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王闕鄭重道:“臣定不負所托!” *** 杜文月和沈毅的婚禮,蘭君只是送去了禮物,本人并沒有到場祝賀。她和謝金泠約好了去張老漢的面店,等她到了那里,卻破天荒地坐著兩個人,而且聊得熱火朝天。 謝金泠一貫的粗布長衫,頭發散著在身后隨便扎了一把,像個落魄書生,露出幾分不羈。宋允墨卻恰恰是一身青衣白紗,仿佛雨后天空的清新顏色。他俊美的容貌,高貴的氣質,顯得跟這個破落的面店格格不入。 上次沈毅的事情,蘭君也想找宋允墨當面道謝,但他總是很忙,她不得而見。之后偶然在宮里碰到過幾次,兩個人也都是點頭交,并未說過話。 謝金泠抬頭看她,招手道:“快來呀,即將新鮮出爐的面!” 宋允墨起身行禮,蘭君擺手道:“在宮外就不要多禮了,宋大人怎么也在這里?” “檀奴不去參加婚宴的理由跟我們一樣?!敝x金泠摸了摸鼻子,笑得人畜無害,“那樣的場合,少我們三個問題也不大?!?/br> 三人有默契地相識一笑,張婆婆端著面出來,蘭君和宋允墨的面里都多了一個荷包蛋。蘭君和宋允墨雙雙謝過,張婆婆打手勢說他們瘦得厲害,張老漢特意加的。 “為什么我沒有?!”謝金泠不滿地撥了撥面條。 張婆婆打了手勢,謝金泠嘀咕:“什么我吃不吃都一樣,明明是欺負我沒他倆長得好看?!?/br> 蘭君露出嫌棄的表情:“你何苦再訛老爹一個蛋,回家叫夙玉去煮?!?/br> 張婆婆微笑,盯著宋允墨看了又看,忍不住打手勢道:“謝大人,這個年輕人生得真是好俊俏,像年輕時候的湘君?!?/br> 謝金泠翻譯了之后,蘭君問:“湘君是誰?” “你忘了?我跟你提起過,廢陳梁王的妻子宋氏,人稱湘君,也是檀奴的姑奶奶。當年名動京城,絕色無雙,還跟崇姚大長公主爭過王雍大人。王雍大人對她也有幾分情意,可惜崇姚公主技高一籌?!?/br> “哦,還有這么一段往事!如果說宋大人長得像她,那她肯定很美了?!?/br> 謝金泠點了點頭:“傳言宋湘君非常美,只需一眼就可以俘獲一個男人的心,所以陳梁王愛她如命??上ё詈舐涞媚菢拥南聢??!?/br> 宋允墨沒有說話。他的家中有一個密室,里面專門供著這個姑奶奶的牌位,還掛著她的畫像。母親說,父親在世時就時常帶一家人秘密拜祭,父親臨終還特意囑托母親別忘了這件事。 那畫像畢竟是死的,那畫中的女子再美也看不出能夠一眼俘獲人心的魅力。但父親那樣的忠臣,甘愿冒著悖上的風險給她私設靈位拜祭,這里頭一定有什么故事。 吃過了面,三個人到街上閑逛。今日相王在城中設了好幾個場所派發喜餅,街上的百姓幾乎人手一個精美的禮盒。六曲嘴饞,想要喜餅,三七和夙玉他們便陪著一起排隊拿喜餅, 蘭君則跟謝金泠還有宋允墨站在路旁討論科舉的事情。 錦繡街仍是一派繁華,因為搭建了派發喜餅的臺子,又引來排隊的長龍,道路堵塞。 忽然,有人在街上大罵:“誰家的馬車,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差點撞到本大爺了知道嗎!” 幾人尋聲看去,見是杜天一雙手叉腰地攔在大道中間。而他面前,是一輛很低調的寶藍色頂蓋的馬車。 但無論杜天一怎么罵,車夫巋然不動,那馬車簾子也不曾掀開。 蘭君對謝金泠說:“沒想到杜仲都被革職查辦了,這杜天一還是這么霸道?!?/br> 謝金泠道:“他那性子,都是自小驕縱出來的,如何能改得了?” 周圍的百姓都在指指點點,杜天一繼續吼道:“我走路走得好好的,這馬車險些撞到我。難道還變成我的不對了?” 