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就知曉天下事來說,歐陽維的確比歐陽簡沒什么不同,也只是個養尊處優的皇子。 燈火昏暗,歐陽簡看不到岳淡然臉紅,卻能感知她的困窘,“皇嫂不知,我母妃出身并非官宦人家,卻是平民商賈,我從小微服出宮的次數數不勝數,雖不曾四處游歷,卻也比一般的皇族要了知國計民生?!?/br> 出宮玩過幾趟就被粉飾成了知國計民生,岳淡然禁不住在心里嘲笑他五十步笑百步。 歐陽簡聽到從岳淡然處飄來的一聲輕嗤,不以為忤,反而笑道,“我知道皇嫂已認定我是個不學無術的無能帝王,罷了,我不想花力氣辯解什么?!?/br> 千方百計把她弄到這里來當然不是為了辯解,就算同她辯解出個是非,她又沒有左右天下的能力。 “皇上口口聲稱對維王殿下心懷殺意,又無憑無據地指摘了王爺的罪行,說了好半天,何不道出你找我來的真正用意?!?/br> 歐陽簡這才變了臉色,“并非無憑無據?;市植恢古獧喑?,更與平安侯,平遠伯勾結,在北瓊與西琳邊境頻頻動作,出兵挑釁。南瑜與鄰國靠姻親才穩定的局勢,又要因為他的窮兵黷武毀于一旦?!?/br> 當年與西琳北瓊聯姻的是歐陽馳與歐陽簡,歐陽維沒娶上半個公主,他對兩個鄰邦自然無所顧忌。 岳淡然挑挑眉毛,不茍一言。 歐陽簡喟然長嘆,似乎是嘲笑岳淡然是個不明事理的村婦,“皇兄這幾年窮奢極惡,不止在伏龍山高起行宮,還一擲千金大肆修建陵寢,朝臣中不滿他所作所為的不在少數,只因畏懼他的殘暴,才不敢上表彈劾?!?/br> 說來說去,還是逃不過民怨眾怒四個字。 岳淡然冷哼一聲,“陛下口口聲聲說維王殘暴,卻不知他究竟做了什么人神共憤的事讓皇上如此不齒?” 其實歐陽簡能列舉出來的事她大概也猜得到,不過上挾天子,迫害忠良,結黨營私,濫殺無辜一類;可皇帝陛下高看了她,她原就并非什么深明大義的奇女子,心里裝的也只有自家天下,就算對歐陽維的奢侈與霸道有所詬病,卻也不至于動搖她對他的心意。 歐陽簡吞吞吐吐,似乎在猶豫要不要說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岳淡然才不會被他的演技蒙蔽,這人不過是在沉心醞釀殺手锏罷了。 果不其然,他再一開口,使出的就是一招動山搖地的必殺技。 “弒師,算不算皇嫂口中人神共憤的事?” 岳淡然心中生出不好的預感,知道不該打破砂鍋,卻還是忍不住抖著聲音問了句,“你說什么?” 歐陽簡聽她激動的連個尊稱都省了,心中竊喜,臉上卻還掛著憐憫悲苦的神色,“皇嫂才也說,你與皇兄師出同門……” 岳淡然緊咬牙關,好半天才平心泰然道,“我們二人的武功的確是一個師父教的,至于讀書做學問,王爺從前自有帝師指點?!?/br> 帝師二字觸到歐陽簡的痛處,“周先生如今是督察院督御史,明明該直屬我這個天子管轄,他效忠的卻是維王殿下?!?/br> 岳淡然不知該如何接這一句話。 歐陽維何等本事,連督察院這種官司都能收入囊中,怪不得歐陽簡對他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 周良辰既已做了二品大員,所謂的欺師滅祖自然跟他沒半點關系了,除此以外還有吳梅景…… 岳淡然萌生想逃跑的心思,身子也不自主地往后退了幾步。 歐陽簡沒打算放過她,“皇嫂也知,暗堂從來只聽命南瑜天子一人?;市謼壛说畚?,卻不想放手暗堂,他原本想借吳先生的手控制暗堂,誰知吳先生深明大義,萬萬不肯為他做出欺君之事?!?/br> 岳淡然想起吳梅景來藥王莊拜訪的那一次,他的確是在夾縫中無法兩全,生出歸隱之心。 “吳先生原本是暗堂人所敬仰的領袖,人品與武功皆有目共睹……” 岳淡然在心里冷笑,暗堂那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根本就沒有所謂的“人所敬仰”,暗堂一劍之所以能成為暗堂一劍,只是因為在他之下的人沒本事取而代之罷了。 