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你身體不是挺好的嗎?”江承宇說,“怎么會是你?!?/br> “爸爸mama給孩子起名字,大的叫元午,小的叫元申,”元午的聲音再次開始不清晰,有點兒大著舌頭,“仵也,萬物豐滿長大,陰陽交相愕而仵,陽氣充盛,陰氣開始萌生……伸束以成,萬物之體皆成也……” “什么?”林城步沒聽懂,轉頭看著江承宇。 “就是午和申的意思?!苯杏钫f。 “大孩子一直病啊病啊,”元午叼著煙,含混不清地說著,“奶奶說,小孩子把哥哥擠得沒長好,病一直好不了,小孩子太霸道,妨了哥哥……” “是說元申妨了元午?”林城步聽得迷茫了,那天郭小帥說的明明是元申的身體不好。 “不是說元申身體不好嗎?”江承宇也有點兒沒聽懂,輕聲問他。 “是說元申啊?!绷殖遣桨欀?。 “后來奶奶說啊,”元午像是沒聽見他倆的話,給自己倒了杯蘇打水,一口喝光之后仰頭閉上了眼睛,“名字起得不好,伸束以成,萬物之體皆成也……應該給大孩子用,萬物之體皆成也,病才會好啊……” “什么?”林城步一下愣住了。 “是說元午和元申的名字換過?”江承宇吃驚地說,“元申原來叫元午,是你哥?” “我cao?”林城步覺得腦子一片混亂,如果元申精神狀態真的有問題,就光換名字這件事,就足夠讓他把自己繞進去崩潰一把的了。 “所以你猜,”元午突然睜開了眼睛,一下逼到了林城步眼前,“我是元午,還是元申?” “你是元午,我不用猜,”林城步看著他,干脆肯定地回答,“你們換名字早八百年前的事兒了,我不管你原來叫什么,是哥哥還是弟弟,反正你是元午,你叫午馬我也只認你這個人?!?/br> 元午看著他,過了一會兒笑了一起來,邊笑邊給自己又倒了杯啤酒:“真乖……所以你不懂?!?/br> “我不需要懂!”林城步擰著眉。 “你根本就不懂!”元午指著他,又指了指江承宇,“你也不懂!” “是?!苯杏铧c頭。 “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應該是誰!”元午猛地靠回椅子里,縮在墻角,聲音慢慢變得大聲起來,像是要壓過身邊的音浪,“原來是誰!后來是誰!每天都在問!每天都在想!我是你嗎?你是不是我?他每天都在問!每天都在想!” “元午,”林城步感覺到他現在的狀態有些過于激動,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醫生說,他腦子有損傷!哪里有損傷?哪里有?”元午瞪著他,“哪里有?沒有!哪里都沒有!他就是想知道他是誰!” “誰想知道?”林城步問,看著元午的眼睛,“告訴我,是誰想知道自己是誰?” 元午看著他,嘴唇抖得厲害,林城步看到了他眼里一點點漫了上來的淚水。 “元申,”元午輕聲說,一顆淚珠從眼角滑了下去,“是元申?!?/br>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林城步摟過他,在他身上一下下拍著,“我知道了,都過去了,沒事兒了,都過去了……” 江承宇叫了服務員過來:“冰毛巾?!?/br> “怎么會沒事了!”元午猛地推開林城步,吼了一聲,“怎么會沒事了!” “小午……”江承宇想打個岔,但話還沒說就被打斷了。 “你閉嘴!”元午沖他吼。 江承宇閉了嘴。 “怎么會沒事了!”