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這么大的人了,哭起鼻子來卻比小孩子還任性呢?!?/br> 柳尋仙垂下眼,走過去又將人抱住了,手勁放松了不少。 嫣然也回抱了他的腰。 “十四歲起我就沒掉過一滴眼淚了?!?/br> “怎么會?” “那之后沒什么值得傷心的,無波無瀾就過了十幾年?!?/br> “那今天干嗎為我破例,明明都是些皮外傷,早就愈合結疤,不痛不癢了。當初我從黑虎崖掉下來摔的千瘡百孔,手腳俱殘時,都沒見你眨過眼睛呢?!?/br> 柳尋仙胸中憋悶這一口氣,“那些傷怎么能同這些傷比呢,你真不知道這些傷是怎么來的嗎?” 話出口他又后悔了,嫣然卻不在意,“怎么來的我都忘了,就算有一天想起來也不要緊,從前受過再多的苦,如今卻得了肯為我落淚的人,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上天也算待我不薄?!?/br> “你會說出‘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的話,是因為你忘了東隅,要是有一天你想起從前的事,還會覺得我這個桑榆比東隅好嗎?” 他擔憂的也正是她擔憂的,將來她不敢說,當下她的心卻是無比堅定的,“桑榆一定比東隅好的,怕就怕東隅不好,我也未必放得開手,不如趁著現在只有桑榆沒有東隅,你讓我也對你也放不開手就是了?!?/br> 柳尋仙心飄意動,嫣然笑著在他唇邊落下個輕吻,將人推開,“你穿著濕衣服就來抱我,把我也弄濕了,快回房換衣服吧?!?/br> 前一刻還心思神往,下一刻就遭了嫌棄,柳尋仙灰頭土臉出了門,走出沒幾步,嫣然就在后頭提聲道一句,“我困的受不了,先睡了,請他們都別打攪我?!?/br> 言下之意,是請閣主大人也不要回來了。 柳尋仙聽而不聞,心里另有打算,一路沖回寒寧軒,換衣潔面,整理凌亂的頭發,直到重回平時光鮮亮麗的無上風華,才去而復返。 何瓊與望舒一路跟著,兩人擠眉弄眼,望舒敗下陣來,開口勸道,“主人還要回雅寧軒嗎,小姐的意思,似乎是不想讓你再去了?!?/br> 柳尋仙連小手指頭都不舒服起來,心頭一怒,回頭瞧了望舒一眼。 望舒遭了個閻王瞪,嚇得把什么話都憋了回去;何瓊原本還想接話再勸,瞧主子疾風暴雨的臉色,半個字也沒敢出口。 兩個人戰戰兢兢地跟回雅寧軒,柳尋仙一推門,門不動,原來里頭竟落了鎖。 一干侍子侍女都在心里歡呼干的漂亮。 柳尋仙瞧瞧外頭守著的清風等人,越發露出吃了閉門羹的陰霾表情;從窗子跳進屋時,他就做好了在手下面前丟盡臉的覺悟,還好那些人個個知情識趣,不是低頭看腳,就是仰脖望天,沒有一個人膽敢看他委曲求全的窘態。 柳尋仙進屋時悄無聲息,走到床邊脫了外衣,才動了一分真氣,嫣然就在黑暗中坐起身,“你又要變火爐嗎?” 光聽她的聲音,就覺得好一陣悲從中來,柳尋仙隱約猜到有什么不對,臉上卻還帶笑,“你是寒潭,我是火爐,之前不是說好了嗎?!?/br> 嫣然忍的好辛苦才沒同他挑明,要是她一沖動把話說白,難免要連累何瓊追星一干人,為干凈利索一勞永逸,只得狠心暫耐。 第106章 再拜高堂 柳尋仙初時謹慎,見嫣然像平日一般睡著了才放心,悄無聲息地從懷中取出一塊白絹,吐了一口血還吐不盡,又吐了一口。 才要起身,手就被抓住了,心猛然一跳,暗恨自己實在太不小心了,回頭去瞧,嫣然正牢牢攥著他拿血絹的手,一雙眸子在黑暗中發出灼人的光。 “你每回運內功時都要吐血嗎?這么傷敵八千,自損一萬的功夫,為什么要練?” 柳尋仙被拆穿了秘密,沒了連日來的惴惴不安,反倒笑的淡然,“天下間哪有不用付出代價就得來的東西,想要什么就得做好準備失去,想登高至極,短命是少不了的?!?/br> 好端端的登高至極干什么? 嫣然拿過他手里的絹,看到上面的血,心也跟著寒,“何必為了我無故加傷,寒毒發作一下又不會死人,多蓋幾層被多摟幾個手爐也挺得過去?!?