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獨角鹿被她那一巴掌拍得低頭就跑,氣勢洶洶地直奔法厄,撞了他個措手不及,鹿角剛好頂在他肋骨上,搞得光明神直接岔了氣。 他身負重傷還不忘找打,瞇著眼睛把琴葉紙拿遠了一些,仿佛自己瞎了似的又看了一會兒,道:“抱歉,這小白臉怎么看都跟我有很大的差別,你起碼把我畫胖了一圈?!?/br> 忒妮斯一把奪過他手里的紙,沒好氣道:“這叫溫和!我只是給你把棱角修了修,這樣看起來更容易親近?!?/br> 法厄:“親愛的jiejie,你這是給人畫像呢還是給人換臉?” 忒妮斯捻出一張空白的琴葉紙,一巴掌拍在他胸口,道:“好好好,你說了算,你給我畫個模板來?!?/br> 法厄二話不說抽了支硬羽筆,將琴葉紙夾在山楂木做的畫板上,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捏著筆,有模有樣地在紙上勾畫起來。別說,姿態優雅又瀟灑,看著挺像那么回事兒。 忒妮斯剛巧站在畫板背面,瞥了他一眼,便繼續用手里剩下的甜果喂鹿。 當她把最后一顆鮮紅油亮的甜果填進鹿嘴的時候,法厄剛巧也收起了硬羽筆,一挑下巴道:“好了?!?/br> “這么快?我看看——”忒妮斯把獨角鹿打發去玩,便轉到了畫板正面。 只見那張上好的琴葉紙上被法厄涂了個比鬼還丑的禽獸臉,兩邊的臉頰因為他亂打陰影的緣故,深深凹陷下去,眼睛一大一小還沒畫對稱,頭發更是比鳥窩還亂…… “你這畫的不是中毒太深就是縱欲過度,有臉嫌我畫得不像!還有,請問你哪來的拖地長胡子?”忒妮斯癱著臉問他。 法厄漫不經心地胡說八道:“我覺得斐撒的胡子能把人襯得優雅又睿智,打算從明天起也留個那樣的?!?/br> 忒妮斯面無表情地抽回那張琴葉紙,抬手一指北邊高山之巔:“沿著你那八根大柱子,回你的光明神殿去?!焙喍灾粋€字:滾。 英俊的光明神便優雅地滾了,只留下一個高瘦頎長的背影。 那之后又過了很多很多年,在某個夏初的午后,云游回來的忒妮斯身邊多了個不足她大腿高的小男孩兒。 小崽子有一頭炭似的黑發,微微卷曲,乖巧又柔軟。因為瘦小的緣故,他那雙烏溜溜的眼睛顯得格外大,葡萄石一樣水亮。 “這小東西哪兒來的?”斐撒揪著胡子問道。 他是忒妮斯和法厄的哥哥。事實上單論長相,他并不比另兩位主神大多少,但因為留了一把長胡子的緣故,他看上去比法厄他們老了一大輪,過早地有了慈祥的痕跡。 可惜光慈祥沒用,那小男孩似乎特別怕生。他穿著松松垮垮的小白袍,揪著忒妮斯的長裙躲在她身后,只露出半邊小臉。 “我生的?!边菟剐ξ卮鸬?。 斐撒手一哆嗦,差點兒把胡子揪禿了:“跟誰?在哪兒?什么時候?” 忒妮斯一歪頭:“你猜?” 斐撒還沒說話呢,倚著樹的法厄已經懶懶開了口:“酒神莫亞?不對他太黑,生不出這么晃眼的。風神烏諾?也不對,他腿短,比例相差太大。河神曼耳?更不會了,他——” “你再胡說八道我就把你那神殿掀了?!边菟谷虩o可忍地打斷了他。 再讓這混賬東西說下去,明天其他小神就要來造反轟了他的老窩了。 “又不猜了?”法厄撩起眼皮要笑不笑地問道。 忒妮斯沒好氣道:“別猜了!這小東西不是生的,是我造的。云游路過蘇塔平野的時候,那里的長藤月季開得正好,我就用長藤花葉和底下的木刺造了這個小東西。剛好阿納圣湖的冬天太冷清了,有他能熱鬧一些?!?/br> 法厄:“……你確定?”這小崽子半天沒吭一聲,跟熱鬧完全搭不上邊好么。 忒妮斯一臉復雜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身后的小男孩兒一眼,有些惆悵道:“我是照著你小時候的樣子造的他,你以前明明又乖又害羞,大了怎么就這樣了呢?” 法厄默然盯著那小崽子看了片刻,忍不住又道:“……你確定?!” 