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節
羅慎遠手里把玩著一枚印章,他似乎根本沒有仔細聽,點頭讓他下去。 片刻又有人進來拱手:“……探子回信了。說是山西大同貪腐嚴重,皇上暗中指派了都察院儉督御史程大人前去暗查,奉了皇命,恐怕要離京兩三月的。另外,您吩咐的畫已經送進皇宮了,皇上看了沒說什么,收下了?!?/br> 印章被緩緩捏緊,羅慎遠閉上眼睛。 陸嘉學不愧是斬殺了兄長,篡奪了侯位,陪皇上登封至極的人。這局一環扣一環,為的是真正算計他的妻子。 他是不是該感謝,陸嘉學終于把他當成個對手看待了?上次直接搶人,那是根本沒把他當成對手的。 沒用,追到大同去也沒用,陸嘉學早把大同變成自己的了,重兵駐扎,程瑯護衛??v他聰明絕頂也無力回天。羅慎遠很清楚,他在不停地算計著,除非他能拔除陸嘉學的根基,讓自己變得比他還要強大,否則是根本無法動其分毫。 “都出去吧,我休息一下?!绷_慎遠道。 幾人面面相覷,拱手退下。羅慎遠站起身往西次間走去,她的丫頭點了燭火,但是屋內沒有人說話,爐火都沒有點,宜寧之前還在給他做鞋襪,花樣繡了一半。常用的那件兔毛斗篷團了一團,放在羅漢床上。他拿來仔細聞,還有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 一切都在,她喜歡的首飾,親手剪的臘梅。只是屋中沒有她的身影,沒有她說話時熱鬧的聲音。夜寒冷而寂靜。 他的妻被人奪去了。 羅慎遠久久地坐著,最溫暖的東西被人奪走了?,F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者應該是算計,那種毀滅的報復的沖動。她才不見了一天,好像一切黑暗的東西都快要壓制不住了。 他緩緩地摩挲著斗篷上的兔毛,好像她還在他身邊一樣。和往常一樣烤著爐火,靠著他睡覺。這樣那種溺水般的窒息感,會稍微輕一點。 外面雪又開始下了。 * 羅宜寧終于醒了,她的后頸比上次還痛,頭非常的昏沉。 一般醒來的時候都是在他身邊,他在看書,或者是寫字。宜寧靠著他他從不拒絕,縱容她在自己的懷里睡。但現在她只看到了陌生的屋頂。屋內點了一盞油燈,虛弱的光搖曳著,她看清楚這是個房間,一張架子床,八仙桌,圍屏。沒得別的東西,應該不是長期住人的地方。 羅宜寧伸手捏了捏后頸放松,她發現自己的鞋不見了。只穿了綾襪走到窗戶面前打開,窗外正是風雪,北風吹得大雪胡亂地飛下來。外面有株枯死的桃樹,枝椏都被吹斷了。不遠處還有個馬廄,大雪覆蓋了馬槽。里面的馬都擠在很里面,看來外面很冷。有很多護衛背對她站著,這里守衛十分森嚴。 她只站了一會兒,手足都凍得僵硬了。好似沒有穿衣裳般,風不停地往她的衣襟里灌,冷得刺骨。羅宜寧冷靜地思考著,這樣的天氣若是逃出去,恐怕會被凍死在路上。 三哥發現她不見了怎么辦。他應該會著急吧?程瑯突然出手,他肯定沒有預料到,根本來不及追上來。 忽然有狗吠聲響起,腳步聲漸近。羅宜寧猛地回過頭,看到房門被打開了。 程瑯穿了件黑狐皮斗篷走進來,肩上有雪,手里拿了個食盒。 他看到宜寧站在窗前,有雪都吹進來了。立刻大步走過來把窗扇關上,才阻隔了寒風的侵襲。然后他摸了摸宜寧的肩,便皺起眉。脫下自己的斗篷裹在她身上:“你明明知道外面都是護衛,何必再看呢?就算你能出去,外面冷得滴水成冰,你會被凍死在路上信不信?” 斗篷上殘余他身上的溫度,羅宜寧在他要給自己系帶的時候攔住了他的手,然后脫下了斗篷還給他。 “我不要?!