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眼瞧著快到年下了,言書月的意思,是想叫書辭回去吃年夜飯頓飯,好讓陳氏開心一些。 一席話還沒說完,冷不丁見她手上一顫,從花繃子下抽出來時,食指的指腹上赫然是滴晶瑩剔透的血珠。 言書月呀了聲,忙拿帕子給她擦拭,“怎么心不在焉的……” 雖然并沒多疼,書辭卻盯著那點殷紅沉默了許久。 “姐?!彼厌樉€活兒收進籃子里,神色平靜道,“明天的除夕,我大概不能和你們一塊兒過了?!?/br> “這是為何?”她聞言奇怪,“傅老將軍那邊也不去嗎?” “嗯……”書辭解釋得很簡單,“有些事要處理?!?/br> “很要緊的事?不會有危險吧?” “沒有?!彼χ鴮捨?,“等除夕過了就好了?!?/br> “那好吧?!毖詴驴跉饫镫y掩失落,“等你有了空,一定要托人帶個話過來呀?!?/br> 她拉過綢布把沾了血跡的繡活兒遮蓋住,抬起頭來沖她一笑:“好?!?/br> 臘月三十的除夕,雪下了整整一天,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全是白色,蒼茫的一大片。 因為大雪和節慶的緣故,行人較之以往少了許多,從傍晚開始百姓闔家便圍著火爐坐在一塊兒守歲,街頭巷尾清清靜靜的,有種詭異的安寧。 而皇宮內驅邪儀式正在熱熱鬧鬧地舉行,太后素來怕鬼,看著那些由禁軍打扮而成的鎮殿將軍和鐘馗判官在耀武揚威地驅逐邪祟,臉上不自覺露出笑意。 鑼鼓與笙簫的動靜,隔著厚厚的紅墻綠瓦竟也能傳到禁宮之外。 北鎮撫司衙門里,一身飛魚服的晏尋眸色冷凝地掃過兩側的錦衣衛千戶,舉步朝外走,就在同時,隔街相望的六部大門內,也有一人身著官服與一幫朝臣談笑風生地走了出來。 兩人不經意對上視線,微不可查地使了個眼色,又裝作并不相熟的樣子,恭敬地互相見禮,各自朝同一個方向行去。 肅親王府之中,沈懌已換好了朝服,頭冠有玉珠十二,赤色袍上,兩肩的盤龍張牙舞爪,難得沒人給他理衣襟,他只得自己動手彈了幾下,轉過身邁出房門,迎著冬雪,朝邊上等候多時的高遠不咸不淡道:“走吧,是時候進宮請安了?!?/br> * 雪差不多是在酉時停下來的。 紫云觀客房外的小院里,有樹枝不堪重負地被雪折斷,呼啦啦掉在地上。 書辭站在窗邊,目光一直望著京城的方向,即便她什么也看不見。 掩真老道士捧了本《道德經》,坐在火盆旁哆嗦著翻閱,人老了比較怕冷,腿腳還蓋了層被衾,有種恨不得把自己埋在火堆里的感覺。 “別瞧了,過來坐會兒吧。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眼下擔心也沒用,著急也沒用,倒不如吃點東西睡一覺,等天亮了,是好是歹就有結果了?!?/br> 書辭嘆了口氣,“我睡不著?!别埵沁@么講,她仍依言走了過來。 “睡不著那就看看書,橫豎都是打發時間?!比缓筮f來一本《南華真經》,書辭盯著那書名默了默。 “我還是睡覺吧……” 老道士笑了笑,“看看,我說什么來著?!?/br> 書辭頗為無奈地托腮擺弄手邊的小冊子,就在此時,外面忽然傳來模糊的言語聲。 王府的侍衛皆在門外守著,堵了個水泄不通,觀中的小道士端了熱茶想送進來,被攔著從頭到腳盤搜了個遍,幾乎欲哭無淚。 “大爺、大爺……小人真的只是個送水的?!?/br> 侍衛們不由分說地揭開茶壺,動作熟練地拿銀針試毒,又湊過去猛一通嗅,眼見一切正常,方才讓路。 “多謝,多謝?!?