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羅大人,這就是你吝嗇了,一杯茶都舍不得給我喝?!蹦侨擞终f,“還是你帶著人金屋藏嬌呢?我聽說你家可以要給你定親了的……” “不要亂說,里頭是我meimei……” 話還沒有說完,宜寧看到簾子突然被挑開。有個年輕后生的臉露出來,宜寧倒是鎮定:“閣下是家兄的朋友?” 羅慎遠在后面拍了拍他的肩,還是帶他進來了,跟宜寧解釋說:“他是楊凌,與我同科進士,現在是戶部給事中?!?/br> ……居然是楊凌! 宜寧聽到這個名字心里一震,不由得又看了這個人一眼。他穿著一件中規中矩的杭綢直裰,笑容和善。要說長相有什么獨特之處,可能就是鼻梁有點下勾。這就是那個后來被活活打死在午門的楊凌嗎…… 一個鮮活的人站在她面前,宜寧有點無法想象他日后的下場。 她請他坐下:“既然是家兄的朋友,就請一塊喝茶吧?!?/br> 楊凌卻擺手道:“不了,我一會兒可真是要去老師那里?!彼娏艘藢幍故峭τ卸Y的,拱手對宜寧說,“剛才多有冒犯羅家小姐,請恕罪了?!?/br> 宜寧笑了笑說:“喝一杯茶的功夫總是有的?!?/br> 楊凌只好坐下來,還有點不好意思:“我是逗你家兄玩的,沒想到你真是他meimei。羅家小姐現在也是住在京城的?” 宜寧給他倒茶,一邊悠悠地說:“我姓魏?!?/br> 楊凌聽了她的話一愣,羅慎遠這個meimei不是親生的……?他也的確是聰明人了,立刻就反應過來。姓魏的大戶人家京城里屈指可數……最出名的可不就是,英國公魏凌嗎! 羅慎遠居然帶著英國公府的小姐,他們前幾天還說起過! 楊凌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卻看到羅慎遠面不改色地喝茶,然后道:“你寫信問我的那事的確不是多慮,但你不要太急,船到橋頭自然直?!绷_慎遠沒有把話給宜寧說死,至于平遠堡的事半點沒有透露。 他又對楊凌說:“對了,正好你要去老師那里,就給老師帶個信吧。江浙水患一事的折子我已經遞上去了?!?/br> 水患問題更應該歸了戶部或工部,楊凌雖然是戶部的糾察官員,倒也過問一二。兩人到了船外去說,宜寧喝著茶也沒個說話的人……他把自己帶出來,自己卻跟別人說話去了? 她還沒看過畫舫外面的景色,讓船里伺候的小丫頭打開了窗扇,外面正對著一家畫舫。 晴空下波光瀲滟的湖面,一旦沒有人說話了。羅宜寧就不由得想起魏凌的事來,這時候倒是聽到一陣琵琶聲,宜寧回過神,才看到對面船上,有個女子正靠著船壁在彈琵琶,她望著江面,手指纖巧靈動。宜寧看到她的臉的時候,居然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抱著琵琶的女子也看到了她,收了弦屈身道:“這位姑娘見笑了?!?/br> 宜寧笑道:“這有什么的,你的《長門怨》彈得極好?!?/br> “靠這點技藝吃飯而已?!迸雍畹匦α诵?,竟也覺得這位陌生的小姐合眼緣,雖然看上去年歲還不大。 那女子又說:“小女子蓮撫,小姐若是想聽曲,可來十月坊找我。如今是要先回去了?!笨串嬼惩獾淖o衛便知這家小姐不是普通人,達官貴人見多了,這還是能分辯的。 宜寧點頭,看著這女子風姿綽約地離開了。 