彼恼Z氣淡淡的,似乎和平時沒有區別,卻透著一絲極致的疏遠。 寒冷再次侵襲,程瑯拿著她還回來的斗篷,手微微一僵。 她已經走到了桌前,卻沒有拒絕進食。她本來就纖瘦,已經很久沒有吃東西了,天氣又這么冷,她再不吃恐怕撐不了多久的。 程瑯帶來的食盒她打開了,里面放了一碗蘿卜燉雞湯,炒的豆干臘rou,蒸蛋羹,另有一疊水靈靈的拍黃瓜。她不知道這天寒地凍的,程瑯是從哪兒找的幾個菜。這絕不是在京城里,比京城還要冷一些。 壘得尖尖的一碗米飯還冒著熱氣,宜寧拿著筷子開始吃起來?!斑@是在哪兒,”她突然問?!澳銘搸页隽司┏橇税??” 程瑯走到她背后,沒有堅持把斗篷蓋在她身上,以她的個性肯定是拒絕的,說不定還會把她逼急了激烈反抗,甚至用憎惡的目光看著他。 程瑯心里隱痛,他突然發現自己非常受不了她的冷漠。一絲一毫,他希望她還是那個溫柔對他,把他抱在膝頭教他讀書的宜寧。她的任何冷漠或者是厭惡鄙夷,都會讓他如刀割一般的痛。 “已經過了雁門關了,在前往應縣的路上?!背态樧谒磉呎f,“馬車日夜兼程,本來是準備第二日就到大同的。不過起了暴風雪,所以找個驛站休息,也要換馬了。一會兒雪停了還要走,大概就能到大同了?!?/br> 羅宜寧越聽越心寒,已經過雁門關了!看來路上還真是快馬加鞭,沿路還要準備換馬,早就有預謀了。她覺得胸口一陣發悶,她原以為自己已經冷靜下來了沒這么憤怒了。程瑯……程瑯居然叛變她投靠了陸嘉學!她悉心的教導,百般的縱容,就是這個結果!程瑯要做他的走狗,什么情義道義的,原來所謂幫她也不過是掩人耳目的計策而已! 她的憤怒忍都忍不住,筷子一放突然抬起手,差點就朝著他那張美玉般的俊臉打下去了! 他是她少見的,最好看的男性。 但是她有沒有打下去,打下去又有什么意義,宣泄憤怒嗎? 程瑯看了就笑:“你想打我嗎?也是,我畢竟一開始還說要給你報仇,轉眼就叛變了為陸嘉學效力。你應該憤怒的?!?/br> 他一把捉住了她的手:“你要打的話,打下來不是比較好嗎?”并拉著她的手要她打下來。 羅宜寧抽回自己手,飯也吃不下去,胸口不停地起伏:“程瑯,這么多年來我對你,宛如對自己的親生子。你為什么這么做?我不求你報答,你原來對我見死不救,劫持于我,我可說過你半句?你為什么要做這些,好玩嗎!” 程瑯又猛地捏著她的手,一字一句地冰冷說:“你忘了我是政客,最冷漠不過的人。為了權勢我什么都會去做,你又算什么?” 他知道這些話如何傷人,但就應該這么說。而且他的確就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甚至去幫陸嘉學也無所謂。這是沒有騙她的。 羅宜寧一把揮開他的手,看也不想看到他。崩潰得眼淚都出來了,但是她沒有哭,她閉上眼說:“你出去……滾出去!” 她渾身發抖,竟然不知道究竟是冷還是氣的。天寒地凍的,跑了也是回不去的,越想就越發的絕望。 “你把飯菜吃完,一會兒雪該停了?!背态槗炱鸬厣系亩放?,其實已經該啟程了,還是等她緩和一下吧。 聽到門關上之后,羅宜寧才坐在桌前慢慢地吃東西,飯菜已經冷了。他剛才提來的時候還是溫熱的。羅宜寧喝完了整腕的雞湯,頭卻越來越昏沉。心里更恨,她跑都跑不了了,他竟然還在里面放東西…… 一會兒程瑯打開房門進來,外面雪停得差不多了。羅宜寧又變得昏昏沉沉的,還是這樣好。雖然是不怕她跑,她再怎么聰明不過女子,手無縛雞之力。只是要真的跑了,外面天寒地凍的會凍傷她。程瑯把她打橫抱起。 天還沒亮,他抱著羅宜寧上了馬車。 雖然天還未亮,但一眼就能看到茫茫雪野,路邊全是雪。風雪才停就又開始趕路了。要早日趕到大同才行,否則真是怕她撐不住。 