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陸紅姐看了看陸誠勇,見他黑著臉拿眼睛瞪自己,便笑道:“我不去,哥哥臉色不好看了呢。哥哥陪嫂子出門,我插在里頭,不知怎么礙眼呢?!毕拇撼沉岁懻\勇一眼,向陸紅姐道:“你別理他,成日在家窩著,想出門就一道走走?!标懠t姐嬉笑道:“天要落雨了,我就不去啦。今兒既是清明,城里必定出會。嫂子若去廟會,記得替我捎兩方好汗巾回來,有好看的珠花兒,也替我帶兩支?!?/br> 夏春朝因問道:“汗巾要什么樣的?”陸紅姐道:“要一方水紅色銷金汗巾子,上繡百蝶穿花紋樣的。再要一方蔥綠色的,四角綴繡八寶海牙流蘇,那流蘇要鴨黃色的?!毕拇撼Φ溃骸爱斦媸琴u瓜子兒的打噴嚏——好一通瑣碎!”因就點頭道:“我若去會上,必定幫你留意。只怕沒你要的樣兒?!?/br> 陸紅姐便道:“若沒有,就憑嫂子買罷?!毕拇撼娝o別話,就同丈夫要去。陸誠勇說道:“你也少要吃瓜子,仔細上火牙疼,吃藥的時候又哭?!标懠t姐笑道:“我自然有數的,哥哥還當我是小孩子!”說著,又向夏春朝道:“嫂子只管同哥哥自在逛去,家里有我呢?!毕拇撼闹凶匀粫?,也就點頭一笑。 夫妻兩個辭了陸紅姐,邁步出了二門。陸誠勇便問道:“你們姑嫂兩個打什么啞謎?”夏春朝笑了笑,卻不答話。陸誠勇見她不說,便不再問。 二人走到大門上,陸家車馬早已??康群?。見二人出來,車夫并跟車的小廝上來打躬作揖道:“少爺、奶奶?!标懻\勇點了點頭,先攙扶妻子上車,自己方才上去。丫頭珠兒今日跟了主家出門,她身子伶俐,倏地便鉆進車內。 一家在車中坐定,車夫并小廝跨上轅子,就揚鞭打馬,徑向城郊行去。 今日雖是清明,然因天候不好,街上行人稀疏,道路寬敞,車行甚快,車輪碌碌轉動,轉瞬已到城郊。 走到陸家祖墳圈子里,車子停下,陸誠勇當先下車,次則是丫頭珠兒。這二人下得車來,夏春朝方才探出身子,陸誠勇連忙伸手將她抱下馬車。 夏春朝眼見當著這許多人面前,丈夫攙扶摟抱,不免臉上微紅,將他輕推了一把,嘴上卻未說什么。 陸誠勇舉目四望,只見四方一片原野,開闊地上立著幾座墳包,墳前后種著松柏,蒼翠蔥蘢。原來陸家早先不住在京中,祖上乃是外省遷來的,故而此地并無幾座墳塋。 這些墳頭皆有了年頭,陸家祭掃雖勤,然而自去年至今,雨雪風霜,未免不走動些。陸誠勇夫婦二人走來,親自動手收拾了一回,拔除了荒草,又使家人小廝略修整了墳基,擺上祭品。陸誠勇便攜婦拜倒在祖父墳前,祭告道:“祖父在天有靈,孫兒如今升官封爵,特攜孫媳來給祖父叩頭。孫媳夏氏溫柔賢惠,持家有方,陸家中興皆為她之功勞。孫子仰賴祖蔭,得此女為婦,感戴不盡。還望祖父地下有知,保佑家族安泰,我夫婦二人早見子息,承繼香火?!币徽Z罷,忽然一陣冷風襲來,就見墳前那三炷香青煙裊裊,火光大盛,須臾就燃了個干凈。 墳前青煙,乃是吉兆。兩口見了這情形,都道是祖父顯靈,歡喜不盡。 當下,二人又磕了三個頭,起來收拾了東西,重新壓了黃表紙上去,又放了一掛鞭炮,這掃墳事宜便算了畢。 