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節
羅宜寧早就知道道衍和羅慎遠認識,卻是第一次知道他們是同門師兄弟。 他單獨留下?讓道衍送她走? 宜寧不由得看了道衍一眼。 他垂目念經,外面太陽的光線透過窗紙,照在他的側臉上,如雕塑一般的五官。長眉微完,眼窩深陷,眉目之間有慈悲之相。 道衍突然說了句:“怎么,怕我再殺你?” 后頸的傷還隱隱作痛,羅宜寧微扯嘴角笑道:“大師剛才既然放手,應該不會再殺了。只是大師文質彬彬,不像習武之人?!?/br> “佛法慈悲,渡人渡己。武力為下等,貧僧素日不喜?!钡姥艿f。 宜寧未再與道衍多言,而是對羅慎遠道:“……三哥,如今大慈寺危險,后山又有混亂,你不如跟我們一起離開。有什么事留待以后做?!?/br> “不用管我,你跟道衍離開。我這次帶的人也不少,我做完了事情就回來?!绷_慎遠按了她的肩說,“趕緊走,陸嘉學恐怕快回來了?!?/br> 她要是單獨走了羅慎遠留下,誰知道陸嘉學會做什么。 宜寧心里惴惴不安,總覺得此事沒這么簡單?!叭纭彼睾八?。 羅慎遠就皺起眉:“你在這里反倒耽擱了我的時間,不要任性?!?/br> “走吧?!钡姥芊畔履钪?,拿起了放在墻角一把三尺長的弩箭和箭筒。羅宜寧還想跟羅慎遠說什么,卻被道衍帶出了院子,外頭有輛馬車正等著。道衍先上去了,看到羅宜寧還往回看,他才慢慢道,“陸嘉學雖然殘暴,卻也是個相當聰明的人。殺師弟對他而言沒有好處,而且師弟如今官居工部侍郎,也不是隨便就能殺的。你留在這里怎么樣,師弟反而更加束手束腳了。等他把曾應坤救出來自然就走了?!?/br> 羅宜寧總是怕他被自己所連累了。 她暗嘆一聲,跟著上了馬車。馬車沿著山路跑得很快,跟來的路不一樣,這條路更加荒僻難走,她在馬車里坐得不太穩。道衍卻盤坐閉眼,身形晃動非常輕微。他嘴中喃喃,宜寧仔細一聽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她識得這本佛經。 她也沒多問,直到馬車咯噔一聲。駕車的車夫突然悶哼,然后宜寧看到有血濺在布簾子上,馬車失去了控制猛地一側。 宜寧頓時往后倒,她原以為自己會撞到車壁。但道衍突然動了,宜寧感覺到一只手扶住她的腰讓她坐正了。羅宜寧開始相信這個人是真的習武了,他的手扶著她非常的穩。道衍沒有多說話,一把抓起了他的弩箭。 外頭有個粗啞的嗓音說:“大師!你把馬車留下,我等不為難你!” 道衍在軍中受人敬仰,總歸有個戰神稱號在,福建沿海的漁村現在還供奉他的祠堂。 “我本不殺生了,如今為了救你還要開殺?!钡姥芸戳怂谎?,突然說。 宜寧不知道該說什么,道衍已經出去了。 她把簾子挑開,從縫隙里看到道衍拉起了弓,攔著他們的人手里是繡春刀,并不適合這種攻擊。道衍的弓箭幾乎百分百中,同時他一拍馬屁股,馬兒仿佛受了刺激猛地加快了。宜寧不得不拉住車框才穩住身體,但是馬車橫沖直撞很快就沖出了重圍。 馬車跑在寬闊的車道上,道衍手里還剩下最后一根箭。他手搭著箭柄本來是放下了,卻突然說:“陸嘉學的人來了?!?/br> 官道上塵土揚起,一群人騎馬而來,遠處是神機營的人,約莫是四十多個。 