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第七二章 小藥房頗有些年頭了, 抽屜拉開時有吱呀吱呀的哀鳴。 掌柜將一個瓷瓶拿出來放在桌上,朝對面的姑娘解釋道:“這藥遇水則化,藥性極強, 卻是慢慢滲透的, 別說耗子,藥倒一頭山豬都沒問題?!?/br> 來買藥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 大概因為長期難以好睡,臉色瞧著暗沉而蒼白, 她神情平靜地接過瓶子看了看, 忽然問:“若是人誤食了呢?” 老板忙提醒道:“那可不得了, 會斃命的……”思忖片刻,又另換了一種,“要不, 姑娘你試試這個?毒性沒那么厲害,不過對付幾只老鼠還是足夠了?!?/br> “不必,我就買它了?!?/br> 她連眼皮也沒抬,付了錢抬腳出去。 昨日下了場雪, 道路上寒霜未消,耳邊能聽到此起彼伏的叫賣聲。 言書月將瓷瓶緊緊地握著,沿街而走, 兩邊的店鋪剛剛開門,晨曦灑在老舊的門檻上,小二掂著腳把燈籠里的燭火滅掉。 頭頂上,各色的幌子迎風飄卷, 在來往的小販間,有個身著捕快服飾的人正向這邊行來。 他大概是在巡街,背脊挺得筆直,手摁在刀柄上,目不斜視。 由于逆著光,言書月瞧不清他臉上的表情,而她也沒有刻意地去看,就這樣,他們越走越近,在擦肩而過的那一瞬,有個極低極低的嗓音響起: “書月?!?/br> 她呼吸一滯,內心里像是有什么快要溢出來,不自覺加快了腳步。 相隔數丈之外,溫明轉過頭,摁在刀柄上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似乎也在遲疑,最后才開口:“我會等你?!?/br> 對面的身影微不可見地僵了僵。 他仿佛鼓起了勇氣,提高聲音:“我會等你!” “一直等你!” 這句話不知是在對她說,還是在對自己說。 然而那人終究沒有停下,只是朝著朝陽升起的地方,越行越遠。 言書月垂首快步而行,幾乎用了最大的勇氣才忍住沒有回頭,直到走出了這條街,走出了那個人的視線,才在拐角的墻根邊緩緩蹲下,用力的抱住膝蓋。 朦朧的眼前,幾滴水漬浸透了衣裙,她胡亂抹去,然后自嘲地笑笑:“真沒用,又哭了……” 言書月一直認為,這件事總得有個人來做。 書辭本不是言家的女兒,她都可以為這個家付出那么多,而自己身為言家的一份子,卻從來沒有為爹爹做過什么。 這世上總有那么些人,那么些事,讓養在安逸中的人們學會獨自扛起肩頭的重擔。 她也不能再像以前一樣,把所有的未來,都寄希望于別人身上了。 言書月回到住處時,其他幾個丫環剛吃過飯,正嘻嘻哈哈地說著話。 有一個見她眼圈略紅,出聲關心道:“溫月,你眼睛怎么了?” 她不自在地揉了兩下,“……許是夜里沒睡好?!?/br> 另外一個遞上茶水,好意提醒:“那你可得把精神養足了,明天咱們大人過壽,請了不少客人,屆時肯定有得忙?!?/br> “對,趁今天沒事,你趕緊睡一會兒吧?!?/br> 既然忙,那么自己就一定可以找到機會接近他,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 言書月定了定神,試圖讓方才紊亂的心緒平復下來,隨后脫了鞋襪上了床,擁著被衾,背對著還在竊竊私語的丫環們,深吸了口氣合上雙目。 * 第二日是個陰天,化雪永遠比下雪要冷得多。 書辭跟著傅銘走下轎子,肖府的正門就在眼前,有過幾面之緣的管事穿得一身喜慶,拱手笑瞇瞇地迎來送往。 到底是跟著自家主子在官場上打滾多年,不論是哪家的大人,哪府上的千金,他都能如數家珍,一一道來,連書辭這個才進傅家大門的,他居然也沒叫錯名。 “傅大公子,大小姐,您二位來了?!?/br> 下人將請帖送上,管事自然不必看,側身讓道:“您里邊請?!?/br> 朝廷里有頭有臉的人過壽,無非是一個套路,進門送禮,喝酒聽戲,閑扯一番,繼續喝酒聽戲。 將軍夫人兩口子一向不問世事,不喜到這種場合里來,所以只得由傅銘出馬。 而書辭本就對肖云和的身份很好奇,想著或許可以借此多查到點蛛絲馬跡,于是也便自告奮勇的來了。 傅銘倒是隨了將軍府的整體傳統,一副溫文爾雅的好脾氣,對于相親對象變表妹的現實也接受得很快,一路給書辭遮風擋雨,頗有幾分當兄長的樣子。 “一會兒,無論遇上什么,我來說就是?!彼偷偷?,“你不用怕?!?/br> 書辭聞言感激地頷了頷首:“好?!?/br> 想起頭一次遇到傅銘還是在莊親王府的賞花宴上,誰能料到隔了半年,兩人便以表兄妹相稱一同出席壽宴。這世間的事還真是誰都說不準,誰也摸不清。 臺子上鑼鼓敲響,一出戲唱得熱熱鬧鬧,肖云和面帶微笑地聽著,一旁不時有人送禮道賀。 他雙目望過來時,沖傅銘一點頭:“傅大公子,傅大小姐……難得二位肯賞臉,肖某受寵若驚?!?/br> 說話間,書辭目光停留在他的臉上,除了比旁人白一些之外,實在看不出有什么異樣。她總是琢磨著,如果有什么辦法可以讓他在眾人面前露出本來面目就好了…… “說起來……肖某和傅姑娘還是老朋友了?!弊⒁獾剿诖蛄孔约?,肖云和微微一笑,“真是想不到,姑娘的身世竟如此坎坷,實在讓人欣喜不已。幸而眼下守得云開見明月……恭喜恭喜了?!?/br> “謝大人關心?!备点懝笆痔嫠貜?,“也多虧老天垂憐,否則咱們一家也不能團聚?!?/br> “哪里的話?!彼麛[手一通笑,“傅兄喜事臨門,等會兒可定要多喝兩杯?!?/br> 上一刻還叫公子,現在這么快就跟人稱兄道弟起來了,書辭沒吭聲,倒是傅銘客客氣氣地應付了兩句“不敢當”。 客套完之后,肖云和轉頭便應付旁人去了。 他們兩人的出現似乎并未對他造成任何影響,甚至連半分觸動也沒有,或許從一開始肖云和就沒把她放在眼里,不過是死了個無足輕重的人,言則的性命在看來和草芥應該沒什么區別。 這讓書辭覺得有些挫敗。 想來也是,做了那么多的虧心事,面對現實時還能如此風輕云淡毫無波瀾的人,又怎么會因為她而心生愧疚。 所以長公主也是這樣的人么? 那沈懌呢,他是不是也和他們一樣?想到此處,書辭卻驚奇的發現,因為自己喜歡他,這個缺點,竟能稀里糊涂的接受下來…… 人果然是矛盾的。 同樣的事,放在不同的人身上,她竟有著截然不同的態度,也不知該說自己太明白,還是說自己太愚昧。 尚未開席,酒菜卻在陸續準備著,聽戲的那邊缺茶水,庖廚內早備好了茶點在旁放著。 言書月剛進門就聽到嬤嬤催促道:“可算來了……這是大人的茶,趕緊的,手腳快點?!?/br> 她應了一聲,端起托盤。 熱氣透過紫砂壺傳出來,言書月背過身時面不改色地掀開了蓋子,將指尖飛快地在guntang的水中過了一圈,隨后平靜地蓋上。 四下里的人忙得腳不沾地,她動作又自然利索,幾乎沒人察覺。 