正當此時,又一陣冷風吹來,天上鉛云下垂,地下飛沙走石,就有一兩點雨降下。 陸誠勇同夏春朝見果真下起雨來,慌忙都上了車。陸家家人才將雨布撐起,就看千萬道雨柱自天而降,豆大的雨點摔在地下,打出一個個泥坑。 陸家小廝來財抹了把臉,向車內道:“少爺、奶奶,這雨勢甚急,怕路上不好走,還是就近尋個地方躲一躲罷?”夏春朝聞言,向車外望去,只見車頂沿兒上水流如注,便向陸誠勇道:“尋個地方躲躲也好,這雨來的急想必去的也快。只是冒雨趕路,倒叫家人白受罪了?!标懻\勇點頭道:“這話在理?!北銌柤胰说溃骸白蠼捎卸愕牡胤??”來財回道:“前面一射開外有個茶社,倒是個干凈去處?!标懻\勇聽聞,便命前往。 那下人得了吩咐,連忙打馬上路,一陣風馳電掣趕往那茶社。 到得茶社門前,陸誠勇又當先跳下,取了傘撐著,才將夏春朝主仆兩個攙下,一行中人匆匆踏進門內。 眾人進得門內,茶博士慌忙迎上前來招呼,將三人引到內里一張桌前坐了,又問道:“客官吃些什么茶?小店有龍井、水仙、普洱、鐵觀音,點心也是上好的?!毕拇撼律缆杂惺艹?,倒不妨礙。陸誠勇卻著實淋了些雨,發梢正往下滴水。夏春朝看在眼里,便道:“你給燉壺姜茶,沏得滾滾的上來?!庇忠艘坏[油薄脆,一碟馬蹄卷,就打發了茶博士下去。 左近沒了旁人,她取了手帕替丈夫擦拭,心疼道:“雨那般大,你自家也不知小心些,看淋的這一身!待會兒別著涼才好?!标懻\勇笑道:“這點雨算什么,想著在軍里時,頂風受雪的日子都盡有哩!你們女人家身子嬌氣,倒別凍病了才是?!闭f著,又對珠兒道:“待會兒姜茶來了,你也吃一盞搪搪寒氣?!敝閮盒ξ麘艘宦?,說道:“我也托賴著沾奶奶個光兒?!毕拇撼愠獾溃骸俺鲩T在外的,也要打牙犯嘴,看讓人笑話?!?/br> 合家人正說笑,茶社中陸續進來許多客人,原來今日清明,來郊外踏青祭掃之人甚多,皆被這場雨阻了,無處可去都到這兒來落腳。這茶社之中,一時竟人滿為患。 少頃,茶博士將陸家點的姜茶點心送上,珠兒使帕子將店中茶杯仔細擦抹了,方才倒了兩杯給少爺奶奶,自家也吃了一杯。 正在此時,只聽門首上又一陣腳步雜沓之聲,茶博士嘴里寒暄的熱絡。陸家人心中皆道這小店生意倒好,皆不曾理會,就聽那腳步聲由遠及近。茶博士引了兩人,走到陸家桌邊,陪笑問道:“二位客官對不住,小店今兒生意熱絡,四處都坐滿了,這位公子沒處坐??磶孜慌矀€位子,容他略坐一坐可好?這外頭風雨甚急,出門在外,誰都有個不便的時候?!?/br> 陸誠勇聞聲抬眼,只見那茶博士身后立著一位玉面公子,穿著一件藏青直裰,長身玉立,神采俊雅,便有幾分不悅道:“我們這里有女眷,男客怎好混在一處坐?”他話未說完,夏春朝已然認出那人,微微一驚,旋即低下頭去。 她本欲不認,那人卻已先莞爾呼道:“原來夏meimei也在此處,當真是機緣湊巧!”原來此人正是沈長予。 陸誠勇聽聞他嘴里喊得親熱,看了看夏春朝,見她面色紅白不定,低頭不語,便起身向那沈長予問道:“敢問閣下,竟與拙荊相識么?” 