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第七七章 京城內的風波尚未平息, 亂哄哄的大街小巷傳來嘈雜的人聲。 肖云和獨自駕著車在長街上行駛。 那些人聲清晰而又不甚清晰,仿佛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隔著一堵看不見的墻, 朦朦朧朧的飄入耳中。 如此情景, 如此畫面,乍然將他拉回到十多年前。 皇城的禁軍闖入公主府的時候, 他也是這樣,在如潮如海的人流里逆向而行, 看到身后不斷燃起的大火和不住呼喊的人群, 滾滾濃煙氣勢洶涌地朝天卷去。 自己從孤身一人白手起家, 找尋公主的舊部,拉攏權貴,收買刺客。 來時, 他的手邊有晏尋,有尺素,有可以替他擋刀的心腹死士,一幫上趕著巴結他的朝臣。而今茫然四顧, 轉瞬像是又回到了原點。 “阿希,你走吧?!?/br> 暗夜之中,孤燈不明, 他摟著那盆蘭花,僅僅只能瞧清帳幔下那張蒼白無色的嘴唇。 那是公主在世時對他所說的最后一句話,也就是這樣一句話,他足足記了一輩子。 想著想著, 不知為何,記憶里公主的容顏漸漸與尺素的臉重合。 而今,她也對他說:“你走吧?!?/br> ——“這是我最后一次幫你?!?/br> 他這一生似乎都在不停的逃亡、奔波,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依然如此。 原來那么久了,自己還是無能為力。 不多時行至前面的岔路口,發現那處正有幾個錦衣衛在攔道盤查,無論是過路的還是出行的,一個一個都問得非常仔細,甚至還有搜身。 肖云和已換了套行頭,將自己打扮成了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廝,毫無威脅性,車內裝的也是臨時從肖府內盤來的雜物。 這樣一來,那盆蘭花在其中便就不那么顯眼了。 “站住——” 那錦衣衛一抬手,他二話不說便恭恭敬敬地勒馬下車。 “干什么的?”對方例行公事地詢問。 肖云和能屈能伸,賠笑道:“回官爺的話,小的只是出城給我家老爺送點東西?!?/br> 言語間已有兩人跳上車翻看,果然是一堆亂七八糟的雜貨,什么床單被褥,鍋碗瓢盆,應有盡有,連尿壺都準備了。 那錦衣衛捏著鼻尖一臉嫌棄:“送東西還用馬車?” 他對答如流:“順便接夫人和小姐回來,自然是要的?!?/br> “行吧?!睂Ψ接侄嗫戳怂麅裳?,許是認為其太過尋常,看不出異樣,索性抬手一擺,“沒事了,趕緊走?!?/br> 回身時,那適才檢查馬車的錦衣衛已經下來了,立在旁邊開始盤問后面排著隊的其他百姓。 知道躲過一劫,可又像是在意料之中,肖云和也沒覺得有多高興,他此刻的心境猶如死水,裝滿了生老病死、物是人非的悲涼過往,整個皮囊麻木不仁。 揚鞭再度駕車往前行,身側林立的店鋪與攤位一寸寸往后退,他目光怔怔地注視著前路,似乎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穿過一條街,又是一條街。 轉眼便回到了他讓尺素調轉回去的那個僻靜的小巷子,偏門就在不遠,只要從這里出去…… 只要從這里出去…… 很奇怪,明明生路觸手可及,他仍沒有多少欣喜。 此時肖云和才發覺,自己那顆心或許已經掀不起什么波瀾了。 活著又如何,死了又如何,他大概沒什么經歷再耗去十年的光陰…… 然而這個時候,此前的種種細枝末節于腦海里閃過,他像是意識到了什么,又仿佛沒有,僅僅只憑一種直覺。 他顧不得停車,飛快把簾子打起,雜物堆積成山,隱約有股陳舊發霉的氣味,而那盆蘭花不翼而飛! 若天下間有什么能讓他現在的表情產生變化,那大約只有此物了。 前一瞬還在傷春悲秋的肖云和,這一刻又立馬暴走,幾乎想都沒想就拉住馬往回趕,他還來不及是思索前因后果,或許可以說他早在這刻就已經明白——花是在剛才搜車時不見的。 馬車拐過街角的那一瞬,無數鋒利的刀尖準確無誤地指了過來。 受驚的棗紅馬在風中高高揚起了蹄子。 嘶鳴聲,車輪聲,交織成一縷。 肖云和在一片刀光里看見了站在巷內的晏尋,有那么一瞬讓他回想起幾年前在京城的街頭初見時的情景。 半大的少年,帶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神情,看什么都是新鮮的,無所畏懼的模樣。 仗著有一技傍身,談笑間眉宇輕揚。 那是一張與公主極為相似的臉,一舉一動皆使他無法挪開視線。 他曾拎著包袱,三言兩語就被自己騙走了。 “你說話算話么?” “跟著你,我真的能治好???” 偶爾肖云和自己也在想,要是當時晏尋遇到的不是他,眼下還不知道被誰賣到那兒哭去呢。 