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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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就跟著那個大男孩走進去了。 自始至終秦小楠都裝成空氣在一旁待著,路炎晨走,才蹭到歸曉身旁待著。 于是他們兩個就依偎在傳達室外,等著。 約莫十分鐘過去,修車廠里開出來一輛黑色轎車,開車的人是個年輕的修車工,因為臉上架著副藍色的框眼鏡,她對那臉還稍許有點印象。車經過歸曉身邊,那人特地搖下車窗說了句:“嫂子,晨哥讓你等著,別進去。里頭有人動手了,我去叫兩個能制住他們的人來?!睂Ψ秸f完一腳油門,揚長而去。 動手了? 在二連浩特親眼見過他以一敵十幾個流氓,那時也怕,是怕他受傷??稍谶@里,倒更怕萬一他下手不知輕重把人傷了…… 歸曉想去看,方挪了半步就踢上了腳邊的塑料袋。 袋子里的東西撲棱著,竟滾出來兩條大活魚,魚身上水淋淋的,在泥土地上這么翻了兩下就裹了層臟泥。歸曉去撿魚,秦小楠也幫著捉,倆人折騰半天才算把那兩條臟不溜秋的東西重新塞回去,可也弄了滿手的水和泥。 歸曉看自己這狼狽樣,再去看小孩:“怎么還買了魚?”不是有條小草魚嗎? “路叔叔說要買回來備著,萬一你想吃大魚,怕沒有?!?/br> 歸曉心一輕,沒吭聲。 倆人鉆進傳達室和老大爺要了盆熱水,把自己手和衣服上泥都弄干凈了。再出來,又是半小時過去,路炎晨還是沒出來,倒是又來了兩輛車。 “小姨子!”車上人跳下來叫她。 歸曉被叫得愣住,險些沒認出來那是海東。 眉目和五官都變化不大,但精神氣明顯是變了,沒有當年那股痞氣,倒更像歸曉平時外頭出差碰上的那種土老板。他看上去并不清楚歸曉在這兒,挺高興和她寒暄了兩句話:“我先進去,我們村幾個小刺兒頭在這兒惹事,我去幫路晨教育教育。一會兒細聊!” 海東帶了幾個兄弟這一來,事情處理的利索又解氣。 路炎晨和沒事兒人一樣出來,拎了幾個袋子帶著歸曉和秦小楠進去時,海東正叼著根煙,跨坐在廠房大門口的一個臨時搬出來的板凳上,去看面前雙手抱頭蹲下的三個小年輕:“倒是真都出息了哈,也不問問這家修車廠是誰家的?” “海東哥,我們就是想早點兒提車……” “少他媽廢話,”海東懶得廢話,見路炎晨經過,夾著煙的手指他,“叫晨哥?!?/br> 此起彼伏的“晨哥”。 路炎晨眼睛都沒斜一下,邁進廠房。 歸曉不知怎地,忍不住笑,好像都有幾百年沒見過海東狗仗人勢,路晨冷眼旁觀的那種畫面了。海東見歸曉這么一樂,似乎也牽動了對過去的回憶,心情倒好得很,狠狠刮了下蹲在最前頭的小子:“還不走?” 三個人如臨大赦,點頭哈腰地起來,不停說著“有空吃飯啊,海東哥”,“海東哥最近生意做得大,也別忘了同村兒的弟弟們”,“海東哥給晨哥捎句話,我們擺酒謝罪,謝罪”……歸曉沒再往下聽,追上路炎晨。 秦小楠被路炎晨打發去屋里做練習冊了。 她找到廚房,路炎晨正不慌不忙卷了袖口,將弄臟的魚倒進水池子,沖洗干凈。 一時間,小廚房里只剩了各種單調的聲響,刮魚鱗,剪刀丟進池子,洗菜,刷鍋……歸曉就和過去一樣,旁觀他弄這些,也插不上手。 她將頭抵上門框:“我不去的話,也要親口和你媽說一聲吧?” 路炎晨擰開水龍頭,就著那刺骨的自來水,打肥皂將自己手心手背里里外外都洗干凈,摘了繩上掛著的毛巾,擦干一雙手:“不用,我會和她說?!?/br> 他忍讓是必須的,而歸曉不必在這上面受一絲一毫的委屈。 “魚想怎么吃?”他突然問。 “這是什么魚?” “桂魚?!?/br> 歸曉腦子里蹦出來第一個念頭:桂魚好貴。 自從他昨晚結了那段飯錢,歸曉就始終心里不舒服。