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蘇緋城說完話,不待君傾說什么問什么,便抬腳走了,卻又在走出兩步后稍稍停下腳步,補充道:“她已經連續幾日未曾闔眼歇過,最好莫擾她,待她醒了再讓君松來風荷苑叫我?!?/br> “還有……”蘇緋城本還想說什么,然張嘴后卻又遲疑了。 君傾隨即轉身來“看”向她,頗為著急地問:“還有什么?” 蘇緋城雙手微握著,輕顫著,遲疑著,她似乎后悔了,不想說了,可她終還是轉過了身,面對正“盯”著她“看”的君傾,神色沉沉道:“除了這一次十處劍傷與一些陳年劍傷刀傷外,她身上……還有多處……陳年烙傷?!?/br> 說到這兒,蘇緋城的話竟是有些遲疑停頓,因為就是連她這個見慣了傷殘病患的醫者,都覺得她所見到的那些烙傷極為殘忍。 “烙傷?”君傾的瞳眸睜了睜,“多處……是多少處?” “不下二十處?!碧K緋城的聲音很沉,“除了背上,全身上下,都有?!?/br> 那些或大或小的暗紅色的疤烙在白皙的皮膚上,即便有了些年歲,讓人見著卻還是覺得觸目驚心,看著那些丑陋的疤,就仿佛能親眼見到她曾受過非人虐待的一幕,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卻又無人來救。 究竟是發生過什么,她的身上才會受到這樣殘忍的對待? 縱使蘇緋城不喜她甚或說是嫌惡她,可在她見到那些丑陋的烙傷時,她的心還是不由得緊擰了,同情了。 “蘇姑娘可看得出大約是何時留下的這些烙傷?”君傾又問。 這一次,他的聲音里有隱隱的顫抖。 蘇緋城不想答,終還是有些不忍,道:“四年了?!?/br> 而她的話音還未完全落,君傾便已轉了身,大步往臥房方向去了。 他的腳步,更匆匆。 蘇緋城看著他的背影,眸中盡是哀傷,只見她微微閉了閉眼,睜開眼時也轉了身,離開了棠園。 臥房里,朱砂在沉睡。 她身上的血水已被蘇緋城擦凈,傷口全都由蘇緋城處理好,蘇緋城甚至還為她換了一身干凈的衣裳,在離開前亦不忘替她將薄被蓋上。 醫者眼里,似乎只有傷患,而沒有敵我。 而屋內除了聽話的阿褐依然守在床榻前外,其余的大小家伙們早已散了去睡覺去了,阿褐見著君傾走進來,連忙朝他猛搖尾巴,朝他輕輕地汪了一聲,像在討他夸贊它似的。 可此刻的君傾,不僅看不見,更像連聽也聽不到了,他沒有理會阿褐,而是伸出手努力地朝前摸索著,摸索著走向床榻。 得不到君傾夸贊的阿褐有些失望,卻沒有胡鬧,而是昂頭盯著他看,那模樣,就像它從未見過君傾似的。 而阿褐的確沒有見過這樣的君傾,這樣著急不已的君傾。 君傾的腳踢到了床前的踏板,讓他險些跌倒。 他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冷靜。 他摸索著坐到了床沿上,朝沉睡的朱砂慢慢,慢慢地伸出手。 君傾伸出的右手在朱砂臉頰邊停了良久,才緩慢地將掌心貼到她的臉頰上。 他的手在顫抖,顫抖不已。 他的手似乎想動,卻又不敢動,僅僅是覆在朱砂的臉頰上而已。 又是過了良久,只見他將左手也伸了出來,一并貼上了朱砂的臉頰,而后才見得他動作極為緩慢地動了五指,先是撫過她的額,她的眉眼她的鼻唇,最后他拇指停在了她的眼角,用左手指腹來來回回輕輕摩挲著她右眼角下的那塊指甲蓋大小的疤。 朱砂太倦太累,睡得沉,并未察覺到正有人在輕撫她的臉。 而君傾愈是摩挲著朱砂右眼角下的那塊傷疤,他的手就愈顫抖,他不舍拿開手,卻又不忍擾了朱砂,是以他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手。 “汪嗚……”阿褐蹲在君傾的腳邊,看看他又看看床上的朱砂,像是知道君傾心中有傷悲似的,它將腦袋靠向他的腿,在他腿上輕輕蹭了蹭,像是在安慰他一樣。 “我沒事?!本齼A將手放在阿褐頭上,輕輕揉了揉,“只是想到了許多過去的事情而已?!?/br> “汪嗚?”阿褐歪歪腦袋,很是不解。 