/br> “時候尚早呢,你現在哪有睡意……”茶水滴溜滴溜滿上,老道士順手接過來,一面喝一面道,“我勸你還是看書,這東西挺好使,每當我夜里睡不著,讀幾行很快便困了,百試百靈?!?/br> 書辭:“……” “你真是道士?”她抿了口茶,隨意問。 “以前是學醫的,因為貪玩沒學好,后來發現當道士比給人治病賺錢,就改了行?!?/br> “那你是怎么被駙馬看中的?” 掩真大掌一揮:“這就說來話長了……” 小道士換好了熱茶,呵腰退出去。 門口的侍衛們猶在警惕戒備,他瞧了眼桌上的茶壺,笑道:“幾位大爺,茶水夠么?要不要再添點?!?/br> 對方并未在意,頷首道:“就添點吧……是熱茶嗎?” “是熱茶,才燒好的?!毙〉朗空f著把手上大茶壺中的茶湯全倒了進去,滾滾的白煙在寒冷的四周迅速消散,蓋上茶蓋,臨行前他又多看了這茶水幾眼,唇邊帶著笑,恭恭敬敬地離開。 炭盆內的火星忽明忽暗,書辭支頭在聽掩真講他那段冗長的崢嶸歲月。 北風在院中呼嘯,無孔不入。 她也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發現那茶水有問題的,大概是發覺窗外噗嗤噗嗤掉雪花的聲音變小了,也或許是因為掩真說話說到一半漸漸沒有了動靜,耳邊的空氣仿佛凝結了一般,眼皮越來越沉。 視線里的老道士正歪頭倒在地上,有半邊須發落到了盆中,火苗沿著末端慢慢燃燒。 書辭本想出聲提醒他,剛欲開口,眼前卻驟然一花,天旋地轉似的,瞬間沒入黑暗。 第 94 章 九四章 四周的溫度很暖, 沒有冷風吹進來,但是氣息卻是暖中帶著陰寒。 這種感覺對書辭而言并不陌生, 幾乎和每次她進宮時,面對四合的宮墻所產生的感受一模一樣。 漆黑的眼前, 朦朦朧朧透出一點光亮, 隨即那道亮光陡然增大, 露出了富麗奢華的陳設,檀香木雕的猛虎下山, 銀制的器皿上鑲嵌著紅寶石,精致的宮燈里透出明亮的顏色, 把點翠香爐照得異彩流光。 燈下, 那個身著八團龍袍的人, 面如刀削, 高舉著那塊碧青的玉佩瞇眼打量。 在書辭坐起來的同時, 他的目光也轉向了這邊, 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柔和平淡。 對于沈皓這個人, 書辭的印象并不深, 因為他實在是太不起眼了, 不起眼到壓根沒讓人覺出這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帝王。 他好像從未有過鋒芒,但溫潤的棱角下又時時刻刻散發著危險,不顯山不露水。 沈皓朝她微微頷首,把玉佩收在掌心,拇指慢悠悠地輕撫著上面凹凸不平的輪廓。 “這塊玉,在朕年紀還小時曾見宮里的一位掌事太監帶過……想不到, 過去那么久了,今日還能有緣碰見?!?/br> 書辭環顧周圍,然后望著他,難得大膽一回,沒對這位天子行禮。 “皇上一國之君,不至于用這種方式請我一個小小的王妃入宮吧?”話雖如此說,但細細想來,他所干的不磊落之事似乎也不差這一件,這輩子都活在別有用心和陰謀算計當中了,九五之尊做到這個份兒上,真還不如沈懌一個受世人鄙夷的親王。 “肅王妃不是一般人?!鄙蝠┧菩Ψ切?,“請你,朕自然不能用宮中的那套法子……更何況,你們不也想盡辦法要躲著朕么?!?/br> 書辭看著他臉上的笑,忽然生出一絲憐憫來:“大敵將至,卻要靠一個女子來威脅人,您這樣當皇上,不覺得很可悲嗎?” 聽了這句大逆不道的話,沈皓卻也沒見有多慍惱,他還在把玩那塊玉,語氣輕輕的,帶著詢問:“朕不適合當皇帝,那你認為誰適合?