那沈長予抬眼將他上下打量一遭,方才淡淡笑道:“在下同尊夫人,乃是竹馬之誼?!?/br> 逛街 陸誠勇聞聽此言,劍眉一挑,問道:“既是這等,我怎么不識得閣下?”沈長予望著夏春朝,淺笑道:“想必尊夫人有些不能言的難處?!?/br> 陸誠勇見這話微帶釁意,十分無禮,心生慍怒。未及出言,一旁夏春朝起身向丈夫言道:“相公,此是我娘家世兄。我們兩家長輩往昔頗有往來,故此識得?!标懻\勇聽了妻子言語,方才頷首道:“原是世兄,不知如何稱呼?”沈長予雙手一拱,道:“在下姓沈,草字虛谷?!毖粤T,竟不問過二人,就在桌前一張凳上坐了。身后跟隨取了手巾遞與他,他接過擦了把臉。 陸誠勇見此人自作主張硬坐下來,心生恚怒,只是礙著妻子面前,不便發作。茶社之中又人滿為患,并無第二張空桌,不便攆他起來。當下,他也不理此人,親手執壺與妻子將茶碗重新滿上。 夏春朝向他一笑,舉杯吃了兩口,便自盤里拈了一塊馬蹄卷咬了一口。茶社點心師傅手藝平平,為節省材料并合時下口味之故,白糖換粗糖,豬油混豆油,點心不免口感渾濁,又過于甜膩。夏春朝秀眉微皺,倒也不曾言語,吃了半個卷子就住了。 陸誠勇是個粗人,并不曾察覺。那沈長予卻積年生意場中滾爬,練就了一身察言觀色的本事,瞧出端倪,只微微一笑。 少頃,沈家小廝向茶社要了一壺普洱,茶博士送茶上來,沈長予便吩咐家人將自家攜帶的點心取來,擺了兩盤。眾人看去,卻見一碟是金絲蜜棗,一碟是杏仁酥。那金絲蜜棗棗rou飽滿,色澤紅亮,確是上品。杏仁酥亦也金黃酥脆,香甜滿室,逗人食指大動。 夏春朝知是他家本色營生,陸誠勇于這零食細點自來不曾著意,皆不曾理會。沈長予看家人擺好碟子,便微笑招呼,偏又不理旁人,獨讓夏春朝道:“這茶社簡陋,點心粗糙,不堪食用。此是我家中所制,倒還勉強可以入口,夏meimei且試試?!毖粤T,竟將碟子推向夏春朝。 陸誠勇看的心里發熱,將手一擋,向他笑道:“多謝世兄好意,然而內子自來不愛吃甜食?!鄙蜷L予淺笑道:“我同夏meimei相交十幾年,自然知曉meimei的口味。她雖不愛吃甜食,這兩件點心卻是素日在家時常吃的,并不妨礙?!币徽Z未休,又莞爾道:“怎么,陸公子竟連自家娘子的口味也不知曉么?” 陸誠勇在外多年,又是個粗枝大葉的人,于這些小節自來不大上心。此時忽聞此言,竟當真為這沈長予問著了。他又不善言辭,一時竟而語塞。 正當這兩人僵持不下之際,只聽夏春朝在旁溫言道:“多謝沈公子好意,然而我近來屢犯牙病,不敢亂吃甜食?!闭f著,略停了停,又道:“雖則咱們兩家有些舊日的交情,然而我如今已是陸家的媳婦,這稱呼上還是檢點些為好?!崩^而又含笑問道:“沈公子今日是來給嫂子掃墓的?續弦的事兒可有著落了?”陸誠勇聽聞此言,興致勃勃道:“原來沈世兄是斷弦待續,欲待尋什么門第的女子?若不嫌有玷,不防說說,我們夫婦也好幫著世兄留意一二?!?/br> 沈長予先為夏春朝頂了幾句,又見他們夫婦同心,倒也不惱,只淡淡一笑,說道:“家事繁雜,此事倒也不急在一時。我一心是要尋一個合心稱意之人,不然隨意弄一個來,日常對著好不無趣?!