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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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那些年那些事 第一章 有一道坎 1985年的春節,一首《十五的月亮》唱哭了很多在外漂泊不能回家的人,那一年查文斌團圓了,他做了父親,過年前沒幾天,鈄妃生了個兒子,取名叫作查良。 胖子說,這個名字好,一看這小子良心肯定大大滴好。這個孩子的出世讓查文斌忙前忙后,一點空閑也不能得,初為人父的他顯得毫無經驗,那會兒可沒有尿不濕,每天得換上用很多舊衣服裁剪成的尿片。大冬天的,河里洗,曬不干還得用炭火烘烤,那是他們在霍山回來后的兩個月了。 農村的規矩,女人生了孩子得放滿月炮,家里要開滿月酒。查家沒親戚,鈄家也無二樣,可是查文斌家卻還是挺熱鬧的,平日里他們夫婦待人就不薄,東家西甲哪個有困難的只要吱聲都會去幫一把,還有縣里這兩年他的名氣逐漸大了,那些曾經找他辦過事的也都來了。所以啊,這酒席開了還不少,比起一般人家那可是強多了。 查良生下來的時候足足有七斤重,胖乎乎的,大眼睛大眉毛,那小嘴巴就跟櫻桃似得,長得隨鈄妃,就是兩個字:好看!所以,查良有個小名就叫小七,大概就是因為他七斤重吧,在那個物質短缺的年月,如此體重的嬰兒可不是很常見的。 小七的到來讓查文斌連日皺著的眉頭總算是有些舒展開來,算是一絲安慰吧,遠方的風起云托人捎來了一塊玉,說是送給他的兒子的賀禮。那塊玉我見過,跟銀元那么大,雕刻得是一種極其復雜的圖案,有些像是一只鳥兒,其實那就是風氏的圖騰,歷代從來只有風氏的家主才有資格佩帶。她把那塊玉給了查良,不知道是不是代表著風氏從此以后就真正的隱居再也不過問江湖了呢? 看著一家三口在一起其樂融融,胖子覺得自己在這樣待下去的確有些不合適了,雖然查文斌和鈄妃從來沒有那個意思,可經歷了這么多,胖子覺得自己是該要到了換個環境的時候了。所以,那一天晚上他特地自己下廚備了一桌酒菜,鈄妃是個非常聰明的女人,借故小七有些不舒服早早的就回房睡了覺,她知道,男人們之間有男人們的話題,也應該有他們的空間。 那一晚,胖子喝著喝著就哭了,查文斌也哭了。不知道是喝醉了還是傷心了,胖子說他想老二了,老二一走他的魂兒也就跟著丟了,每每想到自己那個房間里曾經那個兄弟,他就夜夜都不能睡。 “我總是覺得他在床頭站著看我呢,還跟以前一樣,我喊他他也不理我,你知道嗎查爺,只要一如夜,我閉著眼睛睜著眼睛都是他最后的那抹笑啊,我難受啊……” 兩個男人于是便抱頭痛哭,悲傷是不好的,可以讓一個人迅速的墮入深淵。所以胖子決定要走了,他說他該去找一個地方重新開始,不是他想忘了葉秋,而是他應該要忘了那些過去。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查文斌知道胖子去意已決,況且以自己的命相來看,陪著自己到最后的人都是兇多吉少。羅門自從霍山一戰過后便再也無消息了,不知道他們接下來會做什么,查文斌也懶得管,卦辭一破,短時間內是不會有太大的動靜了,眼下沒有比小七的平安還要更加重要的。 “你走吧,”查文斌道:“走了以后就不要再回來,跟著我都沒有善終的好下場,老夏是,小白是,葉秋是,我不想你也是,留個全的,讓我心里也好受一些?!?