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節
朱砂又抬頭看向自己頭頂上的海棠樹,看著上邊那在風中輕搖的滿樹紅綾,只聽她不由自主地喃喃道:“春日的灰毛兔子和海棠花,小山坳,酸澀的海棠果,丞相大人……” 朱砂喃喃著,她忽地又低下頭,再一次用雙臂將自己緊緊摟抱住。 心又疼了,比方才疼得更甚,疼得她的身子不由得微微戰栗,疼得她額上沁出了冷汗,疼得她……覺得她的視線暗了黑了,什么都看不到。 天明明是亮的,她卻什么都看不到。 天明明是晴的,她卻覺到了雨水,冰冷的雨水,以及,無盡的黑暗。 明明是青天白日,明明她還醒著,卻在這倏忽之間掉入了總會在她睡著后纏著她不放的噩夢。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覺到冰冷的水。 倏爾之間,她眼前的黑暗又變成了藍天白云,以及,一株海棠樹。 花開得正好的海棠樹。 海棠樹上掛滿紅綾,紅綾在風中搖曳。 樹下有一人,墨色的長發,墨色的衣,墨色的眼,正對她淺淺笑著。 “阿兔,丞相大人,阿兔……” “我不要忘,我不要忘,阿兔,我不要忘了你,我不要忘了你!” “我等著你,等著你來找我,等著你……” “丞相大人,你是阿兔嗎?你是我的阿兔嗎?” “丞相大人——” * 續斷公子再見到朱砂時,她正屈膝坐在這株早已落了葉的海棠樹下,雙臂緊緊環抱著自己曲起的雙腿,環抱著自己,臉埋在臂彎間,渾身戰栗不已,嘴里正一聲又一聲地喃喃著什么,像是一只受傷并且迷路了的小鹿,可憐得讓人心疼。 續斷公子方才幫阿離施過針后出來便不見了朱砂,他正著急間,一群小鳥兒啾啾叫著飛到他身邊來,像是在與他說著什么似的,好在的是青茵在這時候正好回來,他便讓柯甲背著他趕緊跟著這些啾啾叫的鳥兒走。 果不其然,這些鳥兒是在與他說朱砂的去處,它們在給他帶路。 這個時候,他是可恨自己為何是一個殘廢,他只能催著柯甲快些,再快些。 她是個不會識路的傻姑娘,怕是只會將自己繞迷在這山間。 續斷公子沒有想到,他會見到這般模樣的朱砂,令他心疼不已。 續斷公子讓柯甲輕聲上前,只怕嚇到了朱砂而已,就算他知道這天下間幾乎沒有什么事情能嚇到她,除了與那個人有關的事情。 “姑娘?!贝每录自谥焐懊媲巴O履_步,朱砂竟還未發現她面前有來人,續斷公子輕輕喚了她一聲。 卻又不止這一聲而已。 他喚了很多聲,因為朱砂似乎并未聽到他喚她。 當續斷公子瞧著朱砂遲遲沒有反應,他正要讓柯甲將他放下來時,朱砂抬起了頭。 這一瞬間,續斷公子心如刀刺。 因為,朱砂哭了。 血淚。 * 朱砂聽到有人在喚自己,可不是她所念想的人的聲音,她聽到了,卻不愿抬頭。 等不到自己想等的人,就算身旁來了千人萬人,又如何。 可明明她都想起不起自己念想的人的聲音是什么樣,她只知道,此時傳入她耳里的聲音,不是她等的人的聲音,盡管這個聲音很溫柔,溫柔如和風細雨。 可不是,就是不是。 是以朱砂良久良久才抬起頭。 視線不再黑暗,周身也不再是冰冷,她看見了一雙溫柔、關切又滿含心疼的眼睛,在一片模糊的血色里看到的。 她的眼睛很疼,看得并不大清,但也足夠她認得出來人,是那個溫潤如玉的續斷公子。 為何是他呢,為何是他呢? 朱砂不覺歡喜,相反,她覺得自己的心更疼,眼睛也更疼。 她流淚了,愈流愈甚,如何都止不住。 可她為何要流淚為何要哭,她不懂,她只是覺得自己心很亂心很疼,她只是覺得自己有一個非見不可非要想起不可的人,這個感覺讓她的心疼得厲害,這個感覺讓她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可為何她的視線會是血色的? 朱砂抬手在自己眼角抹了一把。 已經在她面前坐下的續斷公子想要阻止已來不及。 朱砂看到了沾在自己手上的血水。 這是……她的眼淚? 血? 續斷公子的手已經抬至了朱砂臉頰邊,他的手沒有收回,相反,他的手朝朱砂的眼角移去,他想為她輕輕拭掉她眼眶里及臉上的血淚。 誰知朱砂卻是一個偏身,避開了續斷公子的手。 她不讓他碰到自己,就算他是一個溫和的人,就算他只是對她好而不是傷害她。 續斷公子的手僵在了半空。 過了一會兒,續斷公子才緩緩收回手,對朱砂淺聲溫柔道:“姑娘怎的自己到這兒來了?