暗堂的論資排位完全按照身手高低,第三死士想要爬到第二的位置,就要打敗排在他前頭的第二死士,而被打敗的第二死士,若不臣心接受自己成為第三的事實,就會被新上位的第二徹底抹殺。 吳梅景不在這種地方繼續當差,岳淡然反而松了一口氣,暗堂一劍的名號聽上去威風八面,私底下要付出多少辛苦,防多少暗算。師父年紀大了,打打殺殺的日子過了半生,能找一方樂土歸隱山林,娶個賢良女子陪伴余生,也不失為人間樂事。 “皇兄弒師也就罷了,偏偏又用那么狠毒的法子,凌遲處死……足足剮了三百零七刀?!?/br> 歐陽簡說這句話的時候岳淡然正心不在焉,恍惚間聽到只言片語,就心懷忐忑地又問了他一遍,“皇上說什么?” “吳先生之所以不得壽終正寢,恐怕也是為他知曉從前皇室的一樁秘事?!?/br> 岳淡然這次終于聽準了“不得壽終正寢”幾個字。 原來先前她沒有聽錯關于“凌遲”的那句話,腦子轟的一聲響,全身都開始冒冷汗。 “皇嫂可曾聽說過先昭奉皇后的傳聞?” 歐陽維最初離宮就是因為他的母后,岳淡然自小生長在神劍山莊,怎么會沒聽過關于昭奉皇后的傳聞。 何況她曾親耳聽歐陽維說起過從前的那段宮廷秘史。 岳淡然皺起眉頭不想接話。 歐陽簡的嘴角從始至終都帶著一絲冷笑,緊緊盯著岳淡然,用沉穩的語調繼續,“昭奉皇后臥病并非如傳說那般與皇兄母子相克的緣故,卻是中毒所致?!?/br> 岳淡然想起那一晚在水簾洞里,歐陽維說過的每一字每一句,現下聽另一個人把同樣的故事翻新再說一遍,她心里除了畏懼就沒有別的。 與歐陽維不同,歐陽簡為她開啟的,是一扇未知,卻要改變她一生的大門。 “當初在昭奉皇后身邊貼身侍奉的,是暗堂第二大高手,江湖人稱柳刃寒劍的柳寒煙,柳寒煙為救中毒的皇后,將畢生功力都送了出去,總算保住她一條性命?!?/br> 這段故事對岳淡然來說并不新鮮,歐陽維當初把柳寒煙的結局都透露給她了,先帝由愛生恨,借機降罪柳寒煙,將人凌遲處死。 歐陽簡接下去說的話才漸漸展露秘聞的雛形,讓岳淡然驚愕失色。 “當初行刑剮殺柳寒煙的,就是皇兄。父皇逼迫皇兄cao刀,還強令昭奉皇后目睹救命恩人被剮,皇兄那時雖年幼,卻足足割了那人三百零六刀,吳先生不忍柳寒煙受苦,跳上刑臺一刀結果了他。父皇見柳寒煙死前受盡苦楚,消了心頭之恨,便沒有追究吳先生私殺的罪過?!?/br> 岳淡然的身子瑟瑟發抖,絕色容姿的歐陽簡在她眼里幻化成五彩斑斕的丑陋毒蛇,正一步一步逼近,只等用毒牙將她一刺斃命。 “我剛登基時,吳先生還是暗堂一劍,他早就在忠義之間做出選擇,若非他把從前那件事的前因后果都告訴我,我也不知道宮里曾經發生過這么一段不堪提及的往事。吳先生曾親筆寫過一封信給皇嫂,托我若有一日他死于非命,務必把信交到你手里,了卻他的心愿。我早知道皇兄骨子里是個冷血狠心的無情人。我沒想到的是,皇兄竟把當年那么狠毒的法子用在一手撫養教導他的師父身上?!?/br> 第82章 不知心恨誰 歐陽簡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岳淡然抖著手接過來看,那上面的確是吳梅景的筆跡,一字一泣,娓娓道出陳年往事,讓人困厄心塞。 前世今生都在眼前走馬燈,岳淡然忍不住淚流滿面。 歐陽簡吹熄地宮的燈火,在黑暗中輕聲囑咐岳淡然幾句,飄然而去。 岳淡然在困頓中經歷生死輪回,花了全身力氣,才抬得動手拭干淚。 再見明月,天不再是從前的天,物是人非事事休。 維王妃本來是今年迷宮奪魁的大熱,不想非但沒能贏過馳王側妃,還輸了皇后的近身尚宮蘇合。 取得探花也算是好成績,皇上欽賜一塊西琳血玉作為賞賜。 岳淡然魂都不在,虧得她還想著謝恩。 之前銀劍稟報不見了岳淡然下落時,歐陽維就繃緊了精神,他猜到歐陽簡在玩花樣,卻不知他在玩什么花樣;他想過皇上或許會困住岳淡然借以要挾他,或是干脆弄出什么所謂的意外惑亂他的心神。 可是以歐陽簡的心智,怎會做魚死網破的賠本買賣,貿然對岳淡然不利,就要抱著自己也跟著陪葬的覺悟,小皇帝那么惜命,不可能因為一時的頭腦發熱做出不智之舉。 