/br> 胖子說你放心,我即使走了也會一直在你身邊,羅門不是派葉秋給你臥底嘛,我也會去給你當臥底,不是樂得讓我去接手五大家族嘛,那行,咱就楔一根釘子到他羅門的窩里去! 查文斌說你他娘的那是在找借口,想九兒了吧,其實九兒真不錯,人長得漂亮又是大戶人家,丁老爺子為人也算是厚道。咱不用去干那些歪門邪道,我這一生就只想守著娘們孩子熱炕頭就得了,咱不想再去招惹那些是是非非,就過個安穩日子。 胖子罵他沒出息,查文斌罵他沒良心,罵著笑著哭著醉著,天亮的時候等查文斌從桌子底下被鈄妃拖出來的時候,胖子已經不在了,而桌上留下了一個信封,打開看里面是存折和一封信。信上說,他想出去靜靜,指不定什么時候就回來了,這些錢是這幾年他攢下的就當是個紅包給了小七。查文斌是個沒經濟概念的人,他不知道背后的那一串數字代表的是什么,其實那就是胖子的全部。 連同他一起走的還有葉秋身前的那把寒月刀,這把刀一直被胖子留在手里,查文斌說這把刀戾氣太重,用不得??墒桥肿硬挥X得,每次在夜里他都會抱著這把刀睡,他專門去找皮匠縫制了一個刀鞘,他說不會再讓這把刀出鞘了,永遠不會。 查文斌抱著一堆舊被單在橋頭坐了一整天,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渾身的酒氣,滿臉的胡茬,深陷下去的眼窩子,還有便是邋里邋遢的造型。過來過往的都是熟面孔,大家和他打招呼也沒反應,有些好事的跑去問鈄妃,說你男人是不是魔障了,其實鈄妃心里明白,他那是舍不得…… 天黑的時候一把火把最后的一切都燒了個干干凈凈,那些被子,那些衣服。按照規矩,人死后生前用過的貼身器物都是要燒掉的,查文斌說葉秋沒有死,他去到了一個沒有人打擾的地方過著本該屬于他的生活,就跟怪物老三一樣,他們其實都不屬于這個世界。也正是如此,那些東西也就一直留著,可他終究還是燒了,他說他燒掉的是那些想要忘記的痛苦記憶,畢竟他還要活著。 1985年的春節,村里的小年輕們開始穿上了牛仔褲,洗得越白越是時尚,整天騎著二八大杠戴著蛤蟆鏡,書包架上不是穿著碎花裙的姑娘就是一只烏拉烏拉亂叫的錄音機。那個正月是查文斌過的最安慰也是最平靜的一個正月,自從胖子走后家里便鮮有人來擺放,只是每天他都坐在門口的小橋上眺望著遠方的村口。鈄妃知道他那是想人了,想見到那些天天混在一起的朋友們,她覺得再這樣下去查文斌要廢了,于是便鼓勵他要不然去關中找找胖子。 可是查文斌卻拒絕了,他說該來的會來,該走的會走,他要學會習慣。于是他開始放下了道符,拿起了鋤頭,脫掉了道袍穿上了勞動布,黑面布鞋換成了解放鞋。每天他跟著村里的其他人學習南方的播種經驗,他秧了半畝地的苗,還養了十來只雞和一頭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鈄妃看在眼里,眼下的查文斌比以前還要沉悶,只有在看到小七的時候他才會笑,也僅僅是逗孩子笑,等到孩子睡著了,他們夫妻二人便陷入了沉默,經常在深夜里她還能聽到查文斌的嘆息聲,那是一種無奈。 1985年的老夏比起查文斌好不了多少,老夏同志如今已經成了下地能手,只是他媳婦兒依舊還是沒什么動靜。這讓夏老六非常著急,他并不是急著想要抱孫子,而是老夏的命和別人不同,得用下一代的去換,若是遲遲不見后,他怕會出意外。 三月中旬,田里的秧苗已經開始長出了一茬,夏老六抽著悶煙敲打著鞋底,這草又是一年發青了,兒媳婦咋就肚皮沒反應呢?