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但那一日,他到得那小小山坳里時,那兒卻有一個人。 一個姑娘。 一個渾身是血,受了極重的傷的姑娘。 她坐在果子結得最繁實的那株海棠樹下,任樹上滴落下的雨水淌在她面上身上,順著雨水從她身上淌下的血水染紅了她身下的枯草。 她的身側,放著兩把刀,兩把看起來鋒利無比的長刀。 她的身上滿是血,她的長刀卻是異常干凈,干凈得刀刃上亮著鋒利的白光。 這般的人,不管是男人還女人,是老還是少,換做平日里的他,定會讓對方再不能活著離開那小小山坳。 但那一次,他并未直接這么做。 他只是撐著傘,站在不遠處看著她。 她傷得很重,雨聲有些大,她當是在他出現時就該發現他的,然她卻未發現。 她只是低著頭,輕輕撫著蹲在她身旁正瑟瑟發著抖的一只灰毛兔子。 兔子耷拉著長長的耳朵,有氣無力的模樣。 他開始朝她所在的方向慢慢走去。 當他與她只差兩丈有余的距離時,只見她將另一只手伸到了放在身子另一側的長刀旁,就著鋒利的刀刃劃破了她的食指和中指,腥紅的血登時從那被沈劃破的口子里汩汩往外冒。 她將劃破了的手指移到了那只灰毛兔子跟前,移到它的嘴邊,竟是關心道:“是餓了對嗎?沒找著吃的對嗎?我也餓了,我也沒有吃的,我有的,就只有血了,你若不嫌棄,就將就著舔舔?” 她的聲音很輕,鼻息很重,因為她傷很重,沒有昏過去就已是極限,又怎會有過多的力氣。 她的聲音很嘶啞,像是許久沒有張嘴說過話一般的感覺,可她的語氣卻很輕柔,溫柔地就像在她身邊的是她的親人,而不是一只兔子。 她明明身受重傷,卻還關心著一只和她沒有任何干系的兔子。 只見那灰毛兔子就著她流血的手指聳了聳濕噠噠的鼻頭,而后竟是伸出舌頭將她指尖上的血輕輕地舔了一舔。 而后,他看見她揚起了嘴角,輕輕笑了。 也在她揚起嘴角的一瞬間,灰毛兔子那耷拉著長耳朵忽然豎立了起來,隨之站起身,離開了她身側。 兔子跑得很慢,卻又很急。 因為它的右后腿上一片血色,染污了它右后腿上的毛。 它和她一樣,受了傷,傷得走不動了,所以才會呆在這海棠樹下,任寒涼的秋雨淋這自己。 兔子跑開,她也才抬起頭,看向兔子跑去的方向。 兔子跑去的方向是他所在的方向。 她自是沒有起來將它撈回去,縱是她想,她也沒有這氣力。 她只是抬了頭,看著兔子,也看向他。 他看清了她的臉。 若非有雨水淌下,他根本就看不清她的臉。 是一個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的小姑娘。 卻有一雙銳利的眼睛,就像她手邊的長刀。 可她沒有拿起那兩把鋒利的長刀,只是看著他而已。 她沒有任何特別之處,若真要說特別,她唯一的特別就是她右眼角下的一顆墜淚痣。 一顆朱砂色的墜淚痣。 也是這顆墜淚痣,讓她那雙銳利的眼睛看起來沒了氣勢。 灰毛兔子已經挪到了他跟前,正用那顆濕漉漉毛茸茸的腦袋輕蹭著他被雨水濕了的鞋面。 他只看了她一眼,便蹲下了身,放下左手上提著的小竹筐子,伸出手輕撫著灰毛兔子的腦袋。 他沒有多看她一眼,更沒有問她什么,只是撫撫灰毛兔子的腦袋,看了一眼他腿上的傷,而后抓著它的耳朵將它拎了起來,放進了那只小竹筐子里,隨后從新提起竹筐子,站起了身,朝小山坳后邊的方向走去。 他走過她面前時,只聽她忽然道:“你的小筐里裝的是青草和紅蘿卜?!?/br> 她嘶啞的聲音里有明顯的驚喜。 他抬眸,又看了她一眼。 只見她那雙本還銳利的眼睛那一刻只有很是驚喜的笑意,那樣眉眼微彎的笑,很是干凈,使得她與她一身的血污極為不符。 他不答,只聽她又道:“是帶給這只小兔子吃的?!?/br> 她的語氣是肯定的。 他依舊不答,繼續往前走了。 她默了默又道:“它受傷了,我沒力氣幫它,你幫它包扎包扎?!?/br> 他仍是不答。 她也沒有再說什么。 他將小灰帶回它的家,安頓好它與它的一窩小兒后,再回到那小小山坳時,那兒已經沒有了她的身影,只有那株海棠樹下還未被雨水沖淋干凈的一片血水。 他看著那片血水,忽然就想到了她劃破自己的手指喂小灰舔她的血的模樣,想到了她右眼角下的那顆墜淚痣。 