弊炖镎f著,那一雙桃花眼只在夏春朝身上打轉。 夏春朝見他無禮,低頭不語。陸誠勇點頭說道:“公子這話不假,做夫妻乃是一輩子的事兒,萬萬不可馬虎大意。比如我同拙妻,雖是家嚴定下的婚事,好在性情相投,恩愛和睦,不然還不知要怎生苦惱?!闭f著,便拉過妻子柔荑,握在手中。夏春朝臉上微微一紅,微笑不語。 沈長予看在眼中,不置一詞,面掛淺笑,舉杯吃茶。少頃,待雨勢稍緩,他便起身先行去了。 待沈長予走后,陸誠勇便沉著臉問道:“這廝到底是個什么人?怎么這等無禮!不問一聲,就大喇喇坐在這兒。分明是人家女眷,這樣直眉瞪眼的瞧,世上哪有這樣不知禮的人?說是世交,我瞧著怎么不像?!”夏春朝說道:“此人名叫沈長予,他家同我娘家是比鄰而居,祖上也都有些交情往來。昔年我在家時,沈家伯母時常帶了他來我家走動,淺門窄戶的也沒那許多避忌,故此我與他也算自幼相識,打小以兄妹相稱。自我嫁來家中,同他家是再不曾往來的。即便回娘家,也未曾見過,你卻不要生氣?!?/br> 陸誠勇見妻子出言解釋,縱然心中大喝其醋,嘴里還是說道:“我怎會生你的氣?我只是氣惱這廝不識禮數,我還在這里坐著,就要同你說笑?!?/br> 這般坐了片時,窗外雨收云散,陸家夫婦便即起身,付了茶資,出門登車,返回城中。 路上,夏春朝便同丈夫商議道:“被這場雨耽擱了,這會兒已近晌午,咱們先去吃飯,就往廟會上去罷。戲改日再看不遲——若再要看戲,倒恐會散了,誤了給紅姐兒買東西?!标懻\勇笑道:“今兒是陪你出來散心,你心里要怎樣就怎樣,又何必惦記著她?!毕拇撼阈Φ溃骸耙膊蝗珵榱薽eimei,我也有幾樣物事要買?!标懻\勇自來少駁妻言,也就點頭應下。 當下,馬車進城,一路徑直駛到白香齋店門前。 陸誠勇攙下妻子,夏春朝下得車來,舉目就見這店門前挑著一扇湖藍三角酒旗,門首上安放著一口大鍋,其內煮著三五副羊架,熱氣騰騰,白湯滾滾,香氣撲人,店中更是人聲鼎沸。 這白香齋在京中遠近聞名,店老板曾于西疆住了十來年,同當地老師傅習得一手炮制羊rou的好手藝,店中蒸羊羔、醬羊骨、炸羊尾、羊rou水餃子,皆是京中絕品。平日便人滿為患,待初一十五城中出會,更至無處立足。今日好在陸誠勇夫婦為大雨所阻,到店中時已過晌午,店中尚有兩張空桌。酒保見客人上門,連忙迎上前來,引了這一家三口到內里坐下。 陸誠勇要了兩斤羊rou餃子,半斤羊骨,一斤白切羊rou,又讓夏春朝點菜。夏春朝添了幾樣菜蔬,打發了酒保,埋怨道:“你點這許多rou食,一時吃不了豈不是糟蹋?”陸誠勇笑道:“我這些年在軍中,熬得食腸大了,盡能吃得。若真有剩下的,收拾給跟隨人吃就是了?!毕拇撼務f,便不多言。 須臾,飯菜陸續上齊,夫婦二人一起動筷,果然rou香濃郁,名不虛傳。 一頓飯畢,夏春朝便同陸誠勇商議道:“城里人多,乘車不便,跟隨的家人小廝也奔波了半日,不如叫他們在這里吃飯等候。待咱們逛完了回來,再坐車回去?!标懻\勇說道:“這也很好,只是才下了雨,地下泥,怕污了你的鞋?!?