君傾將手伸到了薄被下,他想握握朱砂的手,然他卻先碰到了朱砂手腕以上的些微地方。 他指尖碰到的地方,不是光整的皮膚,而是一塊硌手的……疤。 君傾的手猛地一抖,甚至像是被蟄著了一般往后縮了縮手,少頃后才又重新伸出手碰向朱砂手上的那塊疤。 他的手依舊在顫抖。 他心里想著蘇緋城的話。 他將手往朱砂的手臂上方移了移。 他碰到了一塊疤,兩塊疤,三塊疤…… 他不敢將手再往上移,而是將手下移,移向朱砂的手心。 他想握,卻遲遲不敢握。 因為他碰到了纏了她滿手的紗布。 她全身都是傷,便是連掌心都全是傷。 君傾只是將手放在朱砂的手邊而已。 朱砂沉睡著,君傾身邊沒有旁人,只見他正努力地睜著眼,就像他在努力地想要看見朱砂似的。 而不管他再如何努力,都是徒勞。 他再不可能看見她。 他的眼睛,從四年前他看著滿城血流成河的那時起,就已經瞎了。 君傾靜靜地坐在床沿上,陪著朱砂,守著她。 他閉起了眼,睫毛在輕顫。 他又陷進了回憶里。 又見到你了,這么冷的天,還下這么大的雪,你來這冷颼颼的山上做什么? 你問我來這兒做什么?呵,我也不知道,就是來這兒坐坐而已,來看看雪,這里安靜,不會有人來。 也不對,會有人來,至少你我會來。 既然來了,就一起坐坐說說話?我又有許久沒與人說過話了。 這么大冷的天,那些小家伙們也都躲著不出來了,也不知小灰怎么樣了。 你說它都當奶奶了?還真快,救它的時候它可還是個小不點兒的,這都已經快一年過去了。 認識你也快一年了,還沒問過你叫什么名字,我也沒有告訴過你我的名字,我叫……我叫朱砂,朱砂色的朱砂。 不說話?我曉得了,大概是你的名字太過難聽,所以你不愿告訴我,不妨事,我給你取一個,怎么樣? 嗯……你我是因著小灰才認識的,日后……我便叫你阿兔吧,如何? 看你神情大概是不喜歡,不喜歡的話就忍忍,大丈夫能屈能伸,一個稱呼而已,我不會告訴別人的,就這么定了,這也當做—— 你我的秘密了。 我沒與人拉勾蓋過手印,不若你我試試? 呵呵,你這人不喜說話,卻還挺好玩兒,好了,你我也算是朋友了,日后若是你有困難需得上我,我做得到的話一定幫你。 若是有人欺負你的話也可以找我,就到這兒來給我留個信就行,我會看得到的。 好了,我要走了,開春之前我不會再到這兒來,而若是開春之后也未見著我來,就證明我以后再也不會來了。 你問我是做什么的? 若我說我是殺手,你信嗎? …… 朱砂又做夢了,還是這些年來一直纏著她的那個夢。 無休止的黑暗以及雨聲,冰冷的水,她在往黑暗冰冷的水底沉,不斷地往下沉。 她的手往上伸去,像是努力地要抓住什么似的。 她的心底一直喚著一個人的名字。 誰?誰的名字? 她一直在喚著誰的名字? 阿…… 阿……兔……? 阿兔? 阿兔,阿兔,阿兔??? 心口如被人狠狠捅了一刀,疼得厲害,疼得朱砂驀地睜開了眼,如一條就快渴死的魚,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她汗濕了額頭及鬢發,也汗濕了背。 每每做這個夢,她都會心悸而醒,可卻沒有哪一次,她的心像今次這般疼,疼得她近乎不能呼吸。 朱砂抬手抹了一把自己被冷汗潤濕的額頭,而當她將手從自己額上移開時,她發現她的手上竟然整整齊齊地包扎了紗布,她一怔,而后猛地坐起身。 不止是她的雙手,還有她身上的每一處傷都被人細心認真地包扎好,便是她右肩上的傷,也整齊地裹著紗布。 不僅如此,她身上還換了一身干凈的衣裳。 什么人幫她換的??? 還有—— 這是何處???她何時到得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來的? 她想起來了,她是跟著小白到了丞相府。 之后呢? 之后的事情,朱砂如何都想不起來。 在她正欲掀了蓋在自己身上的薄被下床去時,她忽然瞧見了趴在她枕邊的小阿離。 小家伙身下坐著一張凳子,雙手趴在枕邊的床沿上,小腦袋枕在手臂上,正睡著。 他似在陪著朱砂。 窗外正值日落時分,晚霞透過窗戶照進屋里,將屋子照得亮堂堂的。 屋內除了朱砂與小阿離,再無第三人。