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溫暖,安詳,那就是他生命最初,最美好的時光。 可是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他十歲那年,楚清河溺水罹難。 被送到母親家,是他不能選擇的事,在那個小小的三口之家,他的存在突兀而尷尬,證明了他母親過去那段難以啟齒的不堪。 于是,她選擇讓年幼喪父的孩子到學校寄宿,眼不見心不煩。見面則是冷暴力,這就是楚繹,從十歲到成年的八年。 十六歲時候遇到竹馬,他也曾天真地以為他孑然一身的孤單,終于結束了。 兩年后,那個女孩出現,一個暑假顛覆了他僅有的全部。 竹馬牽著女孩的手求他成全,他們那一架打得很厲害。 竹馬是繼父同事家的孩子,當事情不可收拾地攤到母親面前,等著他的是劈頭蓋臉的一巴掌。 她當時是怎么罵的? “你自己不學好就算了,還丟我們的人,你怎么不干脆去死呢?反正同性戀早晚得艾滋?!?/br> 而后的事更加不堪回首,她要把他送到精神病院,為了防止他逃走,把他在家里狹小逼仄的儲藏室里,關了整整兩天。 那是2006年,離中國把同性戀者從精神病患者的名單上正式刪除,已經,五年有余。 楚繹在閣樓窗邊站了一會兒,本來就不算明凈的天光褪成沉沉夜色,才轉身朝著樓下走去。 也沒心思吃飯,他直接回了房間,那個三口之家,手機現在沒拉黑他的人也只剩那女人的小兒子一個,楚繹掏出手機,發了個信息。 而后拉開陽臺的推拉門,也沒開燈,轉身靠著床腳坐在地板上,默默地等。 風夾裹著沁涼水氣從洞開的門呼呼地往里灌,一室山雨欲來的凄清。 他眼光看著遠處墨色濃暈的天幕,那終究是給予他生命的人,到了現在,依然留著余地轉圜,就算是他對母親這兩個字,最后的敬畏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電話鈴終于響起,悠揚的鈴聲劃破沉寂。楚繹手一抖,擱在膝蓋上的胳膊放下去很快拿起手機。 果然是他要找的人,飛快地接通,電話剛湊到耳邊就聽見女人氣急敗壞的質問聲:“你找你弟弟干什么?” 沒等楚繹回答,女人繼續說道:“我不知道你舅舅為什么會見記者,更不知道他干嘛那樣說,他欠了幾十萬的賭債,我跟他早就不來往了,他做什么都跟我沒關系?!?/br> “我知道?!背[說。 因為她有顧忌,她不敢。只能從利害出發揣測自己的親人,不知道誰更悲哀。 又聽見女人說:“我跟你爸為什么離婚以及我嫁的是你的誰,這些事,你最好不要出去亂講,否則你喜歡男人的事,我也可以抖出來,魚死網破我也不怕的?!?/br> 楚繹喉頭一哽,到嘴邊的話突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原來,已經破碎的,還可以繼續粉碎成粉。 就到剛才為止,他都還是想著替她粉飾不堪的。 過了好久,才沙啞地顫聲開口,“你這是,在威脅我嗎?” 女人的聲音帶著哭音傳來:“我不能讓你弟弟被人指著脊梁骨說他爸爸mama怎么樣?!薄?/br> 車停在別墅門外,秦佑從車里下來,院子里狂風大作,風卷著碎石沙礫,吹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抬頭瞇眼望過去,別墅樓上一片漆黑,樓下客廳的窗子,只有微弱的燈光透過來。 但他猜楚繹應該在家,秦佑大步走到門廊下,打開門,果然,樓道的燈亮著。 