他那張老臉又不好去問,尋思來尋思去,決定去找查文斌算一卦。 這把來意一說,查文斌就哈哈大笑,說叔啊,你這事兒就別擔心了,時間還沒到,他肯定會有后的,而且百分百是兒子。 夏老六說你剛得了兒子,這是在安慰我吧?查文斌說不是安慰,是命中注定的。一說起這個,他恍然低頭瞧了一眼那沾滿了泥土的解放鞋,最近整日里與人聊得可都不是什么風水陰陽八卦,全都是一些化肥種子農藥,所以夏老六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你這一身的本事不是白學了嘛?我們是沒辦法跟土地討口飯吃,你的下半生不該在這五里鋪,前陣子我聽說不少來找你的人都給打發走了,文斌啊,你師傅要是知道你現在這個樣子不得難受了嘛?” “沒啥的,叔?!辈槲谋笮Φ溃骸昂貌缓米约褐?,再說,種地里面的學問也大了去了?!?/br> 其實來之前,鈄妃就去偷偷找過夏老六一次,他想讓老六幫忙給想些辦法,她也不想看著查文斌就這樣沉淪下去了。 “文斌啊,我來呢,是想說你跟秋石不一樣,你的人生是有自己的軌跡的,他卻是早早的墜落了,而你不應該去步他的后塵?!?/br> 查文斌瞄了一眼那個一直在墻角偷聽的女人,他心里其實都明白,只是那道坎怎么也都過不去…… 第二章 稷王廟 1985年春,雨水非常的充沛,農民最是盼望這一年的開頭是個風調雨順的好時節,田里的秧苗貪婪地吸收著甘甜的雨水,殊不知這雨竟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照這么下去,田里的苗都該爛根了?!毕睦狭欀碱^在查家大院里抽著悶煙。要說這幾年整個浙西北的發展勢頭都還行,縣城里的變化是一個月一個樣,四車道的大公路聽說準備一直修到省城,就連鎮上賣菜的小攤位也都給安排進了頂上有玻璃的農貿市場。 “這次來找你,還有另外一件事,”夏老六說道:“村里有些人信風水,說是打算拾掇拾掇那廢棄的老廟,想請你去給瞧一下地基,再給選個日子?!?/br> 洪村原來有兩座老廟,一座是龍王廟,一座是將軍廟。查文斌特地因為這兩座廟去問過風起云,基本可以斷定的是龍王廟是他們某代先祖修的,而將軍廟則屬于他們牽走后再由其他人修繕的。如今這兩座廟都已破敗不堪,聽說當年我曾祖父那輩剛過來的時候,兩座大廟相鄰,殘留下來的院落足足有幾十間。 而在洪村出口不到四里地,還有一座廟,反正啥也沒留下,就一孤零零的大屋子。早些年里面堆的是一些集體里留下的干稻草,后來一些農民嫌家里堆放棺材不吉利,就把尚未下過地的棺材也堆在那,所以那座廟得了個名字叫做棺材廟。 這棺材廟地處洪村進出的必經之路,而且是和隔壁一個村的交匯之處,從地界上來說,兩個村都能沾點邊,可要真說誰去管那又找不到頭兒。以前查文斌看過,他說那是一座稷王廟,里面供奉的原本應該是后稷。后稷是誰呢?他就是周朝的始祖,黃帝的玄孫,姓姬名棄,被堯舉為“農師”,被舜命為后稷。后稷善于種植各種糧食作物,曾在堯舜時代當農官,教民耕種,被認為是開始種稷和麥的人。所以,這位后稷也就成了主管農業的一位神,他的廟宇通常就被叫做稷王廟,這種廟并不是很常見,大多數的農村地區一般也僅僅是供奉個土地山神,年代應該是相當久遠了。 八十年代中期的浙西北依舊是個徹頭徹尾的農業社會,土地對于多山的地區而言顯得非常珍貴,而糧食的收成更是關系到農民一年的生計。