/br> 柳尋仙眨眨眼,臉上還帶著笑意,“吐幾口血又死不了人,我白日里的精神也沒有不好啊?!?/br> 他的口氣越是滿不在乎,她就越是難過,“你上回說能將白蟬從我身體里逼出來,我原本心有忌諱,是不情愿的,現在我想試一試?!?/br> 柳尋仙卻面生難色,“并非行不通,不過我這幾日亂了內息,恐怕暫時還動不得它。白蟬得了宿主,絕不肯輕易離去,就算宿主身亡,它也會玉石俱焚地跟著一同殞滅,若想引它出來,要盡我十分功力,我怕中途出什么差池,會驚動它狂噬,到時你五臟六腑,四肢百骸都會凍成冰,就算大羅神仙下凡也救不了?!?/br> 這天下竟有如此玉石俱焚的毒物,當初它爬進她耳朵前她就該一掌把它拍死。 嫣然心中驚駭,面上卻不動聲色,“你說的中途差池是什么意思?你怕你會走火入魔?” 柳尋仙雖極不情愿,卻不想再欺瞞她,默默點頭應是。 “走火入魔會如何?” “會經脈盡斷而死?!?/br> “這么危險的武功,你當初為什么要學?” 柳尋仙頹然長嘆。 “本門的內功必要配千年白蟬一同修習,這些年我都是以尋仙閣秘洞中的寒潭壓制體內的真氣,其效大不如白蟬,中途也出了許多次的差錯,積損成疾,才落到今天這么一個結果?!?/br> 嫣然一時想明白了許多事,卻因為失憶的緣故理不清全局,“事到如今,要是再不把它取出來物歸原主,你我還要經歷無窮無盡的苦楚。不如做好萬全準備,放手一搏,行得通,皆大歡喜,行不通,也不過死得同xue,想來也不算不好的結局?!?/br> “死得同xue”四個字的誘惑力太強,柳尋仙莫名就點了頭;應承之后他又有些后悔,見她一臉決絕無畏的堅定,才把心中的疑慮硬吞干凈。 “既然你都不怕,那我也不必再猶豫,這幾日我運功雖無大礙,畢竟傷了元氣,要恢復到有把握幫你逼毒,須將息幾天,少則十日,至多半月,你忍得了嗎?” “兩個月都挺過來了,十天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什么銷魂蝕骨的疼痛,就只是發點冷而已……” 說到“銷魂蝕骨”,嫣然的百匯xue猛是一痛,身子也跟著不自覺地打顫,不好的預感像遮天烏云一般把她牢牢籠住,天昏地暗。 柳尋仙開始未發覺她心慌,之后相擁而臥,他才感覺出她在發抖,自以為她是為取白蟬的事擔憂,唯恐雪上加霜,就沒多言。 第二日柳尋仙搬回寒寧軒去住,白日里不再練寒劍,或撫琴或吹簫,說說笑笑,日子也過得飛快。 雅寧軒只剩嫣然自己,索性物盡其用,每每折騰到精疲力盡才上床去睡。 清風明月在外頭聽到乒乒乓乓的聲音,次一日卻沒發覺里面有什么不妥,雖稟告了柳尋仙,這事卻成了一樁懸案,不了了之。 七日又七日,柳尋仙準備妥當,彼此都有幾分慷慨赴死的覺悟,索性結果盡如人意,閣主大人雖暫失了內功,卻并未傷身,實屬萬幸。 中途柳尋仙的確差一點就走火入魔,嫣然兵行險招助他一臂之力,五臟俱損,經脈倒沖,差點丟了半條命才平息他紊亂的真氣。 柳尋仙恢復清明時,還不知嫣然從鬼門關走了一圈,將白蟬放進一個精巧的金鑲玉裹匣,收進密室。 他沒邀她一同進去,她也就避嫌等在外面。他再出來時,臉上氤氳有悲喜交加的神氣,“這回傷的比寒潭那次還要嚴重,恐怕要幾個月才能恢復功力,只望中間別出什么岔子?!?/br> “不會出什么岔子,要是那一位再叫你殺什么人,我替你去?!?/br> 柳尋仙猜她只是玩笑,也就跟著調侃了一句,“要是殺蘇丹青,還真的是非你不可?!?/br> 嫣然若有所思,“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那羅剎醫仙半點功夫都沒有,我只要比他手快一分,取他性命應該不是難事?!?/br> 柳尋仙心說我的意思可不是這個,原來她沒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她去殺蘇丹青,他恐怕連反抗都不會反抗就會引頸就戮。 “前日得到消息,維王回京后,被御醫用藥吊住了一條命,若非他恩師以死相脅,恐怕人已兇多吉少了?!?/br> 柳尋仙說完這句特別去看她,她果然神情果然有變,雖極力掩飾,卻也藏不住皺緊的眉頭。 前后不過一瞬,腦子里被塞進了許多畫面,與從前那幾次不同,這回她看到的是大篇前后連貫的片段。 本以為又會頭暈,疼痛卻遲遲未到,沉默的空隙就像平穩地睡了一覺,睡前還模糊的影子,醒來后卻變得清晰明了。 她記起來了。 大概還不是全部,卻也是十幾年的記憶,從挖蚯蚓到水簾洞,好的壞的,甜的酸的。 嫣然刻意不去一件件梳理,拉著柳尋仙飛出門,直奔肅寧園。 柳尋仙走了幾步,胸悶氣短,訕訕笑道,“小姐忘了我內力盡失了吧,走這么快,我可跟不上你?!?/br> 嫣然的內傷也很嚴重,卻逞強將人負在背上,飛的如流星一般快。 二人騎上白虎時,嫣然笑道,“我是不是比它馱的你舒服?” 柳尋仙頭暈目眩,心中卻如釋重負,“今日你我大難不死,放縱一下也無可厚非,只是鬧過這么一場,回去后我恐怕就要臥病在床了,你醫術那么好,不如寫幾個溫補的方子給我?” “沒能與你死能同xue,也不知是福是禍?!?/br> “死能同xue固然好,卻也好不過生得同衾啊?!?/br> 生得同衾?讓他見到她日日發作合歡蠱的病態嗎? “同衾就算了,畢竟男女大妨,授受不親。閣主大人的白蟬,我能再借來用用嗎?我雖不會再讓它拿我當宿主,時常練功時一用,還是大有助益的?!?/br> 柳尋仙聽她說“男女大妨”時心一涼,不止是直覺還是錯覺,她似乎比從前有什么不同了。 “怪不得這幾天你在房里折騰……拿白蟬練功會折損壽命……” “我拼了命地取出它來,閣主大人要這么小氣嗎?”嫣然明知他錯意,卻不想糾正,反倒擺出急功近利的模樣順著去說,“你也說過天下間哪有不用付出代價就得來的東西,我不怕短命?!?/br> 柳尋仙不敢一口回絕,嫣然又再接再厲,“我又不是日日用,如今由不由它吸血由我說了算?!?/br> 閣主大人長嘆一聲,在她身后輕輕點了點頭;嫣然臉上雖笑,心卻痛的無以復加。 吃過飯,二人重回寒寧軒,柳尋仙再不避人,手把手將開啟密室的方法教給嫣然,帶著她一同進去。 嫣然本不想窺探人秘密,受不住柳尋仙執意,就跟了他進去。到了里面才發現,密室里似乎并沒有什么了不得的機關。 除了供奉柳寒煙與夫人的牌位,就只有一些舊物,嫣然隨柳尋仙恭恭敬敬地敬了一炷香。 二人拜罷,柳尋仙對嫣然笑道,“你口口聲聲說男女授受不親,不如你我就在高堂的見證下結為夫婦,從此生同衾死同xue,再不分離?!?/br> 這算是什么招數? 嫣然萬沒想到柳尋仙會這么做,要是她沒想起關于歐陽維的那些事,她恐怕真的會答應;如今情勢有變,她腦子亂的像一鍋糊粥;何況就他們兩個現下的狀況,實在不該綁在一起受苦,草草應承,會害了他也害了自己。 可望著他耀如星光的眼,她卻什么拒絕的話都說不出來,愁腸百結時,柳尋仙彎腰輕輕吻了她額頭,又順著額頭吻了她鼻尖,臉頰,最后落到唇上,輾轉動情。 她不知道怎么點的頭,又怎么同柳尋仙一同跪下叩拜。 柳尋仙對著頂上的兩塊木牌,沉聲微啞,字字透露欣喜,“爹,娘?!?/br> 他的悲戚她無法感同身受,卻像被什么扼住脖子,喘不過氣來,心也像被冰刀刺中,開始只是麻痹,之后才慢慢鈍痛。 柳尋仙眼中滿是溫柔,“如今我心愿得償,終于名正言順?!?/br> 第107章 言下之意 嫣然臉上的表情除了無措,還有一點困惑;柳尋仙將人扶起,牽著她走進密室的里間。 門開的瞬間,她看到了滿滿一屋子的畫像,大大小小,精裝簡筆,畫的都是一個人,一個容貌堪稱絕色的女子。 柳尋仙的黑瞳像無底湖一樣深沉,他拉著瞪圓了眼的嫣然走進畫室,輕聲道,“這些都是爹畫的,幾年間畫的只有娘一個人?!?/br> 眼前的一幕太過沖擊,嫣然終于明白彼時那一種突如其來的窒息之感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