七寸。她只能輕捶了他兩下,緊緊地環抱著他。不負春光,不負深情,她已經知足。 *** 衛王杜恒宇返京,京城百姓夾道歡迎,高呼他的名字。他在口口相傳中被美化成了一個大英雄,以一敵百的戰神。宋家之外,還沒有一人得到百姓于軍事上如此的信賴。 杜恒宇意氣飛揚地進龍蒼宮,跪在慶帝面前:“父皇,兒臣回來了,幸不辱使命!” “好,你做得很好!起來吧!”慶帝抬手讓他起來,命畢德升拿出兩顆拳頭大小的明珠:“這是四海國的女皇托使臣送來的四海明珠,說是百年難得一見,黑夜里看,四周亮如白晝。賞給你了?!?/br> 杜恒宇受寵若驚,抱拳道:“謝父皇恩賞?!?/br> 慶帝詢問起此次戰事,杜恒宇一一回復。臨了皇帝點點頭:“不錯,娶妻之后果然沉穩了許多,衛王妃居功至偉?!?/br> 杜恒宇哈哈一笑,又收斂起神色:“父皇,既然宋昭文已死,為何您遲遲不撤他的爵位,也不查抄宋家?通敵叛國可是重罪!” 慶帝側目看他,神色不豫。 杜恒宇復又跪在地上,慷慨激昂:“虎踞關失守,我軍一名大將被俘,死傷數萬。兒臣去到肅州,看望了受傷的將士,他們說布防陣法全都被敵軍知悉,被痛打而毫無反擊之力。事到如今,父皇為什么還不肯懲罰罪魁禍首?宋昭文的副將不是都招了嗎?” 皇帝沉吟道:“朕已經派使臣去赤羽國,問他們為何背信撕毀合約?!?/br> 杜恒宇不以為然:“難道做賊的還會大方承認?” “那依你說呢?” “赤羽國人天性好戰,他們領土雖然廣袤,天災又多,不如東青和四海穩定富庶,因此爭搶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法則。與其費心思跟他們這樣的人議和,倒不如好好守著邊境,多撥些糧餉軍銀。國公爺雖然好,但宋昭文畢竟不是國公爺。您看兒臣的岳丈,這次奮勇殺敵,傾囊助國,忠心可昭日月,哪里比宋家人差了?” 慶帝還沒想好怎么答,畢德升端著藥碗進來,附在他耳邊說了兩句。 “真有此事?” 畢德升凝重地點了點頭。 崇政殿內,早已是百官非議。這已經是幾日來,太子殿下第二次曠了早朝。自慶帝生病命太子監國開始,太子一直兢兢業業,卻不知是不是被衛王的勝利所激,近來懶散惰朝了。 謝金泠不在朝中,仿佛群龍無首。百官都看向兵部尚書沈懷良,吏部侍郎張臣越,禮部侍郎王闕,御史中丞方中玉,等他們拿個主意,看要不要接著等。 張臣越方正的臉上甚為嚴肅,眉頭皺起,仿佛聽不到身邊的人鼓噪。 王闕跟方中玉閑聊天氣,方中玉戰戰兢兢地應著,眼睛不時地瞟幾眼大殿周圍。 戶部尚書李秋榮扶了扶帽子,身旁的工部尚書長孫宏悄聲問他:“李大人,東宮這個時候,怎么還敢如此?” 李秋榮笑笑:“我管國庫,管錢糧,管戶籍,明鏡在心。這政治,可就沒那么懂了,更不敢非議儲君?!?/br> “你,你少跟我打官腔,老見你和方大人往東宮跑。太子什么情況,你會不知道?”長孫宏沒好氣地說。 李秋榮扶著腰帶,掐指算著數,不答話了。 刑部尚書霍冕老邁,要不是遲遲后繼無人,早就告老還鄉了。他耳背眼花,旁人問什么就很大聲地回:“???”“恩?”,旁人也沒興趣再問了。 崇政殿里亂哄哄的,猶如市井的早市,也沒有主事的人。想管的,分量不夠,可以管的,誰都不出聲。直到殿外傳來:“皇上駕到!” 眾臣跪倒,三呼萬歲?;噬线@是重新出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