楚繹好像有難受時把自己藏在暗處的習慣,秦佑心里頭不安更甚了,本來他是打算讓助理先回來的,后來想了想,還是安排人留下那邊處理后續事宜,自己親自回來了。 這些天他幾乎沒功夫關注其他事,等他看到新聞,楚繹的事已經鬧得如火如荼。 他問過燕秋鴻,燕秋鴻說:“長遠不說,眼下的麻煩就是,《不夜之城》里邊楚繹那個角色也存在跟父母沖突的問題,而且小說里頭這個劇情一直存在爭議,事情解決不了的話,可能面臨換角?!?/br> 秦佑知道楚繹跟他家里人關系緊張,但眼前的事實顯然比他料想得還要糟糕。 緩步走上二樓,晦暗的房間里,隱隱傳來說話的聲音。 一直到腳步在楚繹房間門外停下,門沒關嚴,他清楚地聽見屋子里的人,用嘶啞的聲音,無比堅定地說:“你記住,我現在還愿意跟你談,單純是因為,你當初把我關在家里兩天,最后是你小兒子偷偷放了我?!?/br> 雖然聲音森冷得像是刀鋒般凌厲,可是語氣中有種看破世事,絕望透頂的蒼涼。 秦佑輕輕推開門,房間里光線同樣晦暗不明,只是大開的陽臺門透出凄冷的天光,風呼呼往里吹,刮起窗簾獵獵擺動,大雨將至的夜晚,有種凄風苦雨的冷清落索。 而楚繹就坐在窗前的地上,幽暗中孤零零的一個影子,即使剛才的話說得那樣冰冷無情,他手里拿著電話,整個人卻是緊緊地把自己蜷成一團。 從背后,甚至能看清他肩膀極力壓抑地顫抖著。 他再開口的時候,聲線近乎戰栗地問電話那頭的人:“我最后問你一句,當時你要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到底是因為你真覺得同性戀是精神病,還是在圖謀我的遺產?” 秦佑腳步頓住了,站在原地,雙腿就像是灌了鉛,他好像明白電話那邊的人是誰,好像也知道楚繹說的是什么了。 也是,當年如果只是單純因為失戀,怎么可能把一個孩子逼到生無可念,走投無路到輕生! 電話那邊的人不知道說了什么,楚繹手很快垂下了,手機重重地落到地板上。 房間里重歸窒息般的沉寂,屏燈湛藍的光芒在黑暗中冷幽幽的。 楚繹就坐在那沒動,緊緊抱住雙腿,頭埋在膝蓋上,整個人顫抖得像是風中的樹葉,像是要把自己蜷縮得更緊一點。 幽暗中,他的背影并不單薄,卻落寞。就像是只受傷之后獨自舔傷口的小獸。 可是,明明,幾天前,自己出門的時候,他還好好的。 秦佑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堵上了,過了好久,才艱難地發出兩個音節,“楚繹……” 楚繹,然后什么?他應該說點什么,但好像說什么都不夠。 他看見那個背影似乎有短暫的怔愣,就坐在原處,抬起手臂倉皇失措地擦了幾下眼睛,條件發射似的從地上站了起來。 秦佑走過去,他才緩緩地轉過身,目光和秦佑短暫地對視,倏忽間艱難地擠出一個笑,聲音沙啞得幾乎難以辨識,“秦叔?!苯又?,眼神很快就轉開了。 兩個人面對著面,那樣昏暗的光線,秦佑還是看清了,楚繹通紅潤濕的眼眶,雙眼中浸暈的痛楚和晦澀,幾乎無法隱藏。 秦佑眼光直直地鎖住他,他有些無措地把臉轉到一邊,無所適從到根本不敢對視,即使這樣,秦佑還是看清了他眼角重新暈出的水光。 他嘴唇顫抖著翕動幾下,像是想說些什么,但好半天一個音節也沒發出來。 秦佑心里頭不忍更甚,不忍,心疼,憤怒,或者還有些什么,各種滋味百感交雜,他抬起手,握住了楚繹的胳膊。 本來兩人之間本來不到一步的距離,就在秦佑觸到自己的瞬間,本就難以為繼的假飾瞬間土崩瓦解。 楚繹突然撲過去,一手攀住秦佑的肩,一手抱住他的背,緊緊地抱住了秦佑,就像是抱住了一塊浮木。 又像是在黑夜的海上泅行了許久落難者,在這一刻終于找到了岸。