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心里頓時咯噔一下——因為他能看到,有更多的螞蟻一樣的黑色小點正一點點地朝著這里移動。 像是中了邪一樣,又好像是在千里朝圣一般,不顧阻礙又茫然地朝這里聚攏過來。 好像玫瑰舊堡這片在風沙中埋了數百年的廢墟突然成了整個大陸的圣地。 看著這樣的情景,凱文愣了片刻,面色突然沉靜了下來。垂下的眼睫掩住了他的雙眸,讓人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緒…… 盡管離玫瑰舊堡還有一段距離,盡管還有兩片旋轉的風窩遮擋著他半邊視野,但是他差不多已經猜到,玫瑰舊堡存在的究竟是什么樣的東西了。 奧斯維德的目光直愣愣的,翅膀卻像是受什么東西指引似的微微傾斜了半邊,以一種盤旋的姿態,漸漸繞過了那兩片擋著大半廢墟的風窩。只剩下殘垣斷壁的玫瑰舊堡終于在凱文眼中現出了全貌。 而那其中掩映著的東西,也終于完整地露了出來—— 那是一只一人多高的巨鳥,垂著長長的尾羽,停棲在一堵高高的斷墻之上。它通體散籠罩著一層如同太陽一般耀眼的光,以至于人們根本看不清它真正的模樣,除了那修長的輪廓和漆黑的眼睛。 它雙翅帶著燃燒的赤焰,灼灼烈火飽含著強盛的生命力,仿佛永不會熄。 攢聚過來的人越多,那只巨鳥的輪廓就越發耀眼。 直到凱文出現在玫瑰舊堡上空的時候,那只一動不動的巨鳥突然活過來似的,抬頭沖著他的方向清嘯了一聲。 與此同時,它周身的亮光驟然傾瀉而出,耀眼得仿佛世間另一個太陽。 凱文身下的天狼身體突然一沉,仿佛承受不住巨鳥流瀉出來的光芒一樣,在那一瞬間,如遭重擊般暈了過去。 好在巨大的雙翅幫他緩沖了一點下落的速度,而在落地的那一霎那,凱文倏然翻身一躍而下,護了一下它的頭。 天狼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昏死過去再無聲息。而后面浩浩蕩蕩趕來的先行軍,在光芒的撞擊之下,連人帶馬轟然倒地,砸起滿天風沙。 外圍的人還都只是暈死過去而已,至于里面的人…… 凱文閉了一下眼,垂在身側的手指緊緊握成拳。他抬腳大步流星的朝舊堡斷墻走去,那些擠擠攘攘擋在他前面的人幾乎沒有造成任何阻礙,輕輕一撥就散開了。 因為他們早就已經失去了意識。 上萬的人聚集在這里,從外圍往里看去,除了密密麻麻的人頭,還是密密麻麻的人頭,這是非常驚人的一幕,甚至讓人毛骨悚然。 而那些失去意識的人,在被凱文排開的那一瞬間,如同被劈開的潮水一般往兩邊倒去。他們倒地的姿勢非常怪異,就像是被某種力量驅使著要跪下一樣。 這種姿態使得凱文的眉頭皺得更加緊了,他臉色從來沒有如此凜然過。 而越往里走,他的臉色就越難看,冷得如同剛從冰窖里挖出來的一樣,因為他腳下踩到的沙地越來越潮濕。 浸染它的并不是什么水,而是血…… 凱文不知道他來這里之前,圍聚在這里的人們究竟經歷了什么,他們遠沒有后來的人那么幸運,除了一部分昏迷的之外,更多的人已經沒有了心跳和呼吸。 他們死亡的那一刻,甚至還保持著直挺挺站立的姿勢。又因為人太多的緣故,相互攢聚成簇,居然少有人栽倒下去。 直到凱文撥開他們的那一瞬間,才保持著一臉驚詫的表情,以一種虔誠跪地的姿勢側歪過去。 最初凱文還下意識的用手托一下,到后來他閉了閉眼,索性不再伸手。因為他根本扶不過來,而就算他扶了一把,那些人也不可能再有心跳。 汩汩的鮮血,從他們的身體里頭流了出來,一眼望過去,甚至不知道傷口究竟在哪里。 凱文就這樣,帶著滿腳淋漓的鮮血,一步步走到了玫瑰舊堡殘損的高塔旁邊,和那只一直籠著光芒和火焰的巨鳥咫尺相對。 自他從安多哈密林地底下重新蘇醒后一直蒼白的皮膚,終于開始有了點血色。 就好像久病不愈的人終于開始慢慢恢復健康一樣,但他的表情卻并不愉悅,甚至是沉默而沉重的。 這只巨大的圣物就是不死鳥,光明神法厄的本體神格,千萬年前的那個黃昏里被他親手捏碎的那只。 