她看著畫舫角落里擺的香爐,突然想起來了那張臉在哪里見過。 那張臉……分明就與她前世的臉有幾分相似的。 宜寧想到這里微微一怔。 第116章 外面傳來一陣笑聲。 宜寧回過神來,看著湘妃竹的簾子,聽出這是三哥的聲音。 他其實不怎么愛笑,小的時候她對他好,他看她的目光卻總是帶著幾分凌厲。他似乎在跟楊凌說話:“……吏部侍郎江大人看重他,上次考績不過,就是江大人為他說話。你何必在那時候為難他?” “我就是看不慣他那副樣子,孟章書為了稅銀的事多少夜沒睡,一轉眼功勞就成了他的?!睏盍鑵s說,“你也不用勸我,是非曲直的我清楚?!?/br> 楊凌是很嫉惡如仇,羅宜寧自然記得。當年徐渭將死,他可是為了徐渭在殿門外跪了兩天了。 “……小姐,奴婢把大人的東西放在這里可否?”有個婢女抱著書箱子進來了。 因要帶她出來玩,公務便想著路上一并處理了,所以帶了出來。 宜寧點了點頭:“放這兒吧?!敝噶酥感鬃屗畔?。婢女放了東西屈身出去了,宜寧把箱子挪到身前,銅鎖剛剛被侍女打開了。既然是羅慎遠的東西,她就沒有避嫌,想看看三哥整天究竟在干什么。打開后一看才發現是各類的公文和案卷,想必是要近期處理的。 有些案卷用紅臘封了,上面蓋了個小小的密字。這她自然不會動。拿了本沒有紅臘封印的,打開一看是大理寺的批章。湖南懷化的一樁死刑案送來復核,他細細的標注了審案過程中模糊不清證據矛盾的地方,批的是‘駁回再審’。他的字很特別,清瘦孤拔,筆鋒凌厲,宜寧一眼就能認出來。 宜寧把這本折子看了一遍,講的是懷化一戶員外郎被自己侄兒毒殺謀財害命的事。寫案卷的這位師爺頗有幾分文采,讀起來居然很引人入勝。遇到不合理的地方還有羅慎遠的標注。如:案發深夜,天色如何?何以看清下毒之人?或者還有:斷案如兒戲,實為不可??! 宜寧看到他標注的地方就不禁地笑,放下這本又去拿別的。翻了幾下,卻看到一封信夾在案卷之中。 信封上寫的是“玉井英國公府”。 他這里怎么會有英國公府的信呢?宜寧看著那字跡總覺得眼熟,她對別人的字跡很敏感,看過就記得很牢。仔細一想后背不禁發涼…… 這不是松枝的字跡嗎! 她只是猶豫了片刻,然后慢慢把信給拆開了。不知為什么,她拆信的時候竟然有些手抖,等信紙展開于眼前,女子娟秀的字體躍然紙上。 “八月初五,國公爺爵位不保,小姐與郭副使密談。后告別去了寧遠侯府,未跟隨,密談至深夜歸?!焙竺娼又鴮?,“八月初六,起見管事,談定綢緞莊子的轉讓。午時郭副使再來,小姐與之詳談一刻鐘?!?/br> 落名:松枝。 宜寧定定地看著這張紙上的字,好像有點不認得上面寫的是什么了。分開來認一個個都認得出來,合起來卻不認得了。 羅慎遠在監視她? 他為什么要監視她?而且還是經由松枝,這是什么時候開始的,為何她沒有半點察覺? 羅慎遠終于談完了,他挑開簾子走進來:“你等了很久吧,楊凌此人難纏得很,不過倒也是個趣人。一會兒帶你去碼頭邊,那里有家魚湯做得很好,比別的地方都鮮美,你肯定喜歡?!?/br> 她聽到他進來卻沒有抬頭。 羅慎遠覺得不太對,他皺眉,走近了問她:“怎么了?你可是不高興……” 話還沒有說完,就看到她手上的信紙。 他一愣,隨后心里就是震驚,猛地伸手就要去奪。 這封信怎么會混進公文里來! 宜寧反應卻很快,立刻就躲開了他的手。