他沒有殺她。 她亦沒有殺她。 他未曾想過他會再一次見到她,還是在那小小山坳里。 她亦是如此,他從她面上明顯的詫異之色看得出來。 只不過那一日的小小山坳里,海棠果子已經果熟蒂落化作了肥泥,正是冬日來臨時。 他真真是沒想過會再一次見到她。 直至后來他在那小小山坳里遲遲等不到她的時候,他才知,那第一次碰見之后,他是想著再見她一次的,只不過他心中不愿承認罷了。 因為他從未見過如她一般的姑娘。 她自己明明都快撐持不住了,卻還為了一只無關緊要的兔子喂自己的血。 而小灰是一只很有脾性的兔子,不當輕易接近人,可它不僅挨靠在她身邊,甚至還舔了她喂它的血。 只是不知她心中那時是作何想法罷了。 他從未問過她,她那時是從何處來,去做了什么,為何受那般重的傷,又為何沒有在那時想要取他性命。 就像在海棠花開得爛漫那日,她拖著渾身是傷的身子再次回到他眼前來,問他他是否還愿意娶她時一樣,他什么都沒有問。 因為無需問,他也知曉答案。 他唯一不知曉的,就是他竟沒能保護她。 不僅沒能保護她,甚至還找不見她。 或許她不曾對不住他。 對不住對方的人,當是他才對。 君傾躺在床榻上,緊閉的眼瞼下眼眸動得厲害。 “哎喲喲,我的小傾傾,怎么著,外邊天都這么黑了,還輾轉反側難入眠哪?”就在這時,君傾的枕邊忽然傳來一聲懶洋洋的聲音,“有心事哪?想什么呢?” 小白不知何時忽然出現在了君傾的床榻邊,且還坐在他的枕邊,翹著腿轉著頭笑瞇瞇地看著他。 君傾沒有詫異,沒有睜開眼,亦沒有趕小白離開,只是將身子和腦袋往床榻里側移了移,不想與小白靠得太近的模樣。 小白不介意,只是將背靠到了床欄上,一腳踩到了床榻上,挑眉看著無動于衷的君傾,嗤聲道:“怎么,在想清心苑里的那個大字不識一個的女人哪?” 君傾無動于衷。 “呿,想就是想,我還能不懂你的心?”小白哼了一聲,“我要是不懂你的心,可就是白養你的了,不過我還真是不懂你怎么就會看上那樣的一個女人了,阿兔阿兔,嘖嘖,不識字的人取的名就是這么俗不堪言,虧得你也聽得下去,要是我哪,不是割了自己的耳朵就是縫了她的嘴?!?/br> 君傾還是無動于衷。 “喂,阿兔呀阿兔?!毙“兹⌒χ齼A,笑意nongnong的,甚至還伸手推了推沒反應的君傾,“人家阿離那負心絕情的娘今兒個可是伸出手摸著臉喊你阿兔了哪,你這么想要留下她,當時為何不直接承認了???多好的機會哪?!?/br> “沒有認的必要?!本齼A終于有了反應,卻是轉了身,翻身轉向了床榻里邊。 小白懂他,卻不能完全懂他。 他何嘗不想承認他就是阿兔。 今日聽到她的一聲“阿兔”,沒人知曉他當時是有多歡心,亦沒人知曉他是有多想應她,只是—— 他不能。 他不能承認他就是阿兔。 他一個將死之人,怎能承認他就是阿兔。 他也不敢承認他就是阿兔。 她信任阿兔,可阿兔卻讓她獨自承受苦難。 既是如此,不如不認。 不認,她就還有念想,她還可以尋找她的阿兔。 不認,待他離開這人世之時,她的心中就不會有悲痛。 既然可以選擇沒有傷悲,又為何要讓她傷悲。 “哼,不就是舍不得屆時你死了之后她會傷心會難過么,別說得好像自己對她很無情一樣?!毙“装櫚櫛亲?,“你的這種假話騙騙別人就行了,在我面前還說什么違心的話” “我還真是想不懂你,明明就是她不要你和阿離在先,明明就是她對不住你們父子倆在先,怎么整得現在倒像是你欠了她的一樣?!毙“讛Q起眉,一副不得其解的模樣。 “或許她沒有欠我的,就只是我欠了她的而已?!本齼A淡淡道。 “她沒欠你的?”小白嗤笑一聲,“她沒欠你的,你會變成個瞎子?她沒欠你的,阿離會是現在這樣連太陽都辦法曬上一曬?她沒欠你的,你們爺兒倆這四年多會過成那樣兒?” 君傾不答話。 “行吧,你說不欠就不欠吧,反正這是你的事,你長大了,早就不聽我的話了?!毙“卓粗齼A轉往床榻里側的側臉和背影,長嘆一口氣,“你要是一開始就聽我的,如今就不會是這樣了?!?/br> 君傾沉默,少頃才沉聲道:“我不悔?!?/br> 他不悔與她相識,更不悔娶她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