那頓飯是她特意讓表弟找了貴得地方,心甘情愿要送上門去給表弟夫妻狠宰一頓的,沒想到最后是路炎晨買了單。歸曉聽服務員一說就趕緊要了發票,說是要報銷,其實是為了看總價。發票拿來,表弟夫妻也看得咋舌,直夸路隊真是出手闊綽。表弟這么一句夸,讓她更不舒服了。 可又不能直接說:路晨,你以后錢的事兒都放著別管,讓我來,等你緩過來再說…… 那條去了鱗鰓,洗凈瀝干的魚還在等著宣判。 她暫時收回思緒,想了想說:“松鼠桂魚吧?!?/br> …… 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挑嘴,是真不嫌麻煩。 路炎晨似乎是暗嘆了口氣,正瞧見外頭解決了小刺頭們、滿臉堆笑摸到廚房來邀功的海東,從褲袋摸出張票子,丟出去:“去,買包淀粉?!?/br> 第十七章 前路未可知(3) 路炎晨做飯一貫手腳麻利,三盤菜十幾分鐘出鍋。 財務處兩個小姑娘聞著香味,一人捧個不銹鋼飯盒來討了兩勺菜,吃上了就贊不絕口:“晨哥你手藝這么好,干嘛這兩天不是炒飯就是泡面?” “自己一個人,麻煩?!?/br> 路炎晨嫌油大,將抽油煙機打開來,又摸出根煙,就爐上的火焰點著。 “我們這么多人,晨哥你要樂意燒,交伙食費都行?!?/br> 路炎晨充耳不聞。 鍋里的湯料和煮爛的魚rou滾起來,泛著nongnong的奶白。秦小楠弄回來的小草魚雖不夠吃,煮湯倒不錯,他用湯勺舀了,倒背手過去扣到歸曉的腕子,將她弄到身前:“嘗嘗,咸嗎?”歸曉在兩雙眼睛注視下,吹吹,去嘗了口:“不咸?!?/br> 路炎晨喜歡看她吃東西的樣子,過去給她燒菜,她吃到高興都會抽下鼻翼,很滿足很愜意地湊過來,油著嘴就去親他:“給你飯錢?!?/br> …… 歸曉意猶未盡,將余下的湯水都喝完了:“這湯好鮮?!?/br> 路炎晨就著自己右手吸口煙,視線正對上歸曉的。香氣四溢,也煙味濃郁。 太陽的光透過那一縷縷煙灰色的煙霧,像小時候看得那種露天廣場的放映電影,光線從機器里投射出來也是這種光,能看到空氣里飛舞的灰塵。明明近看是光和灰塵,投射到幾十米外的大屏幕上就成了連貫的故事影像,真是奇妙。 歸曉在他看自己的這一刻竟有種錯覺,覺得他會在眾目睽睽下親自己…… 路炎晨偏過頭去將煙霧吐到了窗外,露出了一絲笑。 沒多會兒財務室溜達出來個頭發高盤,摩絲打得锃亮的中年女人,看眼魚湯,再去仔細瞅歸曉的臉,又攜著其中一個小姑娘手里的勺子嘗了口:“路晨的手藝真是好,日后老婆可是享福嘍?!?/br> 這是路炎晨的表舅媽。 他不必深想,就知道自己媽這么“巧”趕來修車廠見到歸曉,一定拜這位所賜。 表舅一家算是靠路炎晨家吃飯的窮親戚。路炎晨記事早,大概三四歲的事到現在還能有印象,比如,第一次他被親爹揍是三歲多時候,經不住打,擦著鼻血狂哭,表舅媽就在旁邊,象征性地攔了下。后來他親耳聽到她勸路媽:“棍棒出孝子,不打不成器,老公是一輩子的,哪家不打孩子啊。不打還不就成流氓了?!?/br> 到他念中學,這女人最愛說的話就是:小時候你爸揍你,我可幫著攔了不少。路晨啊,你可別忘了表舅媽待你的好。 路炎晨對這位上趕著搭話的女人并沒給什么好臉色,眼睛里透著七分不耐煩。 對方訕訕,背著手將兩個小姑娘叫回到財務室的小鐵門外,教訓了兩句,聲音拔得老高,含沙射影地在說路炎晨就是客人多,總弄得這走廊亂哄哄的,害得好好干活的人也都心不定。歸曉又不是小孩,聽懂這背后的意思,去瞟他。 路炎晨從窗臺上抄來一只核桃,啪地撞上柜子角,弄碎了殼,剝去大小不均的一塊塊皮,將核桃仁塞進她嘴里。歸曉含糊吃著,滿口的澀和香,探頭也撈過一個核桃,學著他砸了下,疼得皺眉:“你怎么弄的?怎么一砸就開了?” 路炎晨看她這模樣好笑,又砸開一個,遞給她:“悠著點兒,別傷了?!?/br> 歸曉沒接核桃,倒將他手掌翻來倒去的看,手繭倒是有,可也不多。