沈懌?” “沈懌合不合適,我不知道?!彼p搖頭,“只是感覺皇上您拿著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不見得就過得很快活?!?/br> 沈皓一言不發。 這些年來,他不相信任何人,也不愿意去親近任何人,無數的前車之鑒使他膽寒。 他從來就不曾有過安全感,東窗事發的場景在腦海里幻想過無數回,幾乎惶惶不可終日。 可是…… “可是朕沒有選擇?!彼ы钌羁戳怂谎?,“肅王妃大概不會明白的?!?/br> 昔日倉皇得知真相,震驚無措時,無人顧及他的感受;后來匆忙被太后推上皇位,垂簾聽政數年,亦無人顧及他的感受;到如今……太遲了。 書辭顰眉瞧見他欲言又止地輕嘆,再開口時已不是先前的話題。 “當初梁秋危死后,所有人都當他把青銅麟的秘密帶進了棺材里,連肖云和也沒發現,自己費盡心思找尋的碎片里有一塊居然是假的?!鄙蝠┪⑻鹗?,“這一招掩人耳目的確是很高明,畢竟誰夜不會料到,他會把真相堂而皇之的擺在最外面——” 說完,青玉毫無征兆地被他往地上一摔。 哐當一聲響后,四散的玉石中,暗色的青銅碎片靜靜地躺在那里。 * 宮里的宴會才開始,距離上次中秋大宴已過去三個月之久,漫長的宮廷生活似乎只能憑借這些一個接一個的節日來增添點色彩。 譜寫盛世太平的南花園里還是一片燦爛的花海,連歌舞戲曲都和此前的如出一轍,四下鐘鼓齊鳴,熱鬧得不行。 誰也沒聽到那殿外高墻后,遠遠的拖著尾音的貓叫,一陣接著一陣,持續了很久。 禁宮內的錦衣衛到了換班的時候,幾波人井然有序地交接。 冬夜里的英武門外滿地積雪,厚重的天空沉沉的壓在頭頂,莫名有些蕭條。 守門的禁軍哈著白氣,正在數著離交班還有多久,前方忽傳來一陣馬蹄聲,尚未抬眸,一個高高大大的黑影已然罩了下來。 “站著,皇宮重地,還不下馬!”領班的禁軍摁著刀剛要開口呵斥,疏忽對上來者清冷的雙目,趾高氣昂的神色立馬蕩然無存,“原來是肅王爺……不知王爺駕臨,卑職唐突了?!?/br> 馬背上的人并未言聲,領班腆著臉笑:“這么晚了還進宮請安,您辛苦了?!?/br> 一壁說,一壁側身準備讓他,然而等了好一陣,對方卻也沒有要下馬的意思。 皇城之內不許騎馬,更不許攜帶兵刃,這是規定。 今天當值的禁軍領班在呆愣了片刻之后,瞬間就意識到了什么,他轉頭再往那位親王的身后看去。 那些隱在夜色中的人馬鬼魅一般出現在面前,烏泱泱的一大片,白雪映照之下,朔氣寒光。 * 殿閣內空空蕩蕩。 沈皓適才在聽到一個大內侍衛模樣的男子耳語幾句之后,便撿起碎片匆匆離去。 眼下除了蹲在地上收拾殘渣的太監,就只剩下書辭一人了。 此前門開的那一刻,她清楚的瞧見了亭臺樓閣,以及守在外面的兩名禁軍侍衛。 書辭知道自己必定是身在皇宮的某一處,可是皇宮對她而言太大又太陌生了,驚鴻一瞥,壓根不清楚所處的位置。 皇帝將她囚禁在此,當然不會只是為了一塊銅片那么簡單,今天的計劃,也不知他到底是知情還是不知情,沒準兒窮途末路之際會用她來威脅沈懌。 而自己留在這里,絕對會成為整個部署的絆腳石。 書辭咬著嘴唇,在殿中來回踱步。 怎么辦好呢? 殿閣內僅有一扇窗,并未上鎖,但是殿外有禁衛,要是跳窗逃離,他們肯定會發現,屆時打草驚蛇,再把她手腳給綁了豈不是更糟? 書辭顰眉立在原地,手指不安的攪動著,心里越慌,腦子里就越空白,視線不經意落在了那個太監身上,甚至天馬行空的亂想:不如劫持他去逼那些侍衛讓路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