元午把腿屈了起來,踩在椅子上,抱住了自己的頭,“怎么會沒事……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嗎,你知道他怎么死嗎,他為什么……為什么……” “不想了,不去想了,”林城步再次摟住他,接過江承宇遞過來的冰毛巾,在他脖子后面拍著,“先別想了?!?/br> “怎么可能不想!”元午抓住了他的衣領,眼睛里一片血絲,“他不松手!他怎么也不松手!” “什么……不松手?”林城步后背一陣發涼,想起了元午在沉橋自殺的那天,工人說的話。 “他抓著水草不松手,”元午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啞著嗓子,“他抓著,水草,無論我怎么掰他的手,也掰不開……” “你別說了……”林城步有點兒慌了。 “讓他說,這事兒他必須說出來?!苯杏钤谝贿呅÷曊f,用手擋著嘴以免被元午發現他沒閉嘴。 “你知道水草有多難拔嗎?”元午看著他,聲音顫抖著,“拔不出來……也扯不斷……我抓著他的手,他抓著水草……他看著我笑,他看著我笑……” 林城步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我喘不上氣來,窒息什么感覺你知道嗎?”元午往后靠到墻角,“特別……特別……絕望,你救不了他,你連你自己都救不了……后來呢?你為什么不問,后來呢?” “后來呢?”林城步感覺自己聲音都抖了。 “后來我松手了,”元午抬起頭,笑了笑,“我松手了……元申死了?!?/br> 第27章 哥哥。 在元午甚至還沒有習慣自己是個有弟弟的人的時候,元申就帶著像陽光一樣的笑容叫他,哥。 他不知道元申是怎么能那么快適應這種角色的轉變。 在元午剛把自己的名字念對,在說出我叫元申今年5歲時不會被人笑話口齒不清之后沒有多年,元申這個名字就不再屬于他。 他都還沒有把元申兩個字的筆劃順序寫對,就需要重新面對另一個名字,一個曾經屬于他的哥哥的名字。 “元午,”奶奶看著他,“以后你就叫元午了,你是哥哥,元申是你弟弟……” 因為你,他才會一直生病好不了,因為你,他的身體才會這么弱,因為你,他的腦子才會受傷…… 小學以前他跟元申都不住在一起,對于他來說,元申只是一個名字,屬于那個只在寒暑假會跟他有短暫相處的“弟弟”。 一個最熟悉的陌生人。 這世界上跟他最親近的陌生人。 元申笑起來很燦爛,帶著陽光,眼睛很亮。 但元午一直害怕跟他在一起,害怕他那張跟自己一模一樣,在鏡子里甚至自己都有些分不清的臉。 “你覺得,”元申把下臺擱在他肩上,“哪個是我呢?” “你就是你?!边@樣的問題每次都會讓元午覺得壓抑,哪個是你,哪個是我,這種會讓人隱隱感覺到侵略感的問題。 一種讓人害怕的,感覺到有人覬覦自己的思想和意識的恐懼。 “我會不會是你呢?元午,元申,你以前是我弟弟,”元申摸摸他的臉,“我們換過了對嗎?” “是的?!痹缗ら_頭。 “真的換了嗎?真的換過了嗎?”元申小聲在他耳邊問,“會不會……從來沒有換過呢?我們本來就是一個人,本來就不應該是兩個人……” 也許有一個人是多余的,你說,會是我嗎?是我吧?如果沒有我,如果只有你一個人,你會不會開心很多? 不用去想這些。 誰是我,你是不是我?我會不會就是你? 元午害怕單獨跟元申在一起,元申低聲的像是自言自語的那些問題,他沒有答案,也不愿意去想。 元申是痛苦的,這是他唯一的感受。 一個永遠在病痛和質疑自身存在意義的旋渦里掙扎著的人。 有多痛苦呢? 元午不知道,第一次看到元申癲癇發作時那種驚恐還刻在他腦海里,元申咬緊的牙關,僵直的身體,空洞的眼神,讓他害怕。 只有害怕,甚至沒有做為兄弟,做為元申的哥哥應該有的擔心和心疼。 