/br> 當下,夏春朝將桌上剩的一盤雜合rou菜,又向店家討了二斤水餃,拿與家人小廝吃,吩咐他們在此地等候,便同著丈夫丫頭一道走到街上。 今日乃是清明,正當城中出會,雖經了一場大雨,那起商販行人,躲雨已畢又漸漸出來走跳。街道上紅男綠女,絡繹不絕。 夏春朝隨著丈夫走動看時,眼見那些攤子,賣的盡是些蒸糕吃食、胭脂水粉、布匹綢緞、甚而沒人要的字畫古董,香爐香灰,各路玩意兒,也沒甚新奇??戳艘换?,兩人就在一處面人攤子前站了,那攤子上插著各色有名目的面人,比如孫悟空、豬八戒、月里嫦娥等等,各個傅粉繪彩,栩栩如生。 夏春朝見這面人倒是有趣,便扯了丈夫衣袖令他看。陸誠勇看了,心里倒有了個主意,便問那攤販道:“老丈,活人你能捏么?”那人回道:“那有什么不能?客官要捏誰?”陸誠勇說道:“你照著我們兩口捏一個來,我算你四個面人兒的錢?!?/br> 那攤販聽聞,抬眼打量了兩人一遭,更不多言,大手自幾只罐子里取了各色面泥,上下飛舞,頃刻捏成一對面人,遞上前來。陸誠勇接過面人,遞與妻子笑道:“你拿去玩罷?!毕拇撼娺@面人捏的甚是精細,二人面目神情十分傳神,乃至衣衫裙褶,亦莫不一致,不由暗暗稱奇。又看這兩個面人手挽手連在一起,親昵熱絡非常,微覺不好意思,捏在手里臉紅不語。 陸誠勇付了錢,攙了妻子往前走。夏春朝惦記著與陸紅姐買汗巾,便說往西街去。 三人才走了幾步,前頭忽然一陣sao亂,只見路上行人慌慌忙忙向道路兩旁躲避,又有人尖聲喊道:“馬驚啦,快躲開!” 陸家三口尚不知出了什么變故,就見前方一匹高頭大馬,拖拽著一輛馬車,瘋也似地朝這邊奔來。那makou鼻噴沫,狂亂非常,目中無人,一路奔來,踩踏攤子無數。那馬車轅子上并無人駕駛,想已是被甩下去了,車內不知有無人乘坐。行人中那起老弱婦女,躲避不及的,眼看就要慘遭馬蹄踐踏。 陸誠勇一見此狀,連忙將妻子丫頭推入道旁店中,迎上前去。夏春朝扯他不住,只好眼睜睜看他去了。 偶遇 陸誠勇將妻子丫頭安置妥當,閃身出門。只須臾功夫,就見那瘋馬已奔將過來,四蹄如鐵,口沫橫飛,狂暴非常。 一老婦躲閃不及,摔在地下,手腳酸軟無力再爬不起來。旁人雖有心施救,但見那瘋馬來勢洶洶,又哪里有那膽量? 陸誠勇見勢不好,縱身上前,下盤扎了個馬步,穩穩立在地下,就將那老婦擋在身后。便在此時,瘋馬拖著馬車奔至面前。那馬正在躁狂,眼見有人擋道,狂怒非常,當即將兩蹄揚起,就要踩踏陸誠勇。陸誠勇閃身避過,左手扯住韁繩,右手一拳揮出,重擊在馬頭上。他這一雙拳頭,乃是軍中日日錘煉出來的,遞出便如金瓜銅錘。他膂力甚強,一拳怕不有百來斤力量,便如一柄鐵錘重砸在那馬頭上。那瘋馬不過血rou之軀,焉能承受?當即被擊了仰倒,胖大身子一側,就要向路邊倒去,連帶著馬車亦要側翻。 便當此時,只聽那車中忽傳出一聲女子尖叫。陸誠勇未曾料到車中尚有乘客,不及細思,一手勒定韁繩,一手拉住車轅,將身站穩,口中大喝一聲,硬生生拉住了馬車。那馬發了半日的狂,已漸漸安靜下來,又為陸誠勇重創,登時萎頓在地,再不動彈。 