嬤嬤才吩咐完一個丫頭,轉回頭發現桌上還放了一碟糕點,立馬嘆氣,“究竟是哪個顧頭不顧尾的,這兒還剩了一盤呢!也不知道心眼長哪兒去了?!?/br> 言書月正要走出門,視線掃過那盤點心,若有所思。 兩個侍女捧著茶水和糕點,一前一后地從廊子上走過,言書月走在后,端糕點的走在前。 她步調很輕快,神色很平淡,從始至終心無旁騖,靜若止水,甚至有些孤注一擲的快感,平生從未做過一件大膽的,像樣的事。 這是唯一的一次,也很有肯能是最后一次。 她其實并沒有十足的把握,但不知為何,面對即將到來的結果,心中居然未生出多少恐懼與害怕來…… 如果沒有遇到書辭的話。 臺上甩著水袖的戲子咿咿呀呀地唱著悠揚婉轉的曲調,他拖著長腔,將那最后一個字念得百轉千回。 言書月怎么也沒料到她今日會在這里,端茶的手驟然一頓,內心那些筑起的壘壘高墻剎那間出現了裂紋,即將分崩離析。 而書辭比起她來,詫異只多不少。 腦子里冒出前天晚上陳氏詢問過她的話,像是被雷劈過般清醒。 四目相對,各自都怔愣了一下,幸而書辭反應得很快,瞬間挪開了目光。 言書月回過神,幾步跟上前面的人,把頭垂得低低的,她這時驚恐地發現自己的手竟開始抖了,紫砂壺在托盤里發出輕微的響動,唯有狠狠的咬了一回牙才勉力克制住。 糕點已經放好,她鎮定地將茶壺擺上桌,掀開茶蓋,努力平靜地倒滿了一杯水。 橙黃的茶湯上漂浮著幾枚葉片,朦朧不清的倒映出旁邊的人。 肖云和貌似漫不經心地看了她一眼,朝著那杯茶緩緩伸出手。 然而就在她準備告辭退下的時候,他忽然含笑叫?。骸暗鹊??!?/br> 他揚眉輕嗅了一下茶水的香氣,“這雨后新茶味甘性溫,正適合小姑娘喝,替我把這杯給傅家大小姐送去吧?!?/br> 肖云和的語氣格外溫和,表情稱得上平易近人,可她卻像是被人用冷水從頭澆到了腳,凍得渾身發顫,四肢痙攣。 他知道了嗎? 他是幾時知道的? 無數個念頭和可能在腦海里閃過,雙腳仿佛灌了鉛,無法動彈。 “嗯?”見她在發呆,肖云和輕聲催促,“去啊,別讓人等急了?!?/br> 腦中轉了無數個念頭,想不出對策,可手腳早已不聽使喚的動了起來。 言書月緩之又緩地再度捧起了那盞茶,面容蒼白地走向書辭。 她坐在那兒對這邊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只是顰眉瞧著她一步步靠近,臉色說不出的難看,不知她同肖云和到底打了什么啞謎,然而等離得近了,書辭才驚訝的看見言書月眼底已噙滿了淚花。 眼神里充滿了猶豫和掙扎。 她極想問她究竟是怎么了,可理智又告訴她眼下不能開口。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言書月認命似的閉上眼,忽然用一個蹩腳地姿勢把茶杯打翻在地,清脆的一聲,濺得滿地皆是。 “對不起……” 書辭仍擰著眉毛,一頭霧水地看她蹲下去手忙腳亂地收拾。 這里的動靜驚到了四周還在聽戲的客人,數十雙眼睛從四面八方望過來。 眼前的場景,讓書辭突然回想起一年前她在街上因為安青挽被人議論圍觀的事,那時的她僅僅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經手足無措,面紅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