元申抽搐中眼角滑下的淚水像是guntang的巖漿,在他心里燒出深深的疤。 這輩子都不可能忘掉的場面。 在元申不斷地尋找真正的自己,求證自己存在的意義,追問生命的真相到底是在別人的記憶里還是在自己腦海里的那些日子里,在他不斷地帶著自責和渴望想要接近“哥哥”的那些日子里,元午跟他漸行漸遠。 害怕和抗拒,元申燦爛如同陽光的笑容和開朗的性格后面他永遠看不清也摸不到的真實的那個人。 盡管每次看到元申時,他都會清楚地意識到,這個人是他的兄弟,在刻意逃避的同時,他也會對元申有著無法抹殺的來自同樣源頭的親密感。 “什么?”電話里江承宇的聲音帶著沒睡醒的吃驚,“什么時候不見的?他沒來過我這兒啊……” “我不知道,我昨天睡客廳的,”林城步在屋子里來回轉著圈,“我想著他什么都想起來了也說出來了,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了,而且還喝了那么多酒,我弄他上床的時候跟豬一樣連胳膊都不會抬一下了!結果剛我一起來,屋里沒人了!” “他東西在嗎?”江承宇問。 “什么東西,他本來也沒拿東西過來,什么都沒有,就一身衣服還是我的!”林城步拉開衣柜看了看,“他也沒拿我別的衣服……你說他會不會回沉橋了?” “有可能,你去看看,”江承宇說,“我馬上叫人去他家看看?!?/br> “行,有消息給我電話?!绷殖遣綊炝穗娫?,飛快地洗漱了一下,換上衣服出了門。 開車往沉橋去的時候,他給大頭mama的手機打了個電話,但是欠費停機了。 再給元午的那個手機打了一個,關機的。那手機自打他給了元午,就再也沒看到過,也不知道元午是收起來了還是干脆給扔水里去了。 好在今天是周一,往沉橋去的路上幾乎沒有車,他一路飛著就到了,連土路的顛簸都沒太體會到。 老碼頭一切如常,唯一有些變化的就是初秋的顏色,濃烈的綠色變得淡了一些,風也透著涼。 鄉下的季節比城里來得早,也來得更清晰。 大頭就像老碼頭的一個標志,還是背著葫蘆蹲在那里,只是身上的小背心換成了長袖。 “小步哥哥!”大頭聽到車子的聲音回過頭,驚喜地蹦了起來。 “大頭乖,”林城步跳下車,跟大頭擁抱了一下,揉揉他的頭發,“小午哥哥來過嗎?” 大頭眼睛亮了一下,但又很快地垂下了眼皮:“沒有來過啊,我好久沒有看到過他啦,mama說他回城里了?!?/br> “這樣啊,”林城步有些失望,說實話,除了沉橋,他真不知道還能去哪兒找元午了,“我們去他船上待一會兒好不好?” “好?!贝箢^很開心地點了點頭。 帶著大頭往元午的船上過去的時候,林城步的手機響了,電話是江承宇打過來的:“他那兒沒人,老樣子,鎖上的灰都快夠一碗芝麻糊了?!?/br> “也沒在沉橋,”林城步嘆了口氣,“我現在去他船上看看,他鄰居家的小孩兒說沒看到他過來,你覺得他還能去哪兒?” “多了,他也不光只認識咱倆,好歹也是有幾個朋友的,我這邊挨個問問,你那邊能找到的也問一下,”江承宇說完又嘆了口氣,“不過我估計他沒去朋友家,本來也不是個愛麻煩人的,失蹤這么久突然跑朋友家去,也不合理?!?/br> “你覺得他還會出事嗎?”林城步問。 “應該不會,”江承宇想了想,“我覺得看他昨天那樣子,該想起來的都想起來了,就算裝失憶也沒用了,只是他一直都把這些埋著不碰,這乍一下全翻出來……應該很痛苦吧,時間上元申應該死了至少兩年了吧,但他的記憶里有可能是還跟昨天的事兒一樣,懂我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