一旁圍觀眾人直看得目瞪口呆,面無人色,眼見險情已退,紛紛拍手喝彩,齊聲贊道:“好一條漢子,這等威武!” 夏春朝自路邊擠出來,飛奔至丈夫跟前,面色青白,兩眼紅腫如爛桃,心中又急又痛又氣,口唇哆嗦了半日方才道:“你……你怎么這等大膽!倘或一時有個好歹,你……你叫我……”言至此處,已是哽咽難言,珠淚滾落。 陸誠勇將衣衫撣了撣,笑道:“不妨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在這里??觳灰?,揉壞了眼睛了?!闭f著,接了夏春朝的手帕替她抹臉,又見此地人多,摟了妻子香肩就要離去。 便當此時,那車中女子家人仆從盡皆趕來,打聽得知事情原委,就上來怒氣沖沖道:“兀那漢子,你打壞了我們家的馬,就這樣走了不成?!” 陸誠勇聞聲,回身望去,只見五六個身穿青布短衣模樣的人,圍繞馬車站立,正向自己橫眉怒目。后面又走來一綠衣丫鬟并一個穿夾衣的仆婦,這兩人慌慌張張,嘴里說著:“小姐素來體虛,這一遭怕是要受了驚嚇?!本桶磴@入車內。 陸誠勇見這起人各個衣著不俗,又細看那馬車用料考究,裝飾華麗,地下臥著的棗紅馬匹,亦是膘肥體壯,名種之流。那車中坐著的女子,顯非小可人家出身。 他打量了一回,見這起仆從兇神惡煞,來意不善,憶起先前兇險,心中火起,當面斥道:“你們縱馬橫行,踩踏路人,成何道理?!若非我舍身攔住,這一路過去,要踩傷多少人命?!那馬發了狂性,不是我拉住韁繩,穩住車子,馬車一時翻倒,你家小姐又焉有命在?!你們不知感謝,反倒來向我興師問罪,豈有此理!” 那起仆從齊聲喝道:“我家這匹馬,乃是西域過來的名種,平日各樣好料喂著,好容易養到這等肥壯,今兒頭一次給小姐拉車就被你給打壞了。你卻在這里強詞奪理,意欲脫罪,世間沒有這般便宜的事!你同我去見老爺,不把這馬賠來,今兒定然不能讓你走脫!”嚷了一回,又說道:“若不是你亂扯韁繩,打翻了馬,車子也未必要翻。你驚嚇了我家小姐,這件事斷斷不能輕易了結!” 陸誠勇聽這起惡奴顛倒是非,登時怒發沖冠。還不待出言,卻聽一旁夏春朝冷笑道:“既是你家小姐這等金貴,怎么馬拖著車子瘋跑了半日,不見你們出來護衛?定要挨到我家相公出來把車攔了,才見你們冒頭。若是我們不攔車,你們莫不是就任憑那馬拉著你家小姐繞城不成?我知道你們這些做人奴才的,跟著小姐出門,見出了岔子,唯恐回去不好交差。然而即便如此,也不能渾賴起人來!隨意抓著一個就是,訛人有這般容易么?” 那起人見被夏春朝當面戳破心事,臉上微微泛紅,惱羞成怒道:“我們同你家男人說話,你一個婦道人家在這里搬弄什么口舌?還不過一邊去!”夏春朝冷聲說道:“世間凡事都抬不過一個理字,你們見說不過我,就意圖拿這話來壓我么?大伙在這里瞧著,誰有理誰沒理,一眼便知!” 這些家丁小廝,平日里仗著主家的威勢,橫行無忌的慣了。此刻忽被一個婦人責難,哪里咽得下這口氣,當即都嚷起來道:“反了反了,這等刁婦,竟敢當街放刁,為難侯府千金,把她拿到衙門里去!”說著,就要上來動手。 