荒山野嶺的,若是遇著野獸便麻煩了,姑娘還是隨小生回去吧?!?/br> 朱砂并未做聲,甚至沒有看續斷公子。 續斷公子等了一會兒,便讓柯甲重新將他背到背上,才又對朱砂道:“小生腿腳不便,無法攙扶姑娘一把,姑娘自己可能自己站起來?” 朱砂依舊沉默。 續斷公子靜靜看著她,想說什么,終是什么都沒有再說,而是道:“小生到前邊些等著姑娘,柯甲,往前走走吧?!?/br> 她不想他留在這兒,他自己也不想留在這兒。 她這般模樣,只會讓他心疼,只會讓他想要將她擁進懷里來。 不如轉身離開,這樣她會好受些,他也會覺得好受些。 朱砂又抬頭看向自己頭頂上的海棠樹。 風大了些,吹得樹上殘破的紅綾搖曳得更厲害了些。 “公子!”朱砂在這時忽然喚住了才轉身走開未幾步的續斷公子。 續斷公子輕輕拍拍柯甲的肩,柯甲便背著他轉過身來。 續斷公子還未來得及問上什么,便見著朱砂朝他曲下雙膝,朝他跪了下來! “姑娘!”續斷公子驚得面上全然不見了溫和之色,只見他想要向朱砂重來,奈何他的雙腿根本動彈不得,他這一激動,使得他險些從柯甲背上摔下來。 柯甲慌了,忙將續斷公子穩住。 “求公子將我的過往告訴我?!敝焐皼]有擦掉臉頰上的血淚,她的眼眶里仍有血淚在斛旋,她只是一瞬不瞬地看著續斷公子,神色誠摯,語氣誠懇。 瞧著續斷公子只是驚惶而未說其他的話,朱砂驀地將腰身彎下,將自己的額頭磕到了冷硬的地面上。 只聽她又一次誠懇的乞求道:“求公子,求公子將我的過往告訴我?!?/br> 朱砂說著,竟還朝續斷公子磕了三記響頭。 她不僅朝續斷公子下跪,竟還朝他磕頭! 風吹荒草而起的輕輕颯颯聲響中,朱砂磕頭聲沉得好像撞進了人的心里,用力,生疼。 “姑娘這是作何!快些起來!”續斷公子心慌心疼得語氣完全失了尋日里的調子,只聽他忙對柯甲道,“柯甲快些將我放下來,快!” 柯甲又將續斷公子放到了朱砂面前,他看朱砂的眼神愈加嫌惡。 他不明白這個女人有什么好,值得公子一次又一次地為她寧愿不要自己的尊嚴! 續斷公子坐在朱砂面前,神色早已慌亂,只見他伸出雙手想要將朱砂扶起來,可想到她方才偏開身不愿他碰到她的模樣,他的手終還是沒有碰到朱砂肩上,而是收了回來,急急喚她道:“姑娘快些起來,快些起來!” “不?!闭l知朱砂卻是道得堅決,“公子若是不答應,我便在這兒長跪不起,我會一直求著公子,求到公子答應我為止?!?/br> 朱砂說著,又朝續斷公子重重地磕了幾記響頭。 “姑娘你……你這般求小生,小生也幫不了你?!笨v是心疼,續斷公子還是殘忍道,“關于姑娘的過往,小生根本就不知,又如何能告訴姑娘?” “我雖不聰慧,但我知,公子一定知曉我的過往?!敝焐澳f起身,便是動上一動都沒有,她的聲音沉沉,依舊帶著深深的誠摯與堅決,“公子是唯一能幫到我的人?!?/br> 朱砂沒有多說什么,沒有提到他故意讓她一睡便睡上兩日的事,沒有提他如何知道她不識路的事,沒有提到他在她睡著時點燃那不知名的香粉的事,亦沒有提他將那兩只給她送小信的小鳥兒趕走的事。 她不提,并不代表她不知道。 她不聰慧,但她會想會思量。 她不信一個與她非親非故的人會無緣無故待她好,她不信他遇到她是他所說的那般,她不信他不知她的過往。 她不信她的過往與阿離無關,與丞相大人無關,與海棠無關。 可現如今,能告訴她所有的,就只有這位溫和的公子。 她想要記起過往的一切。 所有的所有,她都不想忘掉。 她要想起最重要的人。 一定要。 “姑娘,就算你求小生,小生也無能為力,小生是真的不知曉姑娘的事?!崩m斷公子還是忍著,忍著心疼,給出的答案便依舊殘忍。 朱砂不再說話,她只是磕頭,一個勁地磕頭,磕得愈來愈用力,磕得她的額頭被粗糙的地面磨破,在地上留下了一片血印。 她還在磕。 朱砂的頭磕在地上,那一聲聲沉悶的咚咚聲入了續斷公子的耳,卻似變成一柄柄尖刀,一刀又一刀地剌劃著他的心,疼到了極點,疼得他……終是不能再忍。 “夠了小砂子,夠了,夠了!”續斷公子痛苦地閉起了眼,“你不要再磕了,不要再磕了……” 朱砂此時又正躬身到半,聽到續斷公子的話,她的身子突地僵住,過了許久,她這一記未磕完的頭才又終是磕到地面上,啞聲道:“多謝……公子!” 這一記磕頭,朱砂久久都沒有直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