斐撒附和地點了點頭:“怪不得,我說你找誰生的能生這樣的翻版,除了法厄頭發不是卷的,其他簡直一模一樣?!?/br> “我給他取了個名字,叫梅洛?!边菟沟?。 梅洛長得特別緩慢,他在阿納圣湖一住就是很多年,卻還是那副小男孩兒的模樣,唯一的變化大概就是不那么怕生了,但是依然容易害羞。 法厄的一雙長腿成了他天然的量尺,每回見面只要這么并排一站,法厄就會伸出手指,掐出極其微末的距離,沖小梅洛道:“很遺憾,你今年只長高了這么多。照這個速度,再長一千年能勉強到我下巴?!?/br> 忒妮斯總會拉走梅洛,沒好氣道:“是,你高得能捅天?!?/br> 斐撒和忒妮斯向來喜歡孩子,他們對這種柔軟弱小的生物總是無法抗拒,不然他們后來也不會創造出那么多蹦豆似的人,以滿足他們泛濫廣博的愛。 而那時候的法厄一直覺得自己冷硬又冷漠,也不知道是不是兼具戰神神格的緣故。 他少而又少的耐心和幾乎不存在的愛不足以應付這些小東西。乖巧的太柔弱,調皮的太聒噪,總之,都很麻煩。 所以他每每見到梅洛都只會簡單逗一會兒,而后便交接給斐撒和忒妮斯,自己撤到一邊去了。 直到梅洛的個頭終于到他腰眼,看起來不再“一捏就斷”的時候,他才開始慢慢教授梅洛一些最為實用的作戰技巧。畢竟這小男孩兒雖然活得久長得慢,卻并沒有獲得神格。萬一哪天碰上意外,不學一點沒法保命脫身。 在長久的相處中,梅洛看起來對法厄這個混賬又怕又敬。 根據斐撒和忒妮斯私下里的分析—— 怕是因為法厄外熱內冷。雖然看起來優雅又懶散,還有點嘴欠,但實際不容易跟別人真正親近,更別說直掏心肺的親近。 敬是因為法厄教他的都是真正管用的東西,頗有點兒嚴師的風范。 忒妮斯喜歡畫畫,常年跟著她的梅洛大概受其影響,也培養了這方面的愛好,只不過他更熱衷于雕刻。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法厄去到阿納圣湖的時候,總能看到這一大一小坐在樹下,一個支著畫板,一個抱著石塊和刻刀。 梅洛第一次送給法厄的禮物,就是一個燭臺高的雕像。 他看起來依然瘦小而害羞,抱著個石雕顛顛地跑到法厄面前獻寶。 法厄一開始根本沒看出來那雕像究竟刻的是誰,這要換做忒妮斯或者斐撒,他早張口就損了,但他少有的那點兒良心讓他把欠打的話咽了回去,沒有不要臉地連個孩子都損。于是他捏著雕像盲夸了一句:“手法嫻熟,線條流暢,刻得不錯?!?/br> 梅洛看起來被夸得很開心:“真的嗎?刻得像您嗎?” 法厄:“……”又是我? 被這么一提醒,他才終于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忒妮斯的大作,這么一想,梅洛這雕像還真是照著那畫來刻的,連神情都一樣,就是略有些粗糙。 法厄默默扭開頭,咳了一聲,調整了一下表情,再默默轉回頭來,勾起嘴角道:“一看就知道是我,非常像?!眰€鬼。 小梅洛滿足地跑走了。 后來這小子龜速地長大了一些,雕工也真的越來越好,就像法厄之前昧著良心夸的一樣。他后來又送過幾個更大更精致一些的雕像給法厄,只是依舊固執地照著忒妮斯畫的那幅模板來。 以至于有一段時間,法厄神殿里從小到大排了一溜這樣“溫和版”的光明神雕像,看得法厄很有些蛋疼…… 這些細碎的往事慢慢湮沒在了漫長的時間里,再后來千年又千年…… 凱文站在巨大的神像前,跟它低垂的眉眼默然對視,心里緩緩想著:忒妮斯和斐撒死了,死了很多年,或許還在長眠,或許已經重生為某個平凡又普通的人了。阿納圣湖變成了一片淺水洼,光明神殿所在的那座高山幾經起落,分崩成了一條巨大的裂谷,那八根殿前巨柱現在被人稱為神之路,上面居然還建了新的宮殿,挺有意思的…… 只是千萬年前他第一次拿到那個小小的雕像時,怎么也沒想到,有一天,這樣的溫和神像,會豎立在自己的墓地里。 就在他難得生出一點兒悵惘感的時候,他隱隱聽見神殿外面遙遙傳來一聲長響,就好像有什么巨大的東西,正乘著風呼嘯而來。 