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 大雪足足下了三天,窗欞上結著細細的一層冰渣子,放眼望去,凋零的枝椏掛滿了白沫,風吹動梢頭時,沙沙一片下雪聲。 書辭捧著茶杯,坐在床邊發呆地看。 后知后覺地發現,原來距離冬至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 遙想春末那一會兒,爹爹升職,書月定親,她和沈懌沒事就坐在后門外閑聊打趣。 不過大半年的時間,什么都變了,至親離世,故人重病,誰能料到這一年會發生這么多事,這么多變故,這么多光怪陸離。 書月盼星星盼月亮等了那么久的冬至后成親,到如今還是沒能如愿。 她忽然生出許多古怪的念頭,想著時光能不能倒流? 倘若能再回到那段日子,說不定她可以救下言則,說不定能夠阻攔肖云和,那樣她姐也不會冒險犯傻了,家也不會支離破碎,也許一輩子都不知道親生父親是誰,就跟著言則,給他養老送終,沒什么不好的。 北風從縫隙里灌進來,床上的言書月冷不丁咳了幾聲,書辭回過神,忙給她掩好被衾,再仔細把窗關緊。 可惜,現實還是現實,無法改變。 言書月的病情一直沒有好轉。 大夫也說余毒未清,剩下的只能看造化,也許睡著睡著哪日就醒了,也許就這么一直睡下去永遠不會醒。 書辭垂著眸靜靜看她,低聲道:“姐,要好起來啊?!?/br> 門外聽到吱呀的輕響,溫明輕手輕腳地走進來,他和陳氏是日夜輪流在這兒守的,盡管如此,從模樣上仍舊看得出他睡得并不好,頭發凌亂,眼睛里滿滿的都是血絲。 溫明沉默地望了言書月一眼,啞著嗓子對書辭道:“你去休息吧,這里我來?!?/br> 想著讓他們倆多待一會兒也好,書辭默默地頷了頷首,起身往外走。 行至門邊,她稍作停頓,回眸又看了看,溫明正抬手給言書月理著鬢邊的散發,這一幕令人忍不住輕嘆。 書辭將門扉緩緩掩上,轉身時她便瞧見了雙手環胸靠在墻邊的沈懌,他大概等了很久,偏頭淡淡地打量她臉上的神情,隨后站直了,朝她微張開雙臂。 那一瞬,她心中莫名的柔軟了下,往前走了幾步,埋頭抱住他。 力度不大不小,清脆干凈。 沈懌舒舒服服地抱了個滿懷,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摸著她的頭發。 “不開心了,就哭出來?!?/br> 書辭在他懷中搖了搖頭。 “怕什么,這里又沒別人?!?/br> 她還是搖頭。 沈懌只好耐著性子問:“那是怎么了?” 她悶聲悶氣地說:“沒什么?!?/br> “就是方才那一刻,突然有點想你了?!?/br> 他微微一愣,將她摟得更緊了些,淡笑道:“傻丫頭,我不是在這兒么?” 書辭也說不上緣由,只靠在他胸膛,無言的笑了兩下。 第七四章 這段時間尤其難熬。 除了每日去看言書月之外, 晏尋那邊書辭也沒落下。 她心里裝著許多事,雖和沈懌傾訴過一些,可總不想讓自己低沉的情緒去感染他, 因此大多數時候她都是通過忙碌來把那些煩躁與不安忘掉。 這樣一來, 晏尋就很有口福了,言書月昏睡不醒, 書辭燉的補湯幾乎是他一個人喝光的,饒是每日的飯菜多到了已經吃不下的程度, 可看出她心情不好, 還得拼命往死里灌…… 趁著書辭在盛飯的空隙, 晏尋端起空碗湊到沈懌旁邊,“她這幾天怎么了?” 后者也很無奈地搖頭:“別問了,還不是言家的事?!闭f完, 沖他努嘴,“趕緊吃,別廢話……你這病到底幾時能好?” “病已經好得差不多?!睍o走過來正把滿滿一大碗飯遞給他,晏尋頷首接了, 順便朝她道,“所以我打算,今天就回肖府?!?/br> “你真的要回去?”聞言她有點詫異, 原以為這個想法晏尋不過是隨口一說。 他扒了口飯,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對此沈懌也并不贊同:“你得想清楚了,失蹤了那么些天又跑去獻殷勤,他不見得會信任你, 沒準兒還會防著你?!?/br> “總得試試。更何況,我在錦衣衛供職,早晚是要和他碰面的?!?/br> “你就這么去,不會有危險吧?”書辭仍在猶疑,“這個姓肖的心狠手辣,萬一他殺了你呢?” “那倒……不會?!标虒幼饕活D,說出這句話時,連他也不解,為什么肖云和每次都留了自己一命? 認識肖云和是在幾年前,他辭別義父獨自來到京城,在舉目無親,茫然無措的時候碰見了這個人。 對方一開口就說欣賞他的身手,講得天花亂墜,并提出了無數的好處讓自己替他做事。 那時晏尋初來乍到什么也不懂,茫茫然就跟著他走了,最后莫名其妙進了北鎮撫司,官職還一年一年的往上升。 直覺告訴他,肖云和對自己是有所求的。 可是連續辦砸了那么多的事,以他的脾氣和性子,不應該還留自己在跟前,但奇怪的是,他不僅沒怪罪,甚至不遺余力地幫他治病。 