站起身后退好幾步,手微微地發抖,看著他的眼神有些陌生:“三哥,你究竟在想什么,你讓松枝監視我?” “眉眉!”羅慎遠急促地道,走上前了幾步,“把信給我,我跟你解釋清楚?!?/br> 她是很少看到他這樣,羅慎遠永遠是她冷靜自持的三哥,很少有這種失態的時候??±实膫饶樣持娴牟ü?,幽深的瞳孔藏都藏不住的焦急。 自然是有理由的,誰會無端地去做一件事呢。羅宜寧點頭笑道:“你說你有什么理由,我聽著?!?/br> “……我怕你在英國公府過得不好,才讓松枝送信的。你不要誤會了?!彼D了頓,“三哥沒有別的意思?!?/br> 宜寧看著他許久,她突然想起來了,“……當時我要離開羅家的時候,你讓我帶著松枝一起去?!毕氲竭@里她頓時明白過來了,“在此之前,松枝就被你收買了。從我剛到英國公府開始,一舉一動便在你的掌握之下?” 她突然不知道羅慎遠究竟在做什么,他在想什么!他居然在監視!就算羅慎遠想關心她,誰會因為關心而去監視別人的一舉一動,這理由未免太過牽強了。 羅慎遠忍了忍,伸手想去拉她:“眉眉,我絕無害你之意……” 宜寧卻避開了他的手。 “你是不會害我?!币藢廃c頭,嘴角泛起一絲苦笑,“我當然相信你不會害我。那你告訴我,究竟是為什么讓松枝監視我?” 羅慎遠想要辯解,但是辯解的話句句說出來都是死局。沉默不語,身側的拳頭捏得死緊。生怕自己真的控制不住了就是個魚死網破的局面。 見他不說話,宜寧心里的猜測慢慢地成形,就算知道這話傷人,她也緩緩地說道:“你通過我,就可以掌握英國公府的一舉一動了吧。你要是關心我,寫信問我,難道我不會告訴你嗎?我半點不知情,但松枝給你寫的信里我每天做了什么,見了什么人,卻是巨細無遺??!你掌握了英國公府,就掌握了大半個世家的動向……” 不要怪她懷疑,這實在是讓人不得不疑!經過了孫從婉的事,羅慎遠這樣精于算計的性格,又讓她發現了這種事……現在英國公府遭此劫難,她現在誰都不敢信了。只有信自己才是對的,自己永遠不會騙自己,宜寧把那封信扔到了桌上:“這封信還給你?!?/br> 說著她就要往外走,羅慎遠卻立刻跟上來,掐住她的胳膊:“你不能走!我……絕無此意!絕沒有算計過你?!?/br> 宜寧淡淡地道:“放手?!?/br> 她一把想揮開他,他抓著她的手卻如鐵鉗一般。宜寧氣得眼眶發紅,不顧一起地推他。畫舫上畢竟地方狹窄,他怕她站得不穩掉下去,一把把她扯到他這邊來,但隨后卻趁機被她推開了。宜寧站在船邊說:“三哥……我現在要回去!” 碼頭邊的那家魚湯,上次他跟同僚過來嘗過就覺得好,一直想帶她過來試試。 看到她站的地方離船邊不過一尺,羅慎遠怕她一時不小心掉水。剛才是太驚心動魄,他實在是急了失去理智,現在只閉了閉眼能說:“好、好,你別動,我送你回去?!?/br> “我不要你送!”宜寧突然道?!敖星嗲^來?!?/br> 青渠在岸上喝茶等著她。 青渠正在嘗一壺六安瓜片,兩錢銀子一壺的茶,她什么味兒都嘗不出來,有點心疼銀子。聽說宜寧突然要回去也非常驚訝。等走過去的時候就看到小姐面沉如水地被自家的護衛簇擁著過來,跟她說:“上馬車,我們回去?!?/br> 青渠哦了一聲去叫了車夫過來,宜寧很快就上了馬車。 青渠又不好問她什么,馬車開動后她挑起窗簾看,發現羅三少爺居然在后面追。