那岳淡然中途的失蹤就很蹊蹺,蹊蹺就蹊蹺在人不見的一瞬,銀劍被絕頂的高手聲東擊西轉移了視線。 歐陽維不是沒懷疑岳淡然并非單單與銀劍等走失在迷宮,面上卻還極力表現的鎮定自若。 直到她平安走出來,他才放了一顆心。 等人走近了,歐陽維放下的心又高高吊了起來。 岳淡然從頭到腳都透露著不對頭,眼神迷茫虛晃,面容也憔悴了許多,整個人都是一副心事重重,五神俱傷的模樣。 她這副表情,他從前見到過…… 歐陽維迎上去將人抱住,伏在她耳邊輕聲問,“出了什么事?” 岳淡然被摟的全身都像爬滿了蟲子,卻不敢貿然掙脫,強忍住不適輕輕搖搖頭。 出地宮前她答應歐陽簡,無論心里如何煎熬,臉上也不能表現出異樣,要是讓歐陽維看出蹊蹺,無異于消掉當朝天子的性命。 歐陽簡千方百計告訴岳淡然這個秘密,頃刻之間把她的愛人變成了她今生最大的仇敵,可謂一石二鳥,居心叵測。 可他不仁,她不能不義。 岳淡然做不到言而無信玉石俱焚,畢竟,花這么大的心思告訴她真相,小皇帝也是在拿性命相博。 她卻無法不恨歐陽簡。 盡在咫尺的幸福,眼看著就夠到了,卻被他在短短不到一刻鐘的時間里打破。 黃粱一夢,有多甜就有多苦,她寧愿自己一輩子蒙在鼓里,不必在乎前塵往事,不必在乎身份責任。 明明是深愛的兩個人,為何要如此的命途多舛,一波三折。 她更恨歐陽維,有多愛就有多恨。從前她聞到他身上的味道,只會覺得安心,此刻她窩在他懷里,鼻子嗅到就只有濃重的血腥味。 三百零六刀,三百零七刀…… 若被剮殺的人是她,一刀刀受刑時,想的會是什么? 歐陽簡命人送來血玉時,岳淡然只覺得惡心;歐陽維隱約地察覺道她有什么不一樣了,卻找不到那不知名的違和感從何而來。 她看到那方血玉時皺緊的眉頭與厭惡的神色,讓他渾然不知所措。 歐陽維細細查看那血玉,成色純凈,幾乎沒有雜質,雖未加雕琢,反倒顯得與眾不同,比賞給馳王側妃與蘇尚宮的金玉如意還要體面。 可岳淡然之后就沒吃過一口東西,席間也不再看他一眼,倒是皇后娘娘頻頻看向他們這一席。 歐陽維這輩子最厭惡的,莫過于事態超出他的掌控,回去的路上,他特別棄了坐騎,陪岳淡然坐車。 “銀劍說有一炷香的時間里不見你的蹤跡,是不是當中出了什么事,還是慎言對你使了什么絆子?” 歐陽維說這話的前一刻,岳淡然正緊緊盯著他握血玉的手,最后一個字的尾音還回蕩在車里,她已經拿著一把匕首逼上他的喉嚨。 匕首短小鋒利,是歐陽維一直放在靴子里防身的,能以這么快的速度從他那里奪了來,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制住他,種種變故都是他始料未及的。 歐陽維頃刻間就受制于人的緣由,一則是他并未對她設防,二則,是她出手太快;要是剛才她的手再用力半分,他恐怕已悄無聲息斃命當場了。 她的言行舉止如此失常,以至于一瞬間竟讓他心生猶疑,莫非是他那陰險狡詐的三弟用了什么掉包之計,換掉了他的淡然。 歐陽維正烏七八糟地想對策,岳淡然已冷笑著開口,“我雖然沒有什么上天入地的本事,從前師父教我的花拳繡腿,聊以自保還使得?!?/br> 提到吳梅景,歐陽維的眼睛果然心虛地連連閃爍。 岳淡然對師父遺書里的內容又確信了一分,心中越發哀痛,攥刀的手也用上了碎骨的力氣。 “還有幾日我們就要成婚了,你說師父他老人家趕不趕得急來婚宴?” 歐陽維明明感覺不妙,卻還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不要庸人自擾,一只手更大膽地撫上岳淡然握刀的手,泰然笑道,“我已派人去請師父了,不出意外,八月十九他一定趕得回京城喝一杯喜酒?!?/br> 歐陽維說話的時候,眼神不再躲閃,面上也沒有半點心虛,要是能以如此泰然自若的姿態撒謊,那他一定是天底下最高明的戲子。 岳淡然手抖了抖,一時心生有異,就被歐陽維制住拿匕首的手,緊緊摟在懷里。 頃刻之間,攻守顛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