陸嘉學留在京城還有要事,畢竟瓦刺部與韃靼部結盟一事,除了他之外沒有人能應對。但也最多一兩個月,陸嘉學肯定還會以宣大總督的身份回到大同,羅宜寧現在對他這么抵觸,陸嘉學真的來了,她又該怎么辦呢? 陸嘉學可不是這么好說話的。 第172章 羅成章叫了羅慎遠過來,羅三太太無故不見的事,府中總要說清楚。跟陸嘉學作對無異于自尋死路,他比較贊成說羅宜寧病死,再為羅慎遠娶一房繼室。至于羅宜寧,那就跟羅家再無關系。 羅慎遠聽父親說話,他再慢慢的喝茶:“此事父親不用cao心?!?/br> 當初他要娶羅宜寧的時候,也是這般固執,由不得別人說半句。 羅成章勸道:“你何必糾纏于她,她這般被劫持。就算回來了也該吊死以證清白!三綱五常,沒得這么敗壞的!” 羅慎遠的茶杯重重地磕在了桌上,guntang的茶水濺得到處都是! 羅成章嚇了一跳,羅慎遠卻不說話。 屋內久久的沉寂,然后羅慎遠又說話,語氣還是淡淡的:“父親知道,我為什么要娶當年的七meimei嗎?” 羅成章一直不想去想這個問題。羅慎遠就繼續說:“當你受盡磨難,每個人對你都是如初一轍的冷漠,輕賤于你。這個時候出現一個對你好的人,你會把她當成什么?”會忍不住把她當成生命中的溫暖,他人性的那一部分。 他所想象的未來的美好都與她有關,如果沒有她,他不知道他的未來還有什么美好的東西。所以不管宜寧遇到什么,他都要找她回來。 “所以父親不要再跟我說這個……其實對于我而言,羅家又算什么?”他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然后離開了廳堂。 羅成章手心發涼。 外面月色如洗,他隱隱的想起當年那個丫頭,羅慎遠的生母。她一貫站在人后不愛說話,羅成章并不非常喜歡她,比不得另一個寵愛。她給另一個丫頭下毒,那丫頭中毒身亡,一尸兩命的時候,她真是看不出絲毫異樣。當時若不是羅老太太,誰也不知道會是她。 是啊,當年他又怎么會想到,那個丫頭的兒子,竟然是如今的羅慎遠。羅家如今的頂梁柱。 他的通房丫頭捧著手爐進來:“……二老爺,天氣冷得很,您暖暖手吧?!?/br> 羅成章揮手,道:“去把四少爺找來,我問問功課?!?/br> * 數天后羅慎遠接到了探子傳回來的消息,暗哨們一直沒找到羅宜寧究竟在哪兒。那條官道上通甘陜山西,下通河北湖廣四川,一路上還有數輛馬車同時出發,分散了各地。越往下找蹤跡就越少越模糊。他看了將紙團捏在一起,告訴屬下:“繼續找,不要驚動人。往山西陜西去。陸嘉學的勢力老巢在這些地方?!?/br> 幾天的思考之后,羅慎遠已經從幾欲崩裂的情緒中冷靜下來了。他開始縝密的思考,要不要親自去找。這無疑非常冒險,但他怕自己越來越焦躁之后,會忍不住這么做。但這茫茫人海,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他心里很清楚。 第二個想法,也許他應該先謀求那個位置。那個位置他一直都想要,就算不是為宜寧,他也是個有絕對野心的人。但是就算他絕頂聰明足智多謀,按照正常的方法入閣,再怎么也需要三十歲。其實他可以做很多事來加快這個過程,只是顯得沒這么正義。 當然正義一直都不是他考慮的第一要素,何況又在她出事之后。 只要當他能處于那個位置,還怕不能制衡陸嘉學嗎。 皇上昨天情緒有所松懈,今天應該會把老師放出來了。 羅慎遠自己系好了朝服,想到她在的時候半蹲在他面前幫他穿衣,抱怨說“你的朝服好多系帶”或者是“早上的糖心包子不好吃”。他靜靜地站了會兒,空氣中只有飄動的塵埃。羅慎遠出門上了馬車。朝著皇宮而去。 