他從沒想過還能再跟自己的神格重新相見,畢竟從沒有誰能夠把已經毀掉的神格重新凝聚起來。 會費盡心力去做這件事的人,除了梅洛不會有第二個。而他做這件事的目的也昭然若揭—— 讓凱文重新獲取神格,再由他親手殺掉,將神格永久地繼承過去。 凱文可以選擇不接受,然而最純正的神格在沒有軀體的包裹下,會不斷地吸引人們前來朝圣,然后他們就會像此時匯聚在這里的人一樣,因為承受不住神格的光,或死亡,或昏睡。 他也可以選擇像千萬年前一樣,再一次親手把自己的神格毀去。然后他很可能會和梅洛再次陷入循環往復之中,永不休止。 又或者,他還有第三種選擇…… 凱文盯著不死鳥的眼睛,似乎在透過它回想著什么事情,片刻之后,突然從嘴角露出一個嘲諷的嗤笑。 他沖高傲的巨鳥伸出了一只手,沉聲道:“我回來了?!?/br> 不死鳥一聲尖嘯,雙翅一掃,從高塔斷墻上傾身落下,融進了凱文的身體里。 它周身沐浴的耀眼光芒籠罩在凱文身上,兩片翅膀上裹挾的金色火焰被凱文握進手里,轉瞬間化作一彎金色長弓。 盛光中站著的人挺拔而修長,腳上沾染的鮮血在圣潔之中平添了一分肅殺之氣。 “喜歡我送您的禮物嗎?凡人生而應當跪拜在神明腳下,這是我最后的敬意?!泵仿寰徛洼p巧的聲音順著四面風聲傳來,卻不知源于何處。 圣光中的人冷冷一笑,憑空抽了一支金色的長箭搭在弓上,看也不看便朝某個方向直射出去。 那處空中的黑風驟然變成長蛇模樣,又被倏然而至的箭矢瞬間釘穿,轟然四散。梅洛的聲音也跟著戛然而止。 射箭的人拎著弓微微偏頭,漆黑靜默的目光掃過千萬人馬。 這和神官院老神官莫格利所看到的場景一模一樣,只是他看到的不是過去,而是未來…… 光明神法厄,回來了。 第四卷:冰川下的凡人 第54章 玫瑰舊堡這地方乍看起來確實荒涼極了。曾經冒著風險來過這里的人對此處的評價就只有一句話:“杳無人煙,就連廢墟也沒剩多少,除了那座極其標志性的殘損高塔,幾乎只剩碎石??傊?,見面不如聞名?!?/br> 然而就是這樣,每年依舊有那么幾個不死心的人執著地往這里跑,再帶著同樣的評價失望而歸。 久而久之,對于玫瑰舊堡的固有印象便傳播得越來越廣。 但是那里畢竟曾經是一個城邦,又是幾乎一夜之間覆滅的,怎么可能會只有這么幾塊破石頭呢? 數十年前有一隊旅人,帶著這樣的想法來到玫瑰舊堡,不信邪地跟流動的砂礫死磕,硬是挖到了約莫兩三米來深的地方,然后駭然發現了累積成山的枯骨。 那些在地下已經埋了幾百年的舊國城民,密密麻麻地堆積著,睜著一雙雙黑洞洞的窟窿眼沉默地盯著他們,像是一種無聲的哭訴。那隊旅人完全沒想到會挖出這么多尸骨,還都攢聚在一塊,頓時頭皮一麻,被那視覺效果給震尿了。 他們捂著襠連滾帶爬地離開了舊堡,據說在荒漠里瘋瘋癲癲地流浪了大半個月,才陸續狼狽地回到城鎮里。 而那些被挖出來的舊國城民,被幾道沙風一吹,便再次埋入了永恒的黑暗中。 從此以后,慕名去看舊堡廢墟的人們再也不會閑得蛋疼去挖沙了,舊國遺物沒挖出來就該被骸骨尸山給活埋了,多刺激啊。 但這天入夜,還真就有人手賤了一回。 此人不是別的誰,正是生來就欠的凱文·法斯賓德閣下,也可以稱他為光明神,法厄。 這位仁兄仗著自己神格歸位、神力也在逐漸恢復,差點徒手拆了整座玫瑰舊堡的地上廢墟,在地底近十米深的地方找到了玫瑰舊堡的地宮。 舊堡的地宮面積大得近乎空曠,里面除了幾根雕花的巨柱支撐著頂部,幾乎再沒有什么別的東西了,就好像是被誰全部清空了一樣,就連巨柱的雕花表面都好像被什么東西粗暴地磨過,顯得坑坑洼洼,斑駁不清,根本無法辨別原本雕的是什么圖案。 凱文將昏死在廢墟四周的所有人全都挪送進了地宮里,出去已經死去的那些,數以千百計的人橫七豎八地躺在地宮的地上同樣顯得非常壯觀,這位祖宗在挪人的時候,居然還恰到好處地給自己在每一處都留了一點落腳的地方。他站在某一處墻角里,伸手摸上石質的墻壁,屈起瘦長的手指在沉寂百年的壁燈臺上輕輕一籠,便能聚起一團火光。 他就這么沿著地宮的四面墻壁走了一圈,又繞過了那幾根承重巨柱,動了動手指,整個地宮所有的壁燈臺里就都多了一團溫黃的火焰。 