這幾天不是干旱就是洪澇,吃不飽肚子的大有人在,就連條件比較充裕的老夏家也得時不時用一兩頓紅薯代替大米。那年月,你有錢除非高價買黑市糧,米和油燈基本生活物資都還是按需憑票購買。 所以,這地里的莊稼要是長不好就得餓肚子,兩個村的人一合計,說要不把村口那座稷王廟給修修,保佑這一塊地方的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主意大家都是贊成的,可修繕房屋總得有花費吧,那年月家家戶戶基本都是勒緊褲腰帶在過日子,誰家也沒有余糧啊,隔壁村就打了退堂鼓。這不,洪村的人一商量,你們不修我們修,到時候修好了把門關上弄一把大鎖掛著,就是不給隔壁的人進去。 修繕廟宇在哪朝哪代都是積德的事情,村里人自然看得也很重視,都知道五里鋪有個查文斌最近已經閉門不出,這不夏老六與他多少是有些交情的,便委托他來說說看。 他出面講,查文斌自然是不好推脫,這修廟算不得是犯什么陰陽不吉利的事情,于是便點頭答應,約定第二天一早過去先瞧瞧。 第二天等他到的時候一幫子人正在那里搬運東西,一些好久不用的雙輪車架子,曬谷大筒子,基本都是一些家里不方便安置的大件農具。余下的便是還有十幾口棺材,這都是有主的,各家請人拉各家的,一上午的功夫也都清理的七七八八了。 這洪村人出面修廟隔壁村的就自然是來湊熱鬧了,不過向來都是出錢的才是大爺,洪村人領了頭那腰桿子就直,免不了會說上兩句風涼話。隔壁村的人聽不慣就開始嚷嚷,這大家心里本就有些不舒服,一來二去這又干起仗來了。 與洪村相鄰的幾個村落互相之間都有些矛盾,尤其是和洪村鬧得最兇,這是為啥?還得從那條河說起,自獅子峰發源的一條大河貫穿了整個浙西北,最終一直流到上海的黃浦江,說是黃浦江的源頭一點也不假。那時候農村里普遍缺電,洪村人比較聰明,沿河修了不少堤壩,建了總計四座水電站,外加最上面的水庫,不僅自己電夠用還能并網發電賣點錢??蛇@樣一來就苦了下面的幾個村,沒水的時候吧,上游蓄水,來山洪的時候吧,上游還拼命放水,為了這點事,大家心里早就互相有意見了。 干仗這種事那向來就是說來就來,鋤頭棍子一窩蜂的就互相招呼,這下可好,廟還沒修呢,廟門口就先用人血做了祭司。鎮里、派出所都來人調解,這種鄰里矛盾大多也是勸和為主,聽著那些粗魯不堪的言語,查文斌又開始沉默了,這就是真實的農村生活,難道他就打算這樣過一輩子嘛? 下午的時候總算是清了外村人,洪村的人負責去做打掃,也不知道多少年沒人修繕過,那廟里原本鋪著得地磚破得破,塌的塌。好在原本用的木料都很結實,除了一些瓦條需要重新鋪設之外,大的框架不用動太多。 早些年里面是供著一尊神像的,得有約莫兩米高,可惜文革的時候一并給砸了。原來墻壁上還有好些彩色的神仙繪畫,如今也都成了大字標語,那些曾經歷史的痕跡,就是短短十年的功夫,現在看起來卻是那般的刺眼。 依照查文斌的看法,這廟的地基不用大改,無非就是修修整整,到時候去請一尊神仙挑個好日子便就算是行了。其實他能派上的用處真不多,建筑修復交給泥瓦匠和木工,墻壁上的繪畫交給村里幾個擅長丹青的老人,余下的婦女們負責打掃衛生,估計能有半個月的功夫就能做完。 查文斌也給請了個日子便就回去了,這一趟頂多算是出來放風,他已經在家里憋了很久了。 胖子自打走了以后就鳥無音訊,風起云也是一樣,臨走的時候聽說風氏已經準備遷徙了,大概是短時間內怕都不會有什么聯系。這日子越過越平淡,生活沒有激情,他也就越來越沉默,沉默的讓鈄妃心急如焚。 