皇上剛換了道袍換了龍袍,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 例行的稟報完了之后,司禮監要唱禮。請流派已經做好了準備,找了謝大學士為徐渭求情,應該今天就能把人放出來了。 誰知道有個太監捧了折子進來,通傳要見皇上。羅慎遠撇到那折子上的筆跡,臉色微微一變,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 皇上接了折子看,不知道上頭寫的是什么,他的臉色變得無比難看,甚至陰沉得滴水。 “把徐渭壓上來?!?/br> 六個字比剛才和緩多了,卻壓得殿內低沉一片。羅慎遠心里暗道糟糕。 皇上雖然昏聵,沉迷女色與道學,但他不是個昏君,相反他非常的聰明。他不罵徐渭了,此時反倒嚴重起來。 徐渭其實在牢里過得不算太差,畢竟皇上就是一時氣惱他,誰知道還會不會被重用。再加上他在民間相當有口碑,獄卒對之也沒有刁難。這時候被壓出來,竟也妥帖?;噬蠀s冷冷地看著他,直接把折子扔到了他面前:“遼東巡按副使韋應池家中查獲白銀二十萬余,他說攻打河套地區,卻以老弱病殘冒領軍餉二十余萬兩?,F全軍覆沒,無一人生還。當年韋應池是你推舉吧?這么多年以來,他一直與你結交,書信往來不斷,這些可是真的?你任職戶部尚書,軍餉發放都要通過戶部,你也參與其中了吧?” 徐渭嘴巴翁動,全軍覆沒……韋應池死了?他當年是推舉過韋應池,但他熟知好友個性,他是絕不會貪污軍餉的!他素來勤儉,京城中的房舍僅是個兩進的小院子,只有一位老妻,他想給老妻買支金簪子,都要猶豫再三。 “皇上,韋大人絕不可能貪污軍餉啊皇上!”徐渭不停地磕頭,“皇上明鑒,他攻打河套是想收復失地,如今身老戰死沙場。是為國捐軀,不得這樣污蔑啊皇上!微臣也絕不會參與軍餉貪污的!”聲音都嘶啞了起來。 “朕沒昏聵,他貪污再先,已有鐵證。你與他書信往來,朕早有耳聞,朕最厭煩你們這些人!”皇上說著就站起身,聲音掩飾不住的憤怒,“還想官復原職,給我帶下去打入死牢!司禮監,拿筆來擬圣旨!” 文臣與邊境武官私自結交是大忌,更何況還涉及軍餉貪污。 君王雷霆震怒,接連好幾個人跪了下去給徐渭求情。徐渭怎么可能合謀貪污軍餉呢! 皇上更怒,接連罰了幾個人的板子或俸祿。 汪遠靜靜地站著沒說話。 徐渭小動作不斷就罷了,上次竟然直諫于他,他這次的確是要除掉徐渭了。羅慎遠一看那筆跡就知道出自遼東巡按使之手,他是汪遠的心腹之一,栽贓陷害是汪遠的拿手好戲。知道徐渭這次是惹到了汪遠,什么貪污絕對是汪遠所為,朝中很多請流派冷冰的目光都看向汪遠。 雖然求情的人都被皇上罰跪打板子了。但是想到周書群的死,想到徐渭被陷害,朝中但凡有血性的人都無比激憤。跪下來求情的一個接著一個,六部給事中都紛紛跪下,其中楊凌是帶頭的。 一時呼聲四起,不跪的清流黨幾乎是寥寥無幾,其中沒有跪的羅慎遠站在第二列,十分顯眼。 羅慎遠閉上眼,他知道很多人在看他。 那目光甚至是錯愕,驚疑的。畢竟他是徐渭的愛徒,清流黨中風頭最勁之人。 一定會觸怒皇上的,他不會跪。他想起汪遠素日對他的利用,又想起他剛才說話嘶啞的聲音,竟然不知道什么滋味。 皇上倒是笑起來:“好、好,今日跪之人都去午門領十杖,誰再求情,再領十杖!終生不得升遷!” 說完之后就摔冊而去,司禮監才唱禮退朝。 羅慎遠慢慢的自皇宮的臺階上走下來,很多人被拉去午門打板子,刺骨的北風無比寒冷。汪遠走在前面,等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