蜃海附近這片地方晝夜溫差太大,白天雖然干熱,夜里卻能把人凍得直哆嗦。任這些昏死過去的人在外面橫上一夜,明天早上一個個的就該都硬了,也就不用指望再醒了。 十多團壁火把地宮烤暖的同時,也將里面的情景映照得清清楚楚。 那些橫七豎八躺在地上的人并非完全亂做一團,想來光明神在這方面大概是有點兒強迫癥的,挪了數千人進地宮的工夫里,他居然還有那個心力把人分成了三撥。 所有來自于金獅國的人全都倚靠著墻壁,幾乎將整個地宮都包圍了起來。而那些城邦國的游兵散卒以及來歷不明的人因為數量不算多的緣故,被打包堆在了西墻邊上。 至于那最后一撥…… 最后一撥正是來自于北翡翠國的那些邊疆守衛軍,他們被派出來大概是想跟米奧所帶領的駐守軍相對峙一番,結果卻因為離沙漠較近,也被不死鳥神格給引了過來。 凱文非?;熨~地把他們攏成一團,鋪在了地宮中間的空地上,剛好被一圈金獅國士兵包圍在其中,嚴絲合縫,跑都跑不了,簡直缺了大德了。 不過,準確來說,他在做這些事情瑣碎事情的時候,一直是心不在焉的。一邊安置這些因為他的神格而昏死過去的人,一邊忍不住想著梅洛的下落。 正如他之前在高塔斷墻邊所聽到的,神格是梅洛搞出來的把戲,而梅洛顯然還活著。只是神的時代早已過去太多年,梅洛的蹤跡也消失了太多年,根本讓人無從下手。 之前傳音的黑風,也沒有留下任何線頭,以至于根本沒法順藤摸瓜揪住梅洛如今的藏身地。 有什么地方,能讓他待上這么多年呢…… 凱文手指尖托著一叢提燈似的微火,站著沉吟了片刻,而后皺著眉搖了搖頭。 就在他正有些出神的時候,腳踝邊那團毛茸茸的東西突然微微地動了一下。 醒了?!這么快? 凱文一愣,低頭看過去,就見碩大的天狼正蜷伏在他腳邊,腦袋無意識地擱在前爪上,巨大的雙翅半遮著身體,隨著不甚明顯的呼吸微微起伏著。 一般來說,因為承受不住神格而昏迷的人,只是僥幸沒死而已,受到的沖擊其實同樣大得驚人,嚴重的可能一兩年都醒不過來,輕微的也起碼要昏睡上一整天。 可這才多久? 凱文暗地里感嘆了一句,就見腳邊的天狼又動了一下。就好像做了什么焦灼的夢一樣,前爪肌rou猛地抽動了一下。那張毛茸茸的獸臉居然蹙起了眉,褶皺的眉心還真有幾分皇帝平時的模樣。 然而狼臉的表情畢竟沒有人臉來得豐富,除了皺著眉,看不出更多的情緒。 但是凱文卻發現他的呼吸變得越來越粗重,也越來越急促,好像因為某個急切的念頭,想要從無盡的黑暗中掙脫出來一樣。這并非簡簡單單地從夢境里醒來,而是人對神力壓制的反抗。 如果你順從于被壓制,那么你會覺得夢境舒適而溫暖,甚至讓人依賴又留戀。如果你潛意識里個人意志太濃,想要從被壓制中脫離出來,那么則會惡夢連連。 越晚醒來的人越容易跪伏在神祇腳下,反之則不然, 這個反抗的過程比想象的煎熬得多,因為你會夢見你最懼怕最擔心最痛苦的事情,逼真好似真正在經歷一樣。 凱文向來知道奧斯維德是塊硬骨頭,因為他對遙無影蹤的神明幾乎沒有信仰,這也正是凱文所贊同和欣賞的。但他沒想過這塊骨頭能硬成這樣,僅僅不到半天的工夫,他居然就有了要醒過來的跡象…… 奧斯維德的眉心越蹙越深,喉嚨底發出一陣低低的吼聲,他甚至猛地齜了一下尖利的狼牙,身體跟著緊緊繃住,前爪有些急切地在地上抓撓了兩下。 也不知道他使了多大的勁,爪尖在厚重的石地上留下了幾道粗重的印記,甚至在爪根崩出了一點血絲。 “這是夢見什么了……”凱文半蹲下來,抬手捏著了他那只前爪,剛想看一下崩裂了多大的傷口,就感覺手里猛地一輕,那只前爪近乎本能地朝凱文拍了過來。 好在凱文反應夠快,猛地一偏頭讓了過去,否則脖子上起碼得讓他撕下三條rou。 夢里的奧斯維德極具攻擊性,這種碰都不能碰一下的狀態,莫名有種困獸之斗的感覺。 凱文沒再輕易動他,而是保持著半蹲在他身邊的姿勢,半防半護著,以免皇帝陛下一個大怒,把自己整只爪子給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