凱文愕然回頭:“……”這都能進來?! 第35章 “轟——” 有什么東西似乎沒剎住又或者不好控制,撞在了大殿外墻上,大概掃到了承重的巨柱,以至于整個神殿都跟著微微震顫了起來。 外頭聽起來嘈雜而混亂,有人在急吼,有人在驚叫,當中夾雜著一些斷斷續續的句子:“這他媽……怎么控制?!啊啊啊我要被甩飛了——” “臥槽這些亡靈怎么這么瘋!” “能不能認準方向????!” “跟上去快跟上去!陛下已經進門了!” 凱文:“……”聽起似乎是用了某種肥腸不靠譜的方法。 結果下一秒,一陣帶著死亡和腐壞氣息的黑色狂風將神殿巨大的石門猛地撞開,劈頭蓋臉糊過來。凱文眼疾手快一把拽住石杯的杯柱,才勉強沒被掀飛出去。 一時間,鬼哭狼嚎充斥了整個神殿,上千頭兇獸凄厲的咆哮和猛禽的尖利長鳴此起彼伏,全部灌涌進耳朵里,搞得凱文眼前一黑,腦中“嗡——”的一聲,一個頭漲成兩個大。 這他媽是趕了一整個農莊進來么?! 兩扇石門狠狠地砸在兩邊的墻面上,頓時碎石直落,掃起一片經年的積塵,嗆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凱文剛眨了兩下眼睛,把眼里的灰眨出去,就見一個展翅的黑影兜頭落下來,奧斯維德的喝令透過喧囂從上面傳來:“都讓開!別讓它們撞上神像褻瀆神祇!” 在大陸流傳久遠的傳說中,不論是萬神之墓還是法厄神墓,主殿里除了圖騰象征,還有與神相應的巨大石像。那些石像都不是純粹的雕塑,而是棺槨。 它們外硬中空,里面是神祇沉睡千萬年的遺體,象征神即便死了也永遠高高在上,站得筆直。 這樣的說法代代相傳,后來幾乎成了所有人公認的事實,盡管沒有人去確認過,也不可能有機會確認。 “都進來沒?把這團東西引過去關在門外!” 凱文還沒睜開眼,就感覺頭頂又是一陣巨翅扇過的風,緊接著那一團鬼哭狼嚎的黑霧跟著被遛向了門口,力道之大,差點兒又把凱文掀飛。 一切都發生在眨眼之間,但一切又似乎在按照皇帝的指揮運轉著,那團呼嘯的黑霧眼看著就要撞出門去了,已經有人長長喘了口氣,提前叫了句:“終于——” 這兩字剛出口,那團黑霧卻突然轉了方向,似乎神殿內的東西比起活人更吸引它們的注意力。就見那團黑霧混亂地尖嘯了一聲,直撲向巨大的法厄神像。 奧斯維德他們反應不及,轉身追過來的時候,只看到了神像轟然倒下的一幕。 “咣——” 一聲巨石和地面撞擊的炸響過后,是一連串碎石滾地的嘈雜之音。在神殿中孤獨矗立了不知多少年頭的法厄神像就這么碎了一地。 眾人:“……” 他們嚇得直接閉上了眼,連心都在抖:法厄神墓??!這他媽是法厄神墓??!我們挖了神的墳不說,還開了神的棺啊,救……命…… 坐在鳥背上的人閉上眼也就算了,連變成鳥的巨獸人都閉上了眼,于是可想而知。 就聽接二連三幾聲撞擊悶響,眾人撞門的撞門,撞墻的撞墻,紛紛摔了個七零八落。等他們終于沒法再摸瞎,不得不睜開雙眼的時候,卻突然反應過來——剛才那團混雜了千百亡靈的黑霧不知怎么已經消失不見了。 “亡、亡靈呢?”尼克結結巴巴地問道,目光卻始終不敢朝碎裂的石像附近瞟。 “好像剛才神像倒了之后就沒聽見了……”有人低聲回了一句。 神像倒了…… 他媽的為什么要提神像倒了…… 所有人都默默悶下了頭,深吸了一口氣。 “都趴著干什么?起來!”奧斯維德不大耐煩的聲音再次冷冷地響起來,他頓了頓,又低聲補充了一句,“神像里面是空的,沒有傳說中的光明神遺體?!?/br> 眾人聞言一愣,而后迅速地爬站起來,勾頭朝那一大片碎石看去,果然沒見到什么疑似遺體的東西。 這么一來心里就好受多了。 尼克他們拍了拍胸口,狠狠松了一口氣。 凱文站在石杯邊,看著颶風過境般一片狼藉的神殿,表情有些麻木:這幫不知道隔了多少代的小孫子們是不是有點無法無天?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