謝金泠雙手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看著杜天一。宋允墨走過去:“這里本來就是馬車道,行人不便行走。你誤走馬車道,卻怪馬車撞你,還阻攔人家離去,豈非擾民?” 杜天一看到宋允墨就有點腿軟,氣勢被滅了不少:“路就這么大,還這么擠,我走馬車道怎么了?他們可是差點撞了我!難道我的命就這么不值錢?” 馬車里傳出清朗的笑聲:“這位公子怪我的馬車無狀??赡惴讲磐妻腥?,掀翻人家的攤子,驚了我的馬,為何不說?” 聽到這個聲音,蘭君如遭雷擊,下意識地往前一步,直直地盯著馬車。那馬車的簾子緩緩掀開,一個男子扶著車夫下了馬車,拄著手杖慢慢地走到了杜天一的面前。 他的儀態舉世無雙,猶如一塊寶玉橫空出世。他的氣質猶如白云一樣高遠,又如青山一樣穩健,難以言說的風華。四下的百姓們紛紛議論這位公子是何方神圣。雖然看得出來腿有殘疾,風采卻絲毫不輸給艷冠京城的宋檀奴。 蘭君忘了思考,也忘了呼吸,只緊盯著他的腿,看了又看。她覺得恍若隔世,又覺得很不真實,似乎只是在重復無數遍的夢境一樣。唯一真實的感覺就是,夢里夢外,他都是這么耀眼奪目。 王闕沒有發現蘭君,只是站在杜天一的面前,微笑地看著他。 王闕雖在笑,杜天一卻忍不住后退。他在腦海里搜索這樣風華的公子究竟是京中哪戶人家的,但怎么也記不起來。 “新晉的禮部侍郎,還未恭喜你升官!”謝金泠走出人群,拱手抱拳,一語驚醒四下。人們發出恍然大悟的聲音,怪不得擁有如此姿儀,原來這位就是王家的后人。 謝金泠一發聲,王闕自然而然地看過來,卻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迅速地鉆出人群,飛也似地跑了。 謝金泠迎向王闕,宋允墨自然也要跟著出去。方才身旁的人跑了……他原以為她見到王闕會很開心,怎么會是這樣的反應……?他看向路中間正在寒暄的兩個男子,王闕一身的穿著打扮跟在云州的時候完全不一樣,貴氣逼人。而這樣的貴氣襯托得他仿若神祗,蕓蕓眾生在他面前都十分渺小。 他又變成了那個叱咤京城的王家之主,靖遠侯,禮部侍郎,科舉的第一任主考。只是這么多頭銜壓在他身上,宋允墨覺得,仿佛看到了另一個自己……這些,或許會給公主無形的壓力。 王闕跟謝金泠久別重逢,都有恍如隔世之感。謝金泠請王闕去茶樓小坐敘舊,王闕也不推辭。 “檀奴,你愣在那里做什么?”謝金泠叫宋允墨,王闕也轉頭對他報以微笑。他們之間,在云州時建立了深厚的情誼。若不是宋允墨鍥而不舍地找王闕,恐怕王闕也沒那么容易“重見天日”。 王闕想他可以報答給宋允墨一切,只是那個人……他無論如何都不會讓。 ☆、差距(修) 蘭君慌不擇路地回了宮,覺得自己還在做夢,直到阿青證實王闕確實跟崇姚大長公主一起回來了,方才覺得剛剛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她腦子里不停在轉:他能站起來了?他能走了?他剛才走路的時候,朗朗如同松竹,看得她都癡了。以前雖然覺得他好看,但多少因為坐在輪椅上,于那好看有幾分折損。今天看到他站起來,走過來,才真正覺得什么詞都不夠形容那樣的好看。 縱然有殘缺,卻也覺得是老天怕他太過完美,而制造出的一點點遺憾。 阿青沒注意到蘭君的失常,還在那里叨念:“王家的公子這一回來就主持科舉呢??婆e選□□的官吏,以后都算是他的門生。而且他還承襲了靖遠侯的爵位,王家也恢復了名譽,真可謂前途無量。眼下,應該很多大臣都趕過去巴結了?!?/br> 宮女在旁邊插嘴道:“是啊,聽說這位靖遠侯還沒娶妻呢。