在過去一些老廟里都會畫上一些壁畫,鄉野小廟比不了名寺古剎都供奉著雕塑,壁畫便宜,施工也方便,洪村有兩位書畫有些功底的人,一個與夏老六年紀相仿,另外一個則是一位小學老師,已經快要到退休的年紀。 這白天大家都要干活,進廟復原的工作自然就是放到了夜里,挑一盞煤油燈,兩張凳子,一坐就是一整晚。畫畫的人特別容易入神,尤其是面對著老祖宗留下的筆墨,那墻壁上的人物油彩大多脫落,還有部分又被大字報給遮擋了,這份工作不算輕松。 老師姓候,解放前念過新式學堂,聽說要不是因為戰亂,他是可以到更遠的大城市里求學的。高中的學歷在當時已經是非常罕見,又畫得一手好國畫,算是我們當地比較難得的人才,兼職教學校里的數學和美術兩門課,戴著一副大框眼鏡,喜歡穿一套灰色的中山裝。 還有一位過去是個漆匠,漆匠姓高,一手油漆功夫在當時很是吃香,一般的百姓家具都是自己砍木頭請木匠打,打完了就得請漆匠來上色。過去漆匠不同于現在,他們是需要作畫的,一些老床老箱子上都能瞅見他們的手藝,龍啊鳳啊鳥啊花啊,多半是一些吉祥的圖案。 候老師是一位無神論主義者,他堅信馬克思和列寧思想,認同唯物主義價值觀和世界觀,他認為這個世界是沒有神靈的。來這里作畫純屬因為他德高望重,這是對他繪畫藝術的一種認同;而高漆匠則完全相反,因為漆匠除了家具之外,另外一件事就是給棺材上大漆,這份工作一般人是不樂意接的,東家除了要給正常工錢之外通常還得加上一份紅包,說是用來沖喜。這兩個人也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不過搭伙在一起作畫也是自己顧自己那塊。 前兩天兩人都是吃罷了晚飯就過去,六點多的功夫干到十點左右收工,第四天的頭上,候老師因為要批改考卷,所以來的時候晚了一些。高漆匠以為候老師當天不來了,一瞧到點了正準備收拾收拾走人,恰好迎面就兩人相遇了。 高漆匠說道:“這么晚了還來???時候不早了,今天就算了吧?!?/br> 候老師是個嚴格的人,講究當天事當天畢,他是這樣教育學生的,也同樣是這樣要求自己的。于是他笑著說道:“我得把今天的活兒給干完了,要不然延誤了大家的好日子不是罪過了?!闭f罷他就自顧自的進去了。 三月份的天還是有些冷的,高漆匠比他要年輕,轉眼一想還是回頭好心說道:“候師傅啊,有個事,我們手藝人呢有個規矩,晚上過了十二點是不能在這墻上作畫的,您自個兒多注意一下時間,可千萬別超了?!?/br> 第三章 畫中畫 老手藝人們相信,畫是有靈氣的,尤其是畫人物,那些惟妙惟肖的人物鼻子眼睛耳朵眉頭都是他們用心去勾勒出的,賦予他們生活在墻壁上也同樣洋溢著靈動的氣息。古有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自己的規矩,這些規矩都是一代又一代的手藝人摸索出來的,你說不能信或者是不靈,其實誰也說不好。 候老師聽聞高漆匠的勸阻也只是一笑而過,后半夜的他在宣紙上作畫已經不知道有多少次了,這大概就是兩個人的區別,一個是手藝人,另外一個則是藝術家。 兩人平日里就沒有什么來往,即使到了這里工作也是各干各的,老實說,侯老師不怎么瞧得上高漆匠,他認為高漆匠的作畫水平并不是科班出身,草班子終究是上不了什么臺面。后者見人也不怎么待見自己,便也不再多說什么,轉身離了去了。 