陸誠勇眼見他們要來抓人,隨手將夏春朝扯在身后,叉手向前,一推一遞,登時便將三四個人甩將出去。他久經沙場,武藝精熟,又豈是這班平日里只會欺男霸女的惡徒所能抵擋?他本意不愿將事情鬧大,下手之時只用了三分力量,饒是如此,那起人跌在地下,各個鼻青臉腫,哭爹喊娘,再爬不起來。 正當此時,道旁圍觀眾人,眼見這起人縱馬行兇,又要訛詐義士,不免皆動了義憤,紛紛斥責其非。中有一個,認出他們府邸,陰陽怪氣道:“我道是何人呢,原是司徒侯爵家出來的,旁人原也不能有這樣大的威風。這位公子若是沒個大靠山,被遞送到官府去,那哭喪棒不知要挨多少哩?!?/br> 這般爭執了一回,那馬車中忽然下來一個丫鬟,走上跟前,向著領頭的家人低低吩咐了一回。那人面上一陣難堪,好半日才向著陸誠勇道:“那潑漢,我家小姐說了,謝你救命,不與你一般見識,你快走罷!”陸誠勇怒目喝道:“你們縱馬橫行,信口訛賴,又要傷我娘子,就這般罷休不成?!”那人便道:“你可知這車里坐的乃是司徒侯爵的千金?放你去你還不去,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夏春朝卻不愿同這起人多有廝纏,扯了扯丈夫衣袖,低聲道:“咱們去罷,不要理他們?!标懻\勇本不怕什么侯爵府邸,但聽了妻子言語,不愿違背,當即冷哼了一聲,攜了妻子拂袖而去。 夏春朝臨行之際,不覺回身望了一眼,卻見馬車簾子掀起了一道縫隙,內里好似露出半張嬌容,須臾又不見了。她便只當自己花了眼,不及多想,隨著丈夫去了。 這一眾仆從眼見這三人離去,便將圍觀群人驅散,將馬重又打起,上車呼喝,開道而去。 那丫鬟鉆進車內,挨著她家小姐坐了,便說道:“這馬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暴躁起來?若不是剛好被那公子攔住,還不知要怎樣呢。那位公子也當真神勇,這樣一匹發狂的馬,也敢上來抵擋。這樣的膽量,真是世人不及。先前表少爺眼見這般,嚇得屁滾尿流,滾下車去,真真叫人半個眼兒也瞧不上的。更好笑咱們家這起奴才,馬狂時一個也不在跟前。人把馬攔下了,倒恐打壞了馬,又驚擾了小姐,回去老爺跟前不好交代,就這等賴人!” 原來,這車中所坐之人,正是開篇所言那司徒侯爵家的千金小姐司徒嫣然。今日清明,她本隨了父母出來掃墓,因司徒侯爵并夫人中途有事,便先遣了外甥伴其歸家,豈料路上出了此等變故。一眾隨從并那位少爺眼見馬驚,唯恐傷及己身,皆躲得遠遠的,任憑瘋馬拖著車子狂奔而去,幸為陸誠勇所阻。 司徒嫣然耳里聽著丫鬟菱角念叨,垂首不言,默默細思。 少頃,菱角又道:“那位公子當真英武,雖面上有疤,乍一瞧有些怕人。仔細看看,倒很是魁偉。這樣子的人,方才叫真男子呢。平日里那些個白面秀才,葳葳蕤蕤,到了咱們跟前連一句囫圇話都說不出來,真叫人看著生氣?!彼就芥倘皇莻€大家閨秀,耳聽貼身侍婢這般夸贊一個外男,不由兩頰微紅,低低斥道:“一個姑娘家,嘴里亂說些什么,對著個男人品頭論足的,也不嫌羞恥?!