記得小時候家里一個表姐是做獄警的,說是專門練過徒手劈磚:“你是不是也會徒手劈磚???” “沒認真練過,不擅長,”他答,“我帶過的兵有喜歡這個的,豎著劈一摞,一口氣連著也能劈個三四十塊?!?/br> …… 海東帶了淀粉和好酒回來,正瞧見歸曉在研究路炎晨的手。他隔著廚房接著走廊的那扇不太干凈的小玻璃窗,看這倆,就和當初沒差別。 海東一時看得走神,真好啊。真是好。 海東情緒和酒都備好了,直接將一頓飯從晌午吃到了日落。 路炎晨讓秦小楠去自己洗漱先睡,招呼廠里幾個年輕修車工將喝醉的男人們瓜分了,各自送回自己的村子。他和歸曉合力將海東丟去車后座,海東倚著座椅,借大院子里的照明燈光去看歸曉,喃喃了句:小姨子,小杉,哎,小杉…… 歸曉聽得心里一顫,悶悶的,權當沒聽到,替他關了車門。 海東家歸曉從沒去過,是鎮上最遠的一個村子,從修車廠過去用了四十多分鐘。 迎出來的除了海東媽,還有海劍鋒和挺年輕的女孩。海劍鋒起先沒看到副駕駛座上是歸曉,倒是海東醉到不行了,抱著那個年輕女孩時還回頭含糊不清地念叨:“小姨子,別走……別走……等哥明天再去找你……” 海劍鋒驚訝,借著車前燈的光,辨清是歸曉后,傻了半天,到窗邊上問:“歸曉?還記得我嗎?”歸曉笑:“廢話?!?/br> 海劍鋒感慨萬千:“前兩年我在大連呢,聽他們說你回來同學聚會,沒見到你,還挺遺憾。你那什么……那什么……”那什么半晌也沒吐出完整的話來。 海東吼了聲:“海劍鋒,你可別惦記歸曉了,那是你晨哥媳婦?!?/br> 海劍鋒急著辯解:“什么啊,哥,我這不見著老同學激動嗎?” 海東摟住路炎晨的肩:“和你說,我弟弟從初一,初一一開學就看上你媳婦了,可不敢說啊。你媳婦一張照片就在床頭上,從畢業擺到現在,白襯衫,紅背帶褲……” 院兒里氣氛變得古怪。 海劍鋒猛看到歸曉就顧著高興,也沒深想她怎么會在這兒,在路炎晨車上,聽海東這一說,只覺得局面不可收拾:“沒,別聽我哥胡說?!?/br> 當初歸曉和路炎晨早戀得很小心,知道的沒幾個人,就連海劍鋒都是在歸曉初中畢業后聽說的,那時也見不到歸曉了。后來又聽說倆人分手—— 沒想到,萬萬沒想到,這么久過去竟又在一塊了。他這心情起伏太大,一時不曉得如何掩飾這尷尬,粗糙的男人臉上竟襲上一抹紅:“沒想到,你最后還是跟晨哥了。真好啊,這都能再回來,真不容易?!?/br> 歸曉余光里是路炎晨,對海劍鋒笑笑,算是遞了個臺階。 這種事,歸曉不是沒碰到過。 前幾年高中同學聚會,大家還在飯桌上互相揭穿,誰誰暗戀誰,在宿舍熄燈后,狼嚎什么名字。暗戀的人大大方方自嘲一笑,被暗戀的也順水推舟驚呼著“原來你暗戀我,怎么不早說呢?早說說不定就成了啊?!?/br> 眾人再報以哄笑,都是對青春期的回憶和懷念,誰也沒想如何。 路炎晨手指勾著車鑰匙到海劍鋒身后,捋他的后腦勺:“明天把照片送過來?!?/br> 海劍鋒臉更紅了,徹底憋紅了:“沒,晨哥你別誤會,早不擺著了……”二十八的一個大男人被自己堂哥的酒后真言逼到這份上也是倒了血霉,海劍鋒最后一咬牙,算了,現在就去拿吧,反正他家就在隔壁。 最后,照片真送回來了。 場面極詭異。 歸曉弄得像自己偷情似的,接過海劍鋒遞來的裝著她照片的相框。真是初中的她,是夏天,短袖襯衫,細長帶子的紅色背帶褲。 車開離村子,土路顛簸,光線不好,她還在仔細看手里的相片,摸了摸里邊自己的臉。那時真小啊,臉小也尖,再翻下鏡子看現在的自己。遠不及年少時。 “他怎么有你照片?” 歸曉搖頭:“不知道,好像這照片是老師照的??赡芩屠蠋熞陌伞?/br> 去合唱團比賽路上?好像是。 迎面開來一輛卡車,驟然的燈光讓路炎晨直覺瞇起那雙眼:“還挺有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