不知道是哪家小姐有這樣的福氣?!?/br> 阿青得意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早就有意中人了……那就是我們的……” “阿青,別胡說八道!跟我去清心閣挑書?!碧m君打斷了她的話。 “是?!卑⑶喔m君去清心閣,不解地問,“公主為何不高興?盼了那么久的人總算來了,婚事也有眉目了?!?/br> 蘭君苦笑:他回京來,又是那個榮耀無雙的第一公子,再也不是在云州的那個落寞商賈。他現在恢復了身份,又能站能走,錦繡前程,美好姻緣,全都鋪展在他眼前。想當初,宋家和宣國夫人那么百般看不上自己。那以王家的門楣,還有崇姚大長公主的身份,她更是不敢高攀了。 宮里頭今日格外冷清,賢妃等人都去了沈府賀喜。沈府的婚宴辦得異常熱鬧,席開幾十桌,賓主盡歡。 不斷有人過來敬相王酒,朱輕方自然也帶著朱璃過來。朱輕方恭敬地舉杯,雙目諂媚:“相王殿下,好久不見了,以后咱們可就是一家人了?!?/br> 相王看到朱輕方身上穿著名貴的濠州錦,手上的扳指玉色圓潤,身材微微發福,跟當年與宋清輝南征北戰的副將截然兩人。他聽聞了一些事,益州水壩決堤,沿岸生靈涂炭,謝金泠都查到朱輕方頭上了,證據卻被銷毀?;市忠虼诉B發了八道行文責問,朱輕方不得已,自請把益州半年的賦稅全部上繳國庫。 “我古州清貧,倒是跟富得流油的益州沒法變。朱兄這身行頭,抵我一月俸祿了?!?/br> “哪里哪里,下官不過打腫臉充下門面。益州靠近肅州,要幫著國家養邊境的將士,也談不上富裕。倒是我們剛回京的那位靖遠侯,真是富可敵國,在益州就有好幾處產業,茶園,農莊,礦山,酒樓,食肆,商鋪,應有盡有?!?/br> 四下里議論聲起,都在談論王闕這個商中之王究竟多有錢。相王笑了笑,飲了杯中酒,好你個朱輕方,挺會轉移話題的。朱輕方走了之后,相王把魏北招到身邊,耳語道:“去新房里看看郡主,別讓王闕回京的消息傳到她耳朵里,再惹出什么事端?!?/br> 然而相王還是慢了一步,早就有多嘴的丫頭在新房外面談論王闕,傳到了杜文月的耳朵里。她扯下蓋頭,狠狠地丟在地上。魏北走進來,撿起蓋頭:“郡主,這是要做什么?” “我剛剛聽到丫環們說,衡哥哥回京了是不是?王家又恢復了名譽?” 魏北凝重地點了點頭:“但是郡主,那已經與你無關了?!?/br> 杜文月發狠道:“多可笑,他恢復了身份,我卻要嫁給別人!老北,你幫我,我無論如何要見衡哥哥一面?!?/br> “郡主??!”魏北跪在杜文月面前,“這兒可是沈府,再也不是古州的相王府,任您來去。您嫁進來就是沈家的人,做什么事都要顧慮后果。老奴知道您委屈,可您只要從這新房走出去,就等于打王爺和沈家的臉面!當年的長樂公主,您忘了?” 杜文月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絕望,狠狠地攥緊拳頭。這一回連父王都救不了她,無論她怎么哭鬧不愿意,還是要嫁給沈毅。她的清白沒有了,她的身子給了一個自己根本就不愛的人,而這一切都是承歡害的!本來要嫁給沈毅的人就是承歡,而不是她!她心中涌起滔天恨意,承歡,你等著吧,我不會就這樣算了! 沒過多久,門外傳來凌亂的腳步聲。喝醉了的沈毅被丫環扶著走進來,嘴里還在念念有詞。 滿屋的丫環都退了出去,杜文月嫌他滿身酒氣,身子挪開了一些。沈毅迷離的眼睛望著床邊坐著的人,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另一個人的容貌。 “公主,我娶到你了!”沈毅撲過去抱住了杜文月,把她壓在床上,親了起來。