彼杂左w虛多病,說話少氣無力,便是這番苛責之言,亦不見幾分力道。 菱角自然不怕,嘻嘻一笑,轉言又道:“他身邊站著的那位娘子,好似是他太太的樣子,倒生得好模樣,人前說話也爽利得很。兩人站在一處,看著也很般配?!彼就芥倘宦犚娺@話,心底生出幾分不悅,說道:“你又亂說了,你怎知是太太?”菱角說道:“她管那公子喊相公,不是太太,卻又是什么?”司徒嫣然便嗔道:“你就知道太太,不能是姬妾么?”菱角想了想,說道:“那么好看的人,又戴著銀絲鬏髻,怎會是姬妾?”司徒嫣然瞅了她一眼,說道:“你又知道了?”菱角不明所以,便也不再多言。 少頃,車子已到侯府門前,一眾仆婦早已備了軟轎,在門前候著。 菱角下車,幾個婆子連忙上前,將自家小姐攙扶下來,送上軟轎。一旁一身著錦袍繡帶的青年后生,連忙迎上前來,賠笑作揖問道:“meimei受了驚嚇,可有妨礙?”司徒嫣然卻正眼也不瞧他,徑自上了轎子,伺候的婦人掖好了簾子,就起轎而去。那后生無奈,只得跟隨其后。司徒嫣然心生不耐,將菱角叫到跟前,吩咐了幾句。 菱角應命,便回身向那人道:“三少爺,小姐這是要進內宅了。你雖是親戚,也是個爺們,怎好跟著進二門的?待會兒老爺來家,不怕挨嗔么?你有功夫跟著小姐,不如回去將那些文章念熟了,提防老爺問你!”那被喚三少爺之人,眼見被個丫頭當面指摘斥責,心中雖光火不已,卻也情知這是侯爵小姐的貼身侍婢,輕易不敢得罪,連連賠笑作揖,退了出去。 菱角喝退了此人,又跟上轎子。 司徒嫣然在轎上坐著,將兩人應對聽在耳中,心里暗道:“這表哥說話疲軟,為人糠懦,瞧著就叫人生氣,哪里有半分男子漢的氣概?偏生父親看重他,我又說不得什么?!边@般煩惱了一陣,忽又憶起適才街上撞見之人,暗自忖道:“我將來的夫婿,若是能得那人一半的氣魄,方才不算辜負了自己?!边@念頭乍動,她便覺羞臊難忍,兩頰guntang。 原來,這司徒嫣然乃是信陵侯司徒仲的么女。因其母懷胎時為時氣所感,又是大齡生產,此女先天不足,自幼體弱多病,故而頗受乃父憐愛。平日要一奉十,絕無違拗。 然而司徒世家傳至司徒仲這輩,其勢早衰。又因當朝皇帝親征之時,攝政王陰行謀逆之舉,這司徒仲同攝政王私交甚篤,雖有揭發之功,卻為上所疑,長年不受重用。時至今日,雖是鐘鳴鼎食之家,卻早已是江河日下。故而京中但凡略有幾分上進心思的人家,皆不肯與之結親。司徒嫣然上面幾位兄姊皆配了清流人家,到她將笄之年,司徒仲卻另有一番打算。將一眾上門的媒人皆擋了出去,卻自妻族中選了個遠房外甥,放在家中看養,又出資令其讀書。這人悟性本好,功課上又甚勤奮,如今也已考到了舉人。便是先前同司徒嫣然賠笑說話之人,他本名徐中玉,因在家中排行第三,家人皆以“三少爺”呼之。 司徒仲算盤打得極好,奈何司徒嫣然瞧不這徐中玉不上,父女兩個各懷一段心思。 司徒嫣然心里盤算了一回,又忖道:看他衣著平常,只怕是個平頭百姓,父親又怎會答應這樣的事呢?這念頭一轉,便嘆了口氣,再不去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