道衍的箭尖對準了領頭的人,宜寧心里一跳,連忙拉住他的胳膊阻止他拉弓:“大師不可!” 第160章 手下布衣袈裟的身體突然一僵,宜寧才意識到這是出家人,估計不怎么習慣女子觸碰。 她收回手道:“情急之下冒犯,大師見諒了。你殺了領頭人,豈不是讓他們來對付我們?你手頭沒有箭了,我倒是挺想幫忙的,但我幫又幫不了你。還是你真如傳說中那般能以一敵百?” 習武最多練八段錦、易筋經,敵二十已經是很厲害的了,敵百也就是聽聽罷了。 道衍卻再次拉弓:“不把這些人引走,你三哥更危險?!?/br> 箭破空而出,馬背上的人連馬一起仰翻在地,揚起一陣灰塵。道衍果然百發百中!神機營立刻有人救他,剩下的卻朝他們追過來。道衍立刻驅使馬車掉頭,朝著荒野跑去。 宜寧看到神機營的人拿出了弩箭,頓時有點緊張,弩箭的強度可不是弓箭能比的,那射穿木板是絕對沒有問題的。她敲了敲車壁,才放心下來,應該是鐵水澆灌過的,根本不怕弩箭。 馬車跑得極快,那馬身上浮出筋絡,四肢有力結實,應當是一匹純種的大宛駒。宜寧被折騰得坐都坐不穩,尾脊骨那塊生疼。但是看到后面追了二三十個神機營的人,她不敢出言打擾到道衍。 不知道怎么才能把這群人甩掉! * 羅慎遠其實也沒有久留在山寺久留。 他這次來一則是為了救羅宜寧,二則也是想帶走曾應坤。兩個人他都想要。后山是他派了人去縱火的,他們猜到陸嘉學把人關在大慈寺,其實也不難。陸府有護衛時常往來于大慈寺,而大慈寺最近的齋飯用量又明顯多于往常,順藤摸瓜很快就找到了。 于是他準備聲東擊西,救出羅宜寧最好,如果能順便帶走曾應坤也是很有利的。 計劃很周全,只是派去營救曾應坤的人要直面陸嘉學,都是精銳。如果再等半柱香的功夫沒見到他們復命,他就要立刻離開。 那些人就都成了棄子,應該都會死。 羅慎遠的手指敲著窗欞,閉眼算時間。外面沒有任何動靜,他突然睜開眼道:“立刻離開!” 屋內立著兩個護衛,聽到羅慎遠的話立刻跑去吩咐馬車。羅慎遠在護送下從屋內走出來,就看到陸嘉學已經帶人等在門口了。 陸嘉學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地等著他們。應該是才從后山過來的,臉色漠然冰冷。 反應果然很快! 羅慎遠笑道:“都督大人?甚巧了,我說過來拜訪道衍大師,卻不見他在。正要出門便碰上你,看著樣子似乎有急事?” 陸嘉學也笑了:“羅大人不清楚?后山有人想劫囚車,縱火燒了三間倒座房,幸好火勢已經被控制了。還抓了群縱火行兇的人,準備扭送都督府的時候竟然要吃毒自盡,幸而我捏斷他們下巴救下幾個,回去刑訊一番,幕后之人應該能知道?!?/br> 羅慎遠依舊平靜:“佛門清凈地,竟也有人縱火?!?/br> 陸嘉學聽了低沉一笑:“聽聞羅大人擅長刑訊,不知能否支招一二?” “支招不敢當?!绷_慎遠拱手,“都督大人若是感興趣,我叫下人送兩本書到都督府上,數種刑法皆在列中,單就剝皮一項,便細分五大類共三十多種方法。都督大人若想學習看這個最佳,今日羅某要先告辭了?!?/br> 羅慎遠這次帶了一百多個人過來,皆是悉心培養的死士。此刻全包圍在外側,所以他并不擔心。陸嘉學要是敢動手,現在就是被甕中捉鱉的那個。 