候老師是個仔細的人,作畫的時候全身心投入,有時候他甚至會忘了吃飯,平日里沒啥愛好,閑暇的功夫邀上幾個好友喝茶品畫便是他最大的愛好了。這稷王廟里原來的圖案多是一些人物,兩邊的墻壁上充斥著一個顴骨吐出,張牙咧嘴兇惡狀的小鬼,這些小鬼通常在這種土廟里承擔的是守衛的作用,它們有的手里拿著法器,有的則拿著接受貢品的托盤,也有互相調笑和攀談的,每個人物的表情、個性、神態和動作都是各不相同的。 這種地方通常都是被渲染成恐怖的,所以平日里鮮有人進去,孩子們路過的時候都會下意識的加快腳步,快點離開這是非之地。候老師擺好顏料,他已經復原好了兩幅人物,鮮艷的色彩讓墻壁上原本的斑駁頓時充滿了生命,而今晚他打算復原的則是左邊數過來的第三幅。 從經驗和已有的輪廓判斷,這應該也是一個小鬼肖像,侯老師預估可能需要三四個小時。老伴給他準備了點心,那是用玉米面放在鐵鍋上烙的菜餅。夜里空曠的大廟散發著顏料和菜餅的香味,夾雜著的是久未開過過而彌漫的發霉味,不過他已經習慣了。 那些沒有清理干凈的稻草里時不時發出“嗖嗖”的聲音,侯老師知道那是老鼠,十一點多的功夫,輪廓大致已經被描了出來,接下去便是上色。放下畫筆,他覺得肚子有些餓了,打開香噴噴的布袋取出了一塊餅塞進了嘴里,看著前兩天完工的圖案,候老師頗有些得意,這些畫當年一定是出自一個丹青高手的畫筆,無論是造型還是場景都是那么的優美。 一邊吃他就一邊感嘆道:“真的是漂亮啊?!边@時幾只膽大的老鼠從草堆里鉆了出來,它們細長的鼻子挺得老高,貪婪的搜索著空氣的香味。候老師見狀覺得十分可愛,便掰下一點碎末丟到地上道:“吃吧,難為你們陪我一塊兒做個伴,瞧你們那小鼻子小眼的,前有齊白石畫蝦,等我忙完了我就畫鼠,你們呢就給我做個模特怎么樣???” 這侯老師便是如此的一個人,吃完餅,喝口茶,剛準備落筆只聽到身后幽幽的傳來一聲“謝謝?!?/br> 這大晚上冷不丁的忽然聽到有人說話,侯老師也是心頭一驚,那頭發皮子嗖嗖地往起立啊。他是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一個人走夜路從未怕過,進了這稷王廟壓根都沒仔細打探過,對他來說僅僅是換了個環境作畫而已。這一下讓這心撲閃撲閃的,四周的空氣一下子就凝滯了起來,他慢慢的轉過頭,一切都是那么的正常,幾只老鼠還有些意猶未盡的看著他。 見四周并無異常,候老師搖搖頭自言自語道:“興許是有些太投入了,怎么年紀越大反而還越膽子小了呢?!?/br> 接下來倒也正常,不過侯老師卻發現有些不對勁了,這個不對勁并不是剛才那個小插曲,而是他做的畫上面。前面說了,這地方文革的時候遭過一次罪,不少墻壁上被涂上了打倒封建牛鬼蛇神的標語,后來這次修復的時候那些個標語就需要被清理。 原本沒有畫的地方清理起來是簡單的,只需要刷上新墻面即可,可有畫的地方那就是一種技術活了,就是剝離。用小竹片沾上水慢慢的剝離那些涂抹上的標語,盡可能的顯露出原本被遮擋的畫像,然后根據這些殘存的痕跡復原,既是個仔細活兒又是個技術活兒。 侯老師怎么發現不對勁了呢?他發現今晚自己經手的這一層畫,也就是個小鬼,在剝離了一塊大字標時稍微用力了一點,竟然露出了另外一種顏色。從原本的殘存來看,這個小鬼當時用的應該是朱紅色,而他剛剛剝離的時候竟然發現了一點綠色,而且這綠得非常翠! 因為好奇,所以侯老師繼續又把原來的墻壁微微剝離了一點,接下來更多的翠綠色開始顯現,并且輪廓有越來越大的趨勢。 “好奇怪,難道這層小鬼下面還有一層畫,是不是原來作畫的畫匠覺得畫的不好,又給粉刷了一遍重新再畫的?”不過出于職業的敏感,他覺得里面那一層綠色顏料其手法和工藝與這外面的小鬼并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而壁畫通常是一次性完成,為了保證畫風的一致性,又往往是只用單個畫師來作畫,這樣才能統一整體的風格。 這個意外的發現讓侯老師既驚喜又糾結,他驚喜的是里面的翠綠因為外面這層粉刷所以讓原來的顏料保持的非常完美,而糾結的是如果想要完全讓里面那一層展現出來的話,這外面那層小鬼就需要被整個剝離,這便就與他接手的復原工作是產生了沖突。 好奇心驅使著候老師,他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那就是先用隨身攜帶的粉筆先把外面小鬼的輪廓標出來,然后盡可能的去分離外面的涂層。這項工作十分考驗他的功底,這時間也就這樣一分一秒的過去了,越來越多的翠綠讓候老師越來越興奮,一直到第一抹的紅色出現。 這紅色紅的十分鮮艷,如同剛剛用鮮血抹上去一般,用手輕輕觸摸還有些溫潤的感覺。侯老師從未見過這種色彩,于是他加快了清理的速度,隨著墻壁不斷被剝離,那抹紅色也開始逐漸顯露出了原來的模樣,長條的形狀,中間的舌苔都被畫的栩栩如生。第三種色彩開始顯露的時候,這面墻上有多了一抹白,是牙齒嘛?候老師十分期待…… 候老師的愛人是個基督教的忠實信徒,對于自己的愛上跑到寺廟里去繪畫,她心里是有些不舒服的。農村里的基督教比不上城市里那般的正規,用我們當地人的話來講,他們信教有些偏左,就是過分的依賴和相信主的力量。這讓候夫人產生了一種厭惡,她認為自己的丈夫怎么可以去到供奉著魔鬼的寺廟里工作呢?她規定,若是侯老師回家以后第一件事情一定是得洗澡,否則就不讓進房門。所以,侯老師一夜未歸她并沒有放在心上。 第二天一早,侯夫人照例起床,敲了敲隔壁的房門,她以為老伴是不是昨晚回來晚了就直接睡在了隔壁,這種事情時有發生。里面沒答應,是不是昨晚累了,那就讓他多睡會兒吧。 因為要帶學生,所以侯老師起床是很準時的,六點起來到院子里打會兒太極,然后喝一碗自己老伴磨的豆漿,吃兩個餅子,幾十年來雷打不動。灶臺里咕嚕嚕的冒著熱水,候夫人看著外面的天已經大亮,怎么老伴還沒有起來。于是她便去推門,門沒有上鎖,是開的,床上的鋪蓋都還是完整的,用手一摸,床也是冰冷的,難道老頭子昨晚沒回來? 一種不安的情緒開始涌上侯夫人的心頭,她顧不得鍋里的餅子已經熟了,連忙離開家門去找,一路上遇到早起下地的人都說沒見過侯老師,而當老太太到達稷王廟的時候,那些準備白天修房的人也都陸續到了。這些人里頭不少都是侯老師的學生,如今他們雖然早都成家立業,可是見著老太太依舊會喊一聲師母。 他們很奇怪,村里人都是了解侯太太的宗教信仰的,她怎么會上這兒來呢? “師母,早啊?!?/br> “早,有沒有見著侯老師???” 幾個工人互相看看都是搖搖頭,一早的他們到這兒的時候稷王廟門是關著的,這都還沒進去過呢。有人說難不成昨晚太遲了,老師是睡在廟里了? 于是大門被吱嘎噶的推開,一陣塵埃迎著早上的太陽頓時騰空而起,那道光柱不偏不倚的射進了大門,整個稷王廟里一片安靜,空蕩蕩的還彌漫著昨夜留下的顏料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