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在晏尋思量的同時,沈懌轉著手里的茶杯似想到什么:“其實,這個辦法也可行?!?/br> 書辭不解道:“什么辦法?” 他微微一笑:“兵法中,有一計‘聲東擊西’你可曾聽過?” “聽過……是聽過。但和晏大哥回肖府有什么關聯?” 沈懌側過頭,慢悠悠地打量晏尋,那個眼神看得他渾身不自在。 “他此番‘迷途知返’,肖云和必然不信,不信最好,我們也可以將計就計?!彼巡璞畔?,“就干脆讓他知道,晏尋是我們的人?!?/br> 書辭聽得云里霧里:“那這樣還有什么意義?” “有?!鄙驊Z氣篤定,“肖云和這個人很自負,人一旦自負就容易得意忘形。他猜出晏尋是我們的線人之后,必然沾沾自喜,便不會懷疑我在他身邊安排的另外一個人?!?/br> 晏尋對肖府的人脈比沈懌熟悉,細想了一圈也沒猜出來:“你在肖府里還安插了眼線?” “怎么,很奇怪么?這些年他在我身邊弄了那么多內鬼?!鄙驊?,“我自然也得,禮尚往來一下?!?/br> 書辭在旁沉默地聽著他們的計劃,連日來的郁結堵在心口,她仍然鄭重地重復道:“殺肖云和,我要親自動手?!?/br> 晏尋微愣一瞬,許是沒料到她會有這樣的要求,和沈懌對視了一眼,大約是在詢問他的意見。 待看到他心疼且無奈地別開目光時,晏尋立刻明白過來,遂很默契地點頭:“好?!?/br> 病既已康復,就沒有必要再住在道觀里。 和掩真道長告別后,三人趁天還未黑,驅車回到京城,為了避免人多眼雜,晏尋一早就下了馬車,沈懌則是送書辭先回將軍府。 幾天內東奔西跑又受了那么大的刺激,她整個人疲憊不堪,在車子的搖晃中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沈懌一路上都在想事情,等回過神才發現書辭靠在他肩頭,已是呼吸淺淺。 微弱的陽光從起伏的車簾中投射進來,她清瘦了許多,一張小臉輪廓分明,眼底下有明顯的烏黑,眉宇間輕愁幾許。 沈懌忍不住想抱她,可又怕擾了她的好夢,就那么一直看著,心頭對于肖云和的恨意只增不減。 他此刻甚至還有些后悔。 如果不是為了一己私欲,隨便找幾個人冒點風險把人除掉也就是了,大不了他今后就做個閑散王爺,哪里還會生出這許多枝節來。 然而事已至此,想再多也是無用。 馬車在傅家大門前停下,書辭依然未醒。 大約是累得很了,沈懌也沒叫她,只將人打橫抱起,小心翼翼往將軍府里走。 傅家夫人正和傅銘說著話,見他進來,剛想開口,便被他那個噤聲的口型擋住了,母子二人面面相覷,終究又互相露出個了然的笑容。 紫玉在前面帶路,沈懌把書辭抱回房中,輕手輕腳地放在床榻上,后者被這個動作驚醒,睡眼迷蒙地睜開了一下眼皮,一見是他,又毫無戒備地倒頭睡了過去。 沈懌不由好笑地輕嘆了一聲,拉過被衾替她仔細蓋住。 “這些天,你家小姐也受累了,記得讓廚房多做些藥膳,燉點湯給她補補?!币娝莩蛇@樣,沈懌實在是擔憂。 紫玉誒了一聲,慌忙解釋,“其實有燉湯的,不過她喝得少……” 盡管知曉是書辭的人,沈懌聽了也不禁訓斥:“那你也該看著她點!喝得少你就由著她嗎?不知道用灌的?!” 紫玉被嚇得抖了一番,仿佛才意識到眼前這個人是何等身份,立馬唯唯諾諾地應了。 轉眼又琢磨,哪有對人灌湯藥的,那不是行刑嗎? 沈懌自不理她,坐在床邊沉吟,又似想到什么,他起身出去,和外面的傅夫人一句一句的叮囑,大約是怕吵著里間的人,言語竟放得很輕。 傅夫人含笑聽著,不時點點頭。 “麻煩你了,我見她不愛吃東西,你是長輩,哄哄她估計有用……” 等說完了這一通,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啰嗦,摁了摁眉心,擺手告辭走了。 原地里傅夫人還望著他離開的背影,高深莫測地微笑。 傅銘在旁邊看得有些發毛,“娘,您這是……高興什么呢?” “為娘就是稀罕啊?!彼齼墒质纸徊姣B在身前,唇邊的弧度彎的很是優雅,“想他沈懌竟也會有這么在意的人,也難怪別人要想方設法戳他的軟肋……” 回頭見自家兒子一臉不解的模樣,她笑了笑,“好了,聽不懂就罷了,我得先去給你那小表妹張羅點好吃的?!?/br> * 晏尋再一次走進肖府的大門時,天已近黃昏。 肖云和仍坐在書房的太師椅上,不過比起離開那日的中氣十足,眼下他的模樣略顯得蒼白憔悴,在滿室通明的燈火里更加單薄羸弱。 見到晏尋完好無損地進來,他眸中的神情除了驚訝之外還帶了不少驚喜。 晏尋盡量平靜地在他對面行禮:“大人?!?/br> “回來了……”話音尚未落下,肖云和已掩嘴咳了兩聲,緩緩地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