杜文月驚慌掙扎,頭發散亂,卻難以抵擋沈毅撕開她的嫁衣,嘴里卻聲聲念著“公主”兩個字。 她覺得屈辱,無聲地落淚,在丈夫并不溫柔的對待中,度過了自己的新婚之夜。 第二日,沈毅渾渾噩噩地醒來,看到躺在身邊的人,腦中清醒了一些。他按了按頭,看到地上支離破碎的嫁衣,心中有幾分內疚。 杜文月恰好醒來,惱怒地瞪著他:“我警告你,離我遠點!” “我昨夜……” “不要再說了!”杜文月咬牙切齒道。 沈毅的聲音十分低沉:“郡主,我昨夜醉酒,不是故意要欺負你。既然已經成為夫妻,日后我一定好好待你?!?/br> “好好待我?”杜文月冷笑,“你醉酒之時,喊的是另外一個女人!” 沈毅驚愕,但也無力辯白。他喜歡的,想娶的,的確是承歡公主。但事到如今,那也只能是一個夢了。他妄想得到她,甚至為此搭進了前途。但他不怨誰,也不后悔。 婢女進來伺候兩個人穿衣,今日相王要返回古州,兩個人都要出城去送行。 送了一程又一城,相王道:“好了,你們倆早些回城吧,別再送了?!?/br> 杜文月傷心道:“此一別,不知何時能再見到父王,就讓女兒再送送吧?!?/br> 相王爽朗地笑:“父王有空會來看你,你跟毅兒也可以去古州。古州是東青國的南大門,要是你們時間充裕也不妨去四海國看看,那兒美人如云,珍寶如云?!?/br> 沈毅順勢附和道:“早就聽聞四海國的富足乃天下之首,若有機會,真想去看看?!?/br> “好,若是想去就給父王來一封信,父王為你們安排就是!”相王看了看女兒的面色,笑著對沈毅說:“毅兒,我跟月兒單獨交代兩句話?!?/br> “那小婿就去旁邊等郡主……岳丈大人一路保重!”沈毅抬了抬手,便策馬到一旁去了。 相王靠近杜文月,交給她一個信封,并低聲囑咐道:“我在京中安排了一些人手,你需要的時候,可以按照這里面的地址找過去,他們會幫你。記住絕對不可以拿這些人去找承歡公主的麻煩?!?/br> “父王!”杜文月不甘心地叫了一聲。 “傻丫頭,你怎么還不明白?你想動她,可她身邊卻是謝金泠,宋允墨那樣的人物。如今再加上一個王闕,這些人,各個都不簡單,哪一個能惹得起?聽父王的話,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杜文月看著地面,倔強地不應。 “月兒,你已經不小了,做事不要再不計后果。沈毅已經是百里挑一的夫婿,雖不能跟王闕相比,但你配他也算不得委屈。父王人遠在古州,幫不到你什么,你好自為之吧!”相王說完,嘆氣搖了搖頭,策馬離去。 “父王……”杜文月喃喃叫道,相王卻沒有回頭。 大隊開拔,迅速往天盡頭而去,杜文月留在原地,直到那些熟悉的人再也看不見之后,才調轉馬頭,發現沈毅還在那里等她。 她的鼻子酸酸的,險些掉下淚來。沒有父王,沒有相王府,她今后的人生能夠仰仗的,只有眼前這個男人了。 沈毅策馬到她身旁,柔聲道:“走吧,我們回家?!?/br> *** 參加科舉的考生先要通過縣試,州試,合格者才能入京參加會試,而后再是吏部選試。會試雖然在明年的春天,但禮部的任務卻十分繁重。因為是首次科舉,從制度到參加官員再到命題全無先例可循。興慶宮常燈火達旦,征召了許多國子監學生暫充為書令史,整理文書,而“木十一”也在征召之列,并在考功令史手底下做事。 吏部的考功令史是個年屆六旬的古板老頭,手底下二三十人的書令史都不折磨,偏愛折磨蘭君一個。文書起草,謄抄,備考,這些連碰都不讓她碰,整日里要她整理廢舊的文書抱去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