可當年那個稚氣未脫的孩子,現在已經都這么大了…… 書辭冷著面容從晏尋的身后款步走出來。 她人雖嬌小,手里卻拖了把大長刀,殺氣騰騰的,顯得格格不入。旁邊的沈懌目光平靜,與她對視后,竟還帶了些鼓勵的神色。 兩名錦衣衛把肖云和的雙臂架著押到了這邊,抬腳沖他小腿上猛地一踹,人就聽話地跪了下去。 沈懌揚了揚下巴,簡短道:“把他面具摘下來?!?/br> 錦衣衛當即左右開弓,待把他貼在臉上的那塊皮撕下時,書辭和在場的所有人心中都是同一個想法:原來這肖云和的本來面目竟是這般。 他瞧著已快到不惑的年紀了,多年來皮膚不見天日,比那張面具還要白上幾分。若說他俊朗呢,書辭自認為是不及沈懌的,可若說他丑呢,倒也談不上,至少五官端正,挑不出毛病。 許是知道自己氣數將盡,肖云和此刻倒還有心思笑,他這么一笑,書辭心里的火氣登時就往上竄。 “有什么可笑的?” 他鼻中冒出不咸不淡地輕哼,挑釁地望向沈懌,“我是笑……這一大幫人,處心積慮,大費周章把我引到此處,居然是為了讓你這個小丫頭片子殺來我?” “殺雞焉用宰牛刀?!鄙驊龡l斯理道,“你死在她手里,不算冤?!?/br> 肖云和笑著垂下了頭,輕蔑道:“你沈懌也會為一個女人做到這種地步,當心如我這般,自掘墳墓?!?/br> 沈懌不以為然:“可你掘墳墓,不是掘得心甘情愿么?” 說完便走了兩步,手在書辭肩頭輕輕一搭,眸子里滿是對她的遷就和對肖云和的不屑。 “對不住你了,我這幾日呢,也好好教過了,可我家這丫頭手勁不足,一兩刀之內可能是沒法給你個痛快?!彼Φ脺睾?,“還請多多擔待?!?/br> 聽到此處,咂摸出點意思來,肖云和的臉色終于起了些變化。 畢竟無論如何,他也沒想到動手的會是一個女人。 將這種事交到她的手中,雖荒誕兒戲,可又的確像是沈懌的作風。 書辭也不同他廢話,拔出刀來,隨手丟了鞘。她眸色冷凝,連個起勢也沒有,嚯的將刀一舉,由于動作生疏,弧度偏大,倒是把一旁的晏尋嚇了一跳。 刀身映出她凌厲的雙目,滿心的恨與憤怒匯聚在掌中。 就在那帶著殺意的白刃即將劈上肖云和腦門兒的剎那,他嘴皮上下翻動,以最快的速度吐詞說道: “言書辭,你就不想知道你父親究竟為何而死嗎?!” 一小股風激起發絲,刀鋒停在他額頭,距離肌膚不過半寸,冷兵器的寒意緩慢滲透。 肖云和無所畏懼地抬起眼皮與書辭對視。 她神情里有微小的遲疑,很快又恢復如初,“多謝提醒,才想起來我爹是被你所殺?!?/br> 肖云和冷笑:“我指的,是你那位十多年前喪命的爹?!焙蟀刖渌挥每谛蜔o聲的說了三個字——“梁秋?!?。 書辭清清楚楚地瞧懂了他的意思,眉頭不自覺地皺了一下。 看樣子他一早就知道了? 難怪那日安青挽在殿上大放厥詞,想必就是他把消息泄露出去的。 肖云和觀察了她的反應之后,偏頭輕哼道:“言則是怎么對你說的?外頭是怎么傳的?說梁秋危是平陽公主結交的近臣?被她牽連所以賜死了?”講到此處他嘴角一牽,笑得頗諷刺,“這種謊也就只能騙騙你們這些人罷了?!?/br> 死到臨頭扯出這一通話,任誰聽了也會認為他是在拖延時間,瞎編亂造。 但且不說是真是假,平心而論,他的陳述的確很有吸引力。 書辭將放在他頭頂上的刀慢慢地撤了回來。 知曉她年紀尚輕,心志還不堅定,多少會受些影響,沈懌對此倒也可以理解,所以并未說什么。 肖云和被兩人死死的束著雙手,只能微偏了頭看她,“我在公主府待了那么久,哪些人和平陽公主走得近,我最清楚。梁秋危算什么東西?從一開始,他就根本沒有參與到這件事里來?!?/br> 她聞言,表情淡淡的。 “你的兩個爹,這樣拼了命的護你這條命。你難道就不想知曉他的死因,知曉他的過去么?”他在循循善誘,“殺了我,你永遠也不會知道真相?!?/br> 原以為書辭大約會為他這話所迷惑而投鼠忌器,沈懌剛想開口讓他閉嘴,就見那把刀毫無征兆地,猛地扎進他肩胛。 這一幕來得極快,剛才還見她對肖云和所言之事產生了動搖,眼下一刀子往下捅連眼睛都沒眨。 沈懌和晏尋也是驚呆了。 “你……”驟來的疼痛令肖云和咬了咬牙,“你不信我?” “不是不信你。而是信與不信,他們都已經死了?!睍o語氣平靜,“就算知道真相,也不會活過來?!?/br> 她對秘密并沒有很深的執著,比起那種已經成了定局無法改變的東西,她看重的還是未來和當下。 “所以這一刀,便是替我枉死的養父討回公道?!?/br> 書辭面不改色地把刀抽出,在肖云和還沒來得及抽搐的同時,又快又準地在另一個地方戳了一刀。 “這一刀,是替我還沒醒過來的jiejie報仇雪恨?!?/br> 她力道不大,拔刀卻稍顯吃力。 “還有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