他頭埋在秦佑的頸側,淚水奪眶而出,“你回來了?!?/br> 秦佑身子僵了一瞬,但他很快就抬起手臂,抱住了楚繹的身體。 有淚水落在他頸側,秦佑沉默片刻才能把話說出來,“我回來了?!?/br> 我回來了,你別怕。 能感覺到楚繹整個身子都顫抖著像是極力壓抑著什么,“有什么,你就跟我說,我聽著?!?/br> 這一句之后,懷里的身子顫抖得更加厲害了,耳邊吸氣啜泣的抽氣聲更加急促也更加鈍重。 楚繹開口時短短幾個字幾乎碎不成音,他說:“我……說不出來?!?/br> 過了片刻,哭音再難抑制從他唇間漫出,“原來……自己親人給的傷害,一萬次也不會麻木……一萬次也不會習慣……” 秦佑只覺得心臟像是被什么緊捏著似的,一陣收縮得生疼。 他只能收攏手臂把楚繹抱得更緊。 “你還有我?!彼麍远ㄕf。 第19章 次日的早餐,秦佑先下樓,早飯已經擺在桌上了,楚繹還沒出來。 秦佑在桌邊坐下,抬頭樓梯間望去,正好瞧見傾斜下行的樓梯和一樓天花形成的角度間,探出一個毛絨絨的腦袋。 “還不快下來吃飯?!鼻赜诱f。 樓上的人應了一聲,整個身影緩慢地在他視線中現出全貌,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的套頭衫,深藍色牛仔褲,清爽的大男孩兒樣,正是楚繹。 等人走到他對面不遠處,秦佑才發現一夜過去,楚繹眼眶的淚紅還沒完全散盡,估計吃了皮膚白的虧,但現在看著還有些明顯。 昨天抱著他那一頓哭,也難怪今天吃飯都不好意思下來。 “早?!鼻赜有睦镱^有些忍俊不禁,但面上神色淡淡地一直看著楚繹走飯桌前邊。 楚繹嘴唇緊抿著,唇角揚成細小的弧度,眼睛故作精神地略微睜大,眼神卻不自在地閃爍飄忽。 一直就保持著這種含蓄靦腆的表情,直到眼光跟秦佑對視,“早?!痹谒麑γ孀铝?,埋下腦袋默不作聲地開始吃飯。 秦佑嘴角一抽,身子略微前傾抬起眼簾目光灼灼地向楚繹望過去,“男兒有淚不輕彈,只緣未到傷心處,你完全不用有負擔?!?/br> 楚繹手里湯勺一頓,頭扎得更低了,另一只手趕緊抬起來捂住額頭,很快,再抬起頭時剛才矜持含蓄一掃而空。 烏溜溜的眼珠控訴似地看向秦佑,悲憤地說,“秦叔你變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br> 秦佑忍不住笑出聲來,所以,楚繹就是這樣,不管發生說讓人難受的事,一覺醒來就雨過天晴。 跟那種凡有點不痛快,愁云慘霧就非得籠罩輻射到周圍所有生物的人比起來,楚繹這個性實在是太討人喜歡,也實在太招人疼。 早飯后,秦佑的書房。 兩人站在寫字桌前,秦佑對著抽開的抽屜略偏一下頭。 楚繹聽話地把手上抱著的筆電和平板電腦都放進了抽屜里。 “手機?!鼻赜诱f。 楚繹不情不愿地把手伸進褲兜,“不太好吧?” 今早秦佑讓楚繹這幾天都不要出門,把麻煩交給他去處理,現在沒收楚繹的通訊用具,就是讓他事情解決前都不要跟外界聯系。 秦佑神色平靜無波,“你不出面,事情反而容易解決?!?/br> 短短一句話,楚繹懂了,血緣是最霸道的聯系。 他掏出手機乖乖地交給了秦佑手上,然后胳膊垂下去,手還在順勢腿側隨意地輕拍倆下,一副渾身輕松的樣。 秦佑微瞇著眼看著他,漆黑深邃的眼眸目光透著一絲犀利,顯然已經看穿了一切。 楚繹:“……”你個高你說話。 反手從牛仔褲后面的褲兜又掏出一個手機。 東西遞到秦佑面前時,他還想垂死掙扎下,“你跟我高中班主任真像。這些東西全都拿走,我很無聊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