一群下屬跟著,他追得很急,差點絆到了東西,有人拉他然后他就停下來了,他看著她們的馬車臉色不太好看。青渠回過頭想說話,卻看到宜寧直望著車簾,面孔竟然濕漉漉的。 “小姐,您這怎么了跟奴婢說啊?!鼻嗲质侵毙宰?,珍珠彎彎拐拐的套路她不會,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拉著宜寧就問,“您這哭什么呢?!?/br> 剛跟自己三哥出來的時候不是高高興興的嗎。 宜寧搖了搖頭,她怎么跟青渠說。發現羅慎遠在監視她?還是她身邊最親近的丫頭。為什么監視她,他的理由一點都站不住腳,他羅慎遠辯才卓絕,當年舌戰翰林院學士群儒亦能勝出。連個理由都編不出來豈不是可笑。 編不出來,那只能說她說的是真的。 等回了英國公府,她剛下了馬車不久,珍珠就匆匆地過來了。 剛驚訝于宜寧為什么哭過,但想到發生的事情,還是沒有多問。而是說:“小姐……您走后不久,李管事就過來了?!?/br> 宜寧進屋子喝了口茶平復情緒,點頭讓珍珠繼續說。 珍珠才說:“老太太讓堂太太幫您管家,您不在的時候,堂太太就見了李管事,準了他提租子的事。李管事對她是千恩萬謝的服帖……” 宜寧揉了揉眉心嘆了口氣,覺得這些人怎么周圍的事就沒個消停!這下休息也沒有休息,心里那股火氣直往外冒:“李管事現在人在哪里?” 珍珠也是知道其中輕重的,忙說道:“奴婢聽了覺得不妥,沒讓李管事走,好說好歹留他在前院喝茶了?!?/br> “去請了護衛過來?!币藢幷酒鹕?,面色一片冰冷?!霸俳腥巳フ執脣?,還有魏家的諸位管事?!?/br> 她不動些真格,這一個個的都當她好欺負不成嗎? 她不漲租子自然有她的道理,漲租子眼見著是一時得利。但這災荒年間誰要是趁火打劫,那簡直比平時還惡劣百倍,英國公府根本就經不起這么折騰!且她怎么會不懂那李管事的心思,不就是今年收成少沒了油水,想借著漲租子撈一筆嗎?府里正在危急關頭,他們卻想吸血食rou,任他們胡來才是當她不存在了。 至于鄭氏,英國公府的事還用不著別人來插手。 珍珠屈身應喏,不一會兒護衛、丫頭和婆子就簇擁著宜寧往前院去了。魏頤剛從外面回來,就看到她冷著一張臉走在回廊上,周圍跟著的護衛無比的恭敬,簇擁得她氣勢凌人。他皺了皺眉,這是在做什么呢? 他叫了隨身跟著的小廝去看看。 前院李管事正在邊喝油茶邊等,手邊檀木上擺著一盤芝麻餅。他把餅揉碎了加進茶里,聽到外頭通傳的聲音才站起身。 宜寧走進前廳,徑直坐在了最前面的太師椅上,青渠等丫頭站到了她的身后。她淡淡道:“李管事,我聽說你有事要稟。怎么的,我現在回來了,你究竟有什么事要說?” 李管事心想自己拿到了堂太太的話,哪管她一個尚未及笄的小孩子,拱著手一笑說:“小姐,小的是領了堂太太的話。您對農事不了解,便聽堂太太的吧。這漲租子的事還是要的,不然這田莊里這么多年拿什么吃飯。您在府里不知道田莊的苦啊……還是堂太太說的有道理些。您該聽聽她的話才是,我等莊稼把式對她是服氣的!” “李管事既然是來回話的,我看還是要跪著回好。我雖然不知道田莊里有多苦,我只知道這是在英國公府,規矩是不能少的?!币藢幚^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