他笑容不變,暗中立刻做了個手勢。周圍早已埋伏好的人頓時一躍而起。 陸嘉學早已料到,心頭冷哼。果然還是他輕敵了。竟然沒防到他!于他而言這簡直就是恥辱。若是他沒有輕敵,羅慎遠想從他手里帶走羅宜寧?想都別想! 羅慎遠也在心里感嘆。今日只能先離開了,至于曾應坤是別想搶了!果然不能跟陸嘉學比他的強項,他戰斗力太恐怖。要不是今日是他算計于陸嘉學,早就設下埋伏,陸嘉學防范不夠,他簡直就是死路一條。 陸嘉學表情冷漠陰鷙,羅慎遠肯定已經送羅宜寧走了。 道衍跟了他五年,除了禮佛,平日對什么都不上心。他抗倭之后皇上本來要給他封個正三品的指揮使,他卻拒絕了。本以為的確是個高僧,陸嘉學還特意擴修了大慈寺讓他好生住著,沒曾想竟然跟羅慎遠勾結,從他手里算計東西。 羅慎遠這人年紀不大,心眼太多。一般人絕對繞不過他,程瑯就是其中的高手了,卻絕對比不過他。 陸嘉學看著他走出院子,在背后淡淡道:“羅慎遠,既然你不愿意休妻。以后就怪不得我了,我本來還有幾分惜才之心,想放過你的?!?/br> “大人隨意?!绷_慎遠遠遠留下一句。 陸嘉學又笑了笑:“她與我的情分……可不止義父義女這么簡單的?!?/br> 羅慎遠好像身影也沒有停頓。 陸嘉學這次帶的人不夠多,外面接應的神機營估計全被道衍攔住了,他沒有對羅慎遠動手。來日方長,羅宜寧現在不愿意接受他,遲早有一天會回到他身邊的。當然她要是一直不回來,他的耐心也不會很久。 陸嘉學喘了口氣,當他看到對方人手其實并不多的時候,他就意識到這是聲東擊西了。他立刻轉頭返回,卻還是晚了一步。羅宜寧已經被帶走了!而羅慎遠埋伏了大量死士在周圍,他不會這個時候輕舉妄動,他帶的人并不算多。交戰之下沒有優勢。 但他可不是善罷甘休之人,那畢竟是他的妻子。 陸嘉學牽了馬的韁繩讓馬掉頭,朝著官道的方向疾馳而去。 * 山上的天氣就像小孩的臉,說變就變。 剛才還出著太陽,不一會兒烏云密布竟然下起滂沱大雨來。 幸好道衍對這山上非常熟悉,七轉八轉的擺脫了神機營的人,帶她找到山上的土地廟避雨。 只是下車的時候因為路滑,宜寧沒踩得穩腳蹬差點摔了。道衍回頭看她,似乎在催促她動作快點。大雨打在身上無比冰冷,宜寧咬牙自己站起來,不過一會兒的功夫身上就濕透了。腳踝未完全好的傷又這么一扭,好像又復發了。 山上常年生長人參、紅景天等藥材,僧侶常上山采藥,就在此處休息。因此里頭收拾得干干凈凈,雖然只有一間廟加兩側耳房,但是炕床、桌椅、生火做飯的爐子一應俱全。宜寧避進來之后打開窗透氣,看到外面滂沱大雨,把路上打得滿是泥濘,當真暴雨如注,天色昏黑。馬車立在院子里,馬兒被雨水拍打著,鬢毛全濕了,無措地甩著頭上的雨水。 沒得辦法,這里又沒有馬廄,房子太小它也進不來。 羅宜寧在破廟中找了一會兒,從角落里拎了個桶出來,準備去接一些雨水來煮熱喝了,至少去去寒氣。她現在在小日子里,受不得寒,否則更是要遭罪的。沒得丫頭伺候總是要自己動手的。何況衣服濕透了連換洗的都沒有,黏糊地貼在身上,又冰冷又濕重,她想升火烤一烤自己,至少能夠暖和一些。 道衍見她提桶,就道:“外面大雨。要是出了什么事,我還得去救你,不要動?!?/br> 他不同意,宜寧只能放下桶,身上寒意越重。 他見此才緩緩閉上眼,盤坐在炕床上,又繼續誦經數佛珠。 宜寧過了一會兒又試圖點爐子,深秋下雨真的太冷,又是在山上,比平日還要冷許多,她只穿了一件潞稠的藏青色褙子還濕透了。她知道怎么點火,明明一劃就著的,現在因為頭暈腦脹渾身發軟,力氣太小,火石擦得手疼都點不著。 道衍大師把她帶進來之后幾乎就不理她了。 一會兒他可能終于看不下去了,一雙戴著佛珠的手還是從她手里接過火石,摩擦幾下點燃了引火紙,再放進去點燃了木炭。 這下屋內就暖和了起來,總算不是刺骨寒冷了。宜寧也沒有坐炕床,就坐在圈椅上抱作一團,下巴擱在膝蓋上,讓火力盡快把她烤干。羅慎遠這個師兄雖然一開始想殺她,但這時候總要處好關系。她想知道道衍跟羅慎遠的關系,就跟道衍說話:“大師,你和我三哥同門師兄弟,可是從他小時候開始的?” “貧僧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十一歲了?!钡姥艿f,“你到炕床來坐,我坐圈椅?!?/br> “我無妨……您睡炕床就是了?!币藢幱X得坐在圈椅上更能保持警惕。 她連頭都沒抬,那白玉般的后頸上,就看得到剛才的血痕。雖然困倦又渾身難受,但還是保持著基本的警惕,不敢入睡。畢竟道衍剛才可是想殺了她的。 道衍又坐下念經,既然她不領情他也當沒說過。 宜寧一聽還是《心經》,打了個哈欠,強打精神起來。 她往隔扇外看,馬兒自己縮到廟里窩著去了。大雨已經小了很多。剛下了雨山上全是霧,只看得清楚遠處昏黑的巒影。也不知道羅慎遠離開沒有,她什么時候能走……她想立刻回到羅府去,回去熟悉的家里。能帶給她溫暖和依戀的家。 但她又想起陸嘉學說的話。只要她還是羅慎遠的妻子,他就不會放過羅家。 宜寧靠著圈椅,有種迷茫而悲傷的情緒籠罩著她。也許是因為大雨傾盆的夜晚,也許是因為太冷了,屋內道衍似乎連句話也不想與她多說,黑夜寂靜無聲。要是羅慎遠沒有找過來,豈不是要在這山里過夜了?她渾身又濕又冷,在這里過夜明日絕對高燒不止。 天色完全黑下來,山里的夜更冷,宜寧就把隔扇關了。 道衍又收了佛珠出去了一趟,回來的時候,手里拿著個只有半個巴掌大的小紅薯,扔進了火爐中。立刻發出噼啪一聲響。 “你的晚飯只得這個吃,山上野生的?!?/br> 宜寧本以為她不餓,但等到爐子里飄來烤紅薯熱氣騰騰的香味時,她還是很想吃。掏出來的時候還很燙,這么巴掌大的一個,她剝開之后還分了一半給道衍,他倒也沒有拒絕,想必山上的確食物難得。 可能是因為傷寒了,她開始頭暈發脹,沒有胃口,也嘗不出味道來。但她不能不吃東西,宜寧勉強把小半個紅薯咽下去了,倒是熱騰騰的綿軟,比沒得吃好。 宜寧正吃到一半,突然聽到門口有馬車聲。 道衍聽到聲音就警覺起來,又拿起了自己的長弓。但門扉被扣響的聲音,卻響起來一個徐緩沉穩的聲音:“是我,無妨?!?/br> 宜寧聽到是他的聲音,身子就先反應過來,忍不住的眼眶發熱。 羅慎遠來找她了! 道衍朝門外看去,果然一個高大的影子已經